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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远光第二天一早刚从外省飞回来,听说患者家属把事情闹去了孔映那里,吓得心脏病都要犯了,匆匆赶回了医院。
一进主任办公室,孔映果然阴沉着脸,见人来了,她一把将X光片丢了过去:“钢钉固定不稳,骨骼延迟愈合,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还不重新手术?”
他拿起X光片,果然看到钢钉附近有一圈白色的光晕,明显是钢钉固定不稳造成的。钢钉松动,骨骼迟迟无法愈合,所以病人才一直不能下床。
“这个病人年纪比较大了,我以为她只是比别人愈合得慢了些……”
“骨科的老年病患不少,你别告诉我你行医这么多年,正常的愈合时间范围你没概念!”
金远光见搪塞不过,额上蒙了一层虚汗:“孔主任,我最近有些忙,所以才忘了确认X光片……”
“忙?”孔映冷笑,“我查了你最近的门诊量和手术量,尤其是手术量,还不及底下的主治医师来得多。你说你忙,我看你是做飞行手术才忙不过来吧?”
金远光大惊,他本以为这件事隐瞒得很好,却不想早被孔映知道了。
“您听我解释,昨天我家里实在有急事……”
慌乱中连草稿都不打的借口,更显卑劣。
“行了。”孔映没耐心听他的辩解,“这个病患恐怕还需要配合植骨,你先去和家属道歉,商定二次手术的时间。等患者的事解决了,再说你的事。”
金远光哪还敢再多说话,只得应着出去了。
孔映忙完了手上的病历,给院长办公室打了个电话。
孔武极少接到孔映的电话,即便父女俩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基本都是各忙各的。孔武在外兼着不少职位,会议应酬不断,经常不在医院,而孔映一来上班就扎进骨科,连午饭都是护士帮忙带的,别的地方根本看不到她。
“我不反对做飞行手术,可是不能在上班的时间这样子。这个病人要不是被我撞见,金副主任还不知道要把她拖到什么时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说到飞行手术的事,孔映有些气。
孔武乍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惊讶,飞行手术他没少听说,可是因为飞行手术耽误了院里的病人,金远光还是第一例。
孔武深知孔映的个性,她是那种任何时候都会把患者放在第一位的人,现在也难怪她为这件事生气。
“这样,我找个时间亲自跟金副主任谈谈,严肃处理这件事情。”
“您看着办吧,别的我不管,这种事在我们骨科绝对不能发生第二次。”
“放心,这件事你就交给爸爸吧。”
谈完了公事,孔武把话题绕到了家事上。
“小映啊,你回国也有段时日了,今晚回家吃顿饭吧?”
“我自己住得挺好的,怎么,有事吗?”
“你沈阿姨说你在美国受苦了,晚上要特意给你准备一顿大餐为你接风。你们俩认识,但还没作为家人正式见过面,我想这也是个机会。”
一提起这件事,孔映心里就莫名不舒服。
虽然孔映已全然不记得母亲了,但她犹记得半年前,当时母亲才去世半年,她也因事故后遗症在美国疗养,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自己要再婚了。
孔武的再婚对象,就是他口中的“沈阿姨”。她叫沈婉,是宝和医院的儿科主任,比孔武小了整整一轮。
孔映从小就和父亲关系疏离,加之年少时期就开始海外生活,期间又很少回国,父女俩之间的关系用“形同陌路”来形容也不为过。如今那个家里又多了一个陌生人,代替了母亲的位置,她更不会想回去。
于是她回答:“再说吧,我最近很忙。”
“你是主任,不必事必躬亲,天天看那么多门诊是要累垮的,把事情多交给底下的主治医生去忙,你偶尔接几个高难度手术,立立威,就行了。”
在孔武眼里,门诊和小手术做得再多也是没用的,只有那些能带来荣誉和名声的高难度大手术才有意义。
孔映听得心生厌烦,连反对的话都懒得出口。
“晚餐的事改天吧,我还有事,挂了。”
不等孔武答话,电话已成了忙音。
这一天,孔映从医院出来上了出租车,已经晚上八点了。
肩膀的三角巾还要过段时间才能拆,如今她做不了手术,只能尽量多看门诊,自然疲乏。
车里,夜间电台里正播着Louis Armstrong(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What A Wonderful World”,唱到“They'll learn much more than I'll ever know”的时候,孔映的思绪突然飘得很远,那场事故后,她常常有这种感觉,心中莫名失落,像是遗失了许多值得被怀念的东西,却无处找寻。
一声尖厉的急刹车,划破夜空。
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聚焦到孔映的眼中,却像过了几百年。
对面一辆闯红灯的小货车刚开到十字路口中间,侧面就有一辆大货车疾驰而来,还好大货车司机反应及时,两车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间刹住了。
只是急刹车的声响而已,却有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窜进她脑海里。
那张脸,和她在墓碑上看到的女人照片如出一辙,只不过,她并未如照片一样微笑,而是满脸鲜血,痛苦地喘息着。
秦幼悠噙着泪,似乎在用最后一丝力气抚摸着孔映的脸:“小映,好好活着。要记得,妈妈永远爱你。”
“妈……妈妈?”孔映对着空气呼唤,感到整个心脏在被拉扯。她颤抖的手用尽全力才把落锁的车门打开,却发现下了车之后,自己连一秒都站不稳,只得慢慢靠在车门上滑下去。
司机见她这样,赶忙也跟着下了车:“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孔映塞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不好意思,麻烦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真的没事吗?我看你脸色很差,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一会儿就好。”
头顶的交通灯早已变绿了,排在后面的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但她全都听不到。肺泡似乎被灌满了水,让她一口气都喘不上来。
是母亲,是有关母亲的记忆,即便只是再微小不过的碎片。
她想起来了,那是母亲的遗言,是她在那场车祸里,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是否可笑?
