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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美,几更了?”
暗夜之中,除了城楼上悬挂着的几盏大白灯笼外,就是若有若无的月色可供照明。只是这月光犹如一层轻薄的薄纱,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真切。
朝阳门上,四百多人分为三班,李邦华和王家彦年纪都大了,排班时众人将他们排在第一班次,值了一个时辰之后,就被子侄和部下们作好作歹的哄着在城楼内睡下了。
当然,这两个花甲之年的老人是睡不着的……不是被褥不好,晚辈和部下们尽可能的照顾他们,厚厚的草垫子上铺着蓝布印花的厚实棉被,躺在里头,城楼子上缕空的窗子外夜风呼啸,身上却是暖融融的甚是舒服。
他们睡不着,实在是心头有沉甸甸的心事……两人都是心智深沉学问高深的大人物,一个是左都御史,台柏总宪,另一个则是本兵副手,副理戎政。
都是政府台阁中顶尖的人物,值此天下鼎革的关键时刻,又岂能真的安睡无疑?
“哦,孟老稍待。”王家彦应了一声,起身看了一下,又稍待了一会,才笑道:“看惯了泰西人的钟点,再算时辰,还真为难了。”
“泰西的钟表确实是方便,咱们的计时方式不如人家,不如人,就得承认,人家的好,就用人家的,这也没有什么。”李邦华也半躺起身,怡然道:“我大明何谓文明之邦?就是最少要有承认不如人的胸襟……开美,那就说泰西的钟点也好”
王家彦静静等他说完,眼睛中也是波光闪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眼前的这个座钟,小巧精致,比起当时比较粗糙和硕大的座钟不知道要方便多少……但,这不是泰西传入,而是江南一带的巧匠仿制,并且缩小了座钟的大小。
不仅拿来,而且更加精致,漂亮,工艺更强
“现在是泰西座钟…钟的光景……”王家彦先答一声,接着又笑道:“学生随口一句话,倒惹动孟老好一番议论……我想,孟老心中恐怕是不止这么一点话吧。”
“是的”李邦华索性披衣坐起,目光炯炯,看向王家彦,道:“我在想,皇上不知道肯不肯亲征南迁”
“多半是不肯的。”王家彦道:“皇上还以为这城能守住……为臣多年,对皇上的脾气秉性学生还是了然的。现在这会子劝他走,皇上一边害怕,想走,一边又觉得事未绝望,逃走太过丢脸……事后想起来,谁劝皇上走,可能还会大倒其霉。”
“是的,是的”李邦华连连点头,又是颓然躺下,只道:“太子不会看不出这一点,但太子居于危城,等到今天这个时候,还要如何?唉,将来国事,掌于太子之手也好”
“如果能尽掌于太子之手也还好了。”王家彦知道对方有未尽之词,所以索性便替眼前此老说了也罢,当下慨然道:“南方实是东林党,更是复社的地盘,此辈好大言,钳制主上,若是皇上在,总能压服他们,太子……我等知道太子是真命世英主,允文允武,足智多谋,且有毅力……”说到最后,王家彦也只是苦笑,只道:“我已经拼命鼓吹,就是太子太过年幼,不过十五,好歹有个十八九岁,怕也是要好的多啊……”
“唉,不谈,不谈”
提起这个,两个重臣就都是有点郁郁不欢,室中一时寂然,正巧,外头也是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推门进来,带入屋外的寒气进来,王家彦还不及问,那人已经禀报道:“启禀戎政大人,太子殿下与几位皇子都来了。”
“喔,好,好”王家彦忙答应了,好在没有脱掉衣服,与李邦华匆忙起来,趿鞋的功夫,朱慈烺却也是上了城头。
“臣叩见殿下。”
“这个功夫,还行什么礼?”朱慈烺神情颇为郁郁,看了看眼前两个元老重臣,摇头道:“父皇不肯走,而且,我接到情报,闯贼已经派精骑赶赴京师,随时可能到达城下,两位,城必不可守,随我一起往南方去吧。”
在适才对答的时候,不知怎么,两个大臣心中都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留在此地,也死在此地。
听着朱慈烺话,两人都是一笑,然后又是一起摇头。
王家彦笑道:“若是皇上亲征,为臣随君上一起走,那是什么也不必说。既然皇上不走,愿死社稷,做臣下的怎么说也不能走。”
“对,老臣亦愿死守此城,正好,为殿下脱身也助一臂之力。”李邦华脸上笑意显然,乐呵呵的道:“若殿下没走脱,老臣死也不瞑目,殿下走了,老臣随皇上一起殉国,这是何等快意的事”
“好吧,我不劝你们”朱慈烺也是在眼前两个大臣身上,才看到“文人风骨”这几个字的真意,当下也只是点头,然后便也转身下楼。
在他脚下,永王和皇五子也是穿越城门,开始向着南方的暗处前行了。
再向南三十里余,出得京师郊区的范围,就是有一处接应点,有更换的马匹和一百余人的守卒,冯恺章也在那里。
出城之时,朱慈烺回头而看,却见王家彦等大臣已经跪在城门道左,叩头送行,他只觉眼前酸势,心中也是潮起云涌,有无数个念头涌上来,却又是一个也抓它不住。
“罢了,罢了。”
他催令大车和辎重先行,自己则亲自带着两局二百余人的骑兵,散步在数里范围之内,哨探警戒。
不管如何,是出得京城,半年多的努力,也并没有白费。
……
……
就在朱慈烺等人出东安门,向着朝阳门范围行进的时候,暗夜之中,月光的清辉之下,也是有一支数目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月色下急驰攒行。
数千人的骑兵队伍行进起来的动静是十分骇人的,马蹄声响,直若雷鸣一般,若是白天,就会腾起叫人看不清楚的雾霭烟柱,便是这无边无际的暗夜里,数千人隔几人便是一支火把,跑动之时,地势有高有低,如果在高处向下看,就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奔流,如果是在前头往后看,则就是一股奔腾泄下的瀑布
不,这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铁流,万马奔腾,穿着铁甲和手持长矛的百战余生的精骑们似乎都快挤到了一起战马嘶鸣,蹄声如闷雷般滚滚而过,甚至成百上千支火把上的松油燃烧起来的滋滋声都清晰可闻,这么大的动静下,就是听不到一点人声
所有人都在策动跨下战马,按着每队既定的速度在奔驰着,所有人都是配合良久的伙伴,在每个人的身边左右,前后方向,都是熟知的伙伴和长官,他们是李闯队伍中的骑士,是最精锐的战士,也是这一支流贼部队中的佼佼者,更是从数百家流贼在十余年时间里苦战到如今,越打越精,越打越勇武的百战余烬中的精华
“虎子哥,你的兵马,可越来越强,看来俺御营好汉,也未必强过你的部曲了”
李双喜和张鼐一样,都是李自成的义子,不过李双喜掌管御营骑兵,也是李自成的侍卫头领,所以平时十分傲气,寻常将领,根本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但他和张鼐一样,对罗虎都是十分的服气。论起武勇,罗虎是闯营中一等一的好汉,论起打仗的本事,更是给青年将领们提气,而看眼下的带兵本事,三千铁骑带成现在这样,实在也是不在御营兵马之下,也就怪不得这个李双喜一副羡慕和嫉妒交加的口吻了。
“你和皇上说说,也出来带兵就是。”罗虎微微一笑,对李双喜道:“就是带兵要吃辛苦,你怕不怕?”
“嘿,带御营兵也得吃辛苦。”
“那不同”罗虎在马上的身姿也是十分漂亮,控缰策驰,都是十分的轻松随意,身形也是与马身融为一体,所以马匹纵跳奔驰时,他并不太需要用到腰力,奔驰过百里,看起来还是十分的轻松随意。
他向李双喜摇着头,笑道:“御营兵有李强哥,还有吴将爷,好多人管着。你夜里起来巡过营没?过问过伙食没?将士日常训练,你可时时盯着?军心不稳,你是光用鞭子抽,还是看看兄弟们在想什么?”
这一套心决,当然也是罗虎带兵几年下来的一些领悟,虽然寥寥数语,不过切中实里,所以李双喜一听,就是十分服气。
当下便是笑着道:“虎子哥,论带兵的本事,你这个年纪的,怕是谁也及不上你了”
“这也不一定。李副军师的兵马,也是十分的强。”
“哦,他呀……”李双喜并不喜欢李岩,毕竟是外路将领,不是本家。所以只撇了撇嘴,却并不赞同罗虎的话。
见他如此,罗虎还要说上几句,不过身后有个亲兵策马过来,禀道:“将军,前头就是钓鱼台了,再往前不远,就是宣武门和鄣仪门,还有西直门。”
“喔……”罗虎刚要布置围城,不远处,杜勋却是急驰而至,此人虽然是太监,但这一次却也是咬紧了牙关跟了上来,一股狠劲,倒也叫人佩服。
一见罗虎,杜勋劈头便道:“罗将军,若想擒明皇和诸王太子,就不要管钓鱼台这里的兵马,西边诸门,也不要管了,现在就带兵直插朝阳门”
“说的什么昏话”李双喜见这太监便是一肚皮的不欢喜,当下冷然道:“钓鱼台和鄣仪门附近,还有李国桢的残兵驻在城下,不击溃当面之敌,我们怎么绕去朝阳门?”