母亲为救她牺牲了自己,自己竟全然忘记,毫无负担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手机在细微地振动,是颜晰。
“孔医生,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打这个电话,有些关于廷东哥的事,我想你或许知道。”
孔映竭力调整着呼吸,想让自己听起来正常一些:“你说。”
“你和他去致远哥家那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怎么了?”
“就……他从那天开始就不太正常,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刚才浩舜过来看我,说他下班的时候看见廷东哥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喝酒。”
孔映听到这里,脑中浮现出徐怀莎那张精致的脸,能让一向淡漠的姜廷东如此心绪错乱,除了那位还有谁呢?
“我担心他啊,我们的话他又听不进去,所以……能不能麻烦你去看看他?”
孔映叹息:“我知道了。”
“孔医生,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后不一会儿,颜晰就发来了姜廷东办公室的位置。
孔映站起来,慢慢坐回了出租车,对司机说:“麻烦送我去MG娱乐。”
办公室里,灯光幽暗,姜廷东正望着眼前的红酒出神。
徐怀莎那晚的话在他脑中一遍遍重播,他看得出来,她已经将过去痛快放下,只剩他自己在原地徘徊。
做陌生人尚且思念,又叫他如何和她做朋友。
轻微的叩门声传来,他以为是成美,便应了一声:“怎么这么晚还没下班,进来。”
门被推开。
孔映踏进他的办公室,一只手包着三角巾,一只手提着包,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
她穿着价格不菲的职业套裙,站得笔挺,好像刚才的崩溃与颤抖从未发生过。
“你怎么来了?”姜廷东全然没想到会是她。
她把包落在姜廷东的办公桌上,漫不经心:“颜晰答应带我参观MG娱乐,我今天正好有空,就过来了。不过鉴于他的伤情,这导游的工作,估计要请你代劳了。”
姜廷东有些醉,以往淡漠的瞳仁此时飘着薄纱,只见他若有似无地笑了:“你知不知道,你的借口很拙劣。”
“知道啊,不过重要的是,现在我在这儿,你也在这儿,不是吗?”
有的时候姜廷东真挺佩服她的逻辑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件事,也能被她这张嘴给捏到一起去。
“是颜晰让你过来看我的吧。”
“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只是担心你。”
或许是喝了酒,今天的姜廷东格外好说话,他站了起来:“说吧,想参观哪里?”
“作为颜晰的粉丝,看看他的录音室怎么样?”
“跟我来吧。”
颜晰常用的录音室位于MG大楼的六层,从外面看来与其他的录音室别无二致。
姜廷东打开门,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录音室里面并不如孔映想的那样豪华,收音室与调音室隔着一面玻璃,面积非常有限。目光可及处只有一台看起来相当专业的调音台、一把转椅和皮质沙发。
“颜晰的大部分歌都是在这里录制完成的。”
即便环境普通,但孔映仍觉得神奇,原来一直以来激励着自己的歌,都是在这里诞生的。
或许这些对于姜廷东和颜晰来说只是日常工作,但那些歌曲漂洋过海,被这辈子都不会相识的人们聆听,而自己也是其中一员,这让孔映有一瞬间的感动。
“最喜欢颜晰的哪首歌?”姜廷东问。
“他唱过一首《醉着清醒》,是我这一年在康复院住院的时候,总是循环的一首歌。”
“是歌词里有‘龙舌兰后本该忘记,但你的脸越发清晰’那首吗?”