杜勋一滞,呆了一呆,却仍然坚持道:“不去朝阳门,怕明皇会从那里直奔天津,迟上半日,可能就悔之无及。”
“此说也有理,见步行步吧。”
罗虎得到的训令就是要围城游击,把骑兵四面撒开,朝阳门方向当然也是重中之重。不过看到李双喜一脸的不以为然,当下便只得折中道:“先往前看看再说。”
……
这一看却是异常的顺利。
闯军前哨一至,李国桢部就是大溃,乱兵直接被撵到了鄣仪门和宣武门等处附近,无数神机营的火器也被败兵丢了下来,罗虎所部和御营骑兵顺势涌下,到城门附近时,却正好看到鄣仪门上架着不少门红衣大炮。
“好家伙,看不过来这么多。”李双喜道:“怕不有好几十门,这么多炮,我等没有火器之利,又是骑兵,想破城是不可能了。”
“城上人倒是不多……”罗虎也语带惋惜的道:“如果有云梯和盾车、冲车,一样能试一试看。”
两人正在惋惜,却只见城头上守兵正在使劲的敲锣打鼓,乱成一团,从远处看过去,就如同一只只红黑色的蚂蚁一般。
李双喜和罗虎都是相顾骇然,李双喜失笑道:“这算什么……”
罗虎皱眉未答,却听到城上先是数人,然后数十人,接着数百人上千人一起大喊:“大军莫要攻打,我等奉镇守太监王相尧之命投降了。”
这话说的冗长无比,罗李二人听了几次,才听明白。
“诈降?”
两人正惊疑不定,但见城楼上又是来回一通乱窜,再看时,高大厚实的鄣仪门已经缓缓打开,城中涌出不少军兵,最前头的似乎都是穿着花衣头戴乌纱帽的大官太监们,隔着二里地,也是能看到他们在城门前乱纷纷的列队,然后齐涮涮的跪了下去。
罗虎默然半响,才摇着头向李双喜道:“既然破了外城,我等大部就鱼贯入城,然后急扑内城,控制京师。双喜,你带两千御营精骑,往朝阳门去,打听切实消息。如果明皇已经逃往天津,你就相机而定,或是控制诸城门,或是追击,由你自己决定。”
“俺会去追”
李双喜在马上傲气十足的一点头,掉转马头,对着杜勋道:“你随我来”
他只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将,在闯军中名份也不高,对着杜勋却是吆五喝六的如使奴婢,杜勋心中大怒,脸上也是阴晴不定,只是看着眼前情形,也只得深吸口气,老老实实的跟着李双喜往朝阳门的方向赶过去。
罗虎则率着自己的亲兵先赶赴城门方向,不过数十骑卷地而来,城门四周,数千明军却是全部俯下头去,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开始战栗起来。
“奴婢伪明司礼监太监王相尧,叩见将军”
等罗虎稍一接近,王相尧带头,数百太监文官武将一起叩下头去,戴着乌纱帽的头颅重重叩在土中,发出一声整齐的闷响。
再下来,便是众官高捧手本,争先恐后的道:“臣伪明神机营副总兵叩见将军……”
“臣伪明兵部主事某官叩见将军……”
“叩见新朝大将军”
“大将军威武”
罗虎但觉一阵阵的头晕,眼前是一片绯红碧绿,或绯袍,或绿袍,数百官员和穿着戎服的武将一起跪在地下,高举大红手本,先是唱名,然后就是大拍马屁。
整个鄣仪门前,就如同一个嘈杂的集市。
就在这一幕闹剧身后,已经有无数百姓奔走相告,传知信息,沿街道路,已经有不少人燃起香烛,在自己家的门首上贴上黄纸,上书“顺民”二字。
整个外城,几乎是闪电般的传出了闯军进城的消息,不到两个时辰,宣武、西直等城门也是易帜投降,整个外城的西面几乎就是在一瞬之间,就宣告失守了。
听到消息后,正阳门城楼终于升起了三盏白灯,这是象征着贼兵已经入城的讯号,在这一刻,阖城之中,除了少数人预备投降,少数人预备殉国,更多的人却只是漠然相向,小民百姓心中,却偶尔能想起“迎闯王,不纳粮”的口号,尽管是敌兵入城,但阖城之中,愿意效死抵抗,愿意与旧朝同亡的,也是实在寥寥无几了。
……
“当,当当,当当当……”
乾清宫中,崇祯命人敲响午门外的景阳钟,紧急召集朝会。但是他最近已经很少举行早朝,今天也不是常朝日期,所以值班的官员很少,而更真实的原因,当然就是百官已经不愿为这个皇上效力了。
就在李自成入城后不久,超过八百名的旧朝官员自己跑来投效报名,盛况空前,而此时崇祯的眼前,除了稀稀拉拉的太监之外,就连一个官员的影子也没有瞧见。
到了此时此刻,崇祯的脑海之中,也就只剩下“绝望“二字
“禀报皇爷,”到了此时,王承恩反而镇定的多,他道:“王德化已经赶到外城去投降,守正阳门的张缙彦也靠不住……皇爷如果要殉国,奴婢以为,不宜再耽搁了。”
“殉国……哈哈,殉国”
崇祯已经满面疯狂之色,他双目尽赤,茫然的看向四周,半响过后,才突然看到挂在自己御案旁边的成祖皇用过的御赐龙泉宝剑。
他一手提剑,已经是满脸杀气:“朕要殉国,但死之前,也要把内宫料理清楚”
“皇爷,”王承恩摇摇头,微笑道:“已经迟了,张皇后、两位太妃、周皇后、袁妃娘娘,并小爷和诸位皇子,已经在昨夜之前全部出城往天津去了。”
“什么?”
崇祯手一软,手中宝剑“啪”的一声,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