“你每天要制作那么多歌,竟然还能记住歌词呀。”
“是我写的,怎么会记不住?”
孔映有片刻的愣神,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都写得戳心戳肺,没有真实经历的话,大概是写不出来的。
孔映回忆起白兰薰的话,问:“是写给前女友的吗?”
姜廷东没有回答,显然是不想提。
他从角落里拿出一把吉他,在沙发上坐下:“颜晰那版的歌词是根据社长的意思改过的,想听原版吗?”
孔映点点头。
MG社长修改歌词的理由是原歌词实在太阴郁,连没受过情伤的人听了都觉得刺骨锥心。
姜廷东的嗓音很低沉,和颜晰的微微吊高的音色不同,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唱法。原版歌词与姜廷东的声音惊人地契合,在他唱到那句“二十四小时清醒,虽生犹死”时,孔映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是一种魔力,一个如此淡漠的男人,一个不会再有真心的男人,竟然可以唱出她的全部心情。
歌唱完了,孔映歪着头看姜廷东:“你知道吗?我还挺喜欢有点喝醉的你的。”
今晚的他比平时健谈,连神情都是柔和的。就像面具裂了一条缝,那里面才是真实的他。
孔映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在姜廷东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姜廷东愣了一秒,但也只是一秒而已。
两个人的唇都很凉,靠近后却像点了一把火,孔映缠绕着他的颈热情地索取着。姜廷东伸出手臂,在她的腰上收紧,然后托着她圆润的臀将她整个人抱起。他意图将她压在沙发上,但沙发实在太窄了,连容一个人躺下的地方都没有。
“回家吧。”孔映在激烈的亲吻中喘息着提议。
成熟的男女,懂得如何直奔主题,不会去浪费不该浪费的时间。
一路沉默,一直到了NOSA顶层的走廊,姜廷东才终于忍不住,一把将她压在墙上。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孔映伸出一只手去按房门密码。
突然,姜廷东的脑中闪过孔映与温沉亲吻的景象。
他是否卑鄙,夺走了她的记忆,倘若她还记得,她此时会在温沉身边,幸福而满足。而不是在自己这种企图用不负责任的欢愉,来摆脱几秒失去心上人痛苦的人的身边。
姜廷东停了下来。
孔映有些错愕,问:“怎么了?”
“今天还是算了,回去吧。”
突然,孔映公寓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学姐,你可算回来了!”
这个声音吓了两人一跳,孔映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原来今天是阮沁回国的日子。
更受惊吓的是阮沁,谁叫她一打开房门,就看到孔映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纠缠在一起呢。
她呆立了片刻,目光机械地扫过眼前的二人,孔映的口红早就花了,上衣的领口凌乱地敞着,正常人都想得到两个人刚才在外面做什么。
姜廷东伸手帮孔映擦了擦逸出唇边的口红:“走了,好好休息。”
“我……是不是耽误你们俩的事了?”还在震惊中没有反应过来的阮沁试图向孔映求证。
“嘁!”虽然有些扫兴,但孔映倒是没太在意,她理了理衣领,闪过阮沁走进公寓,一阵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做消夜了?”
“啊……嗯!”阮沁这才想起来,“看这么晚了你还不回来,怕你回来的时候会饿,就简单做了点。要吃吗学姐?”
“在医院吃过了,不吃了。”孔映将皮包丢到沙发,进了卫生间,阮沁也不死心跟了进来,孔映透过镜子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叹了口气,“说吧,什么事?”
“就是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
“嗯,你才结束疗养,就和刚认识的男人这样,我怕你……”
孔映出了事故后在美国疗养的这一年间,阮沁常常去探望她,她知道孔映失去了部分记忆,性情也和从前完全不同了,所以她觉得孔映并不适合在这时候谈恋爱,毕竟恋爱会让人情绪波动很大,对她的恢复没有好处。
“阮沁。”
“啊。”
“你知道的吧?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无论你接不接受,我现在是这样了。”
“我知道,可是只要再努力一点的话,说不定……”阮沁担心的是,孔映从来不会为变成以前的样子而努力。
“我和他,都不是相信爱情的人,只是及时行乐罢了。不然,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招惹他?因为他知道把握分寸,永远不会用情,这样最好,让彼此容易抽身。”
从在交警大队的第一次见面孔映就知道,姜廷东有着一颗被隔离得很好的心,是谁都进不去的。
而此时她需要的,也正是这样一段无名无实、没有束缚的感情。
檀香花园别墅区的其中一栋里,沈婉正在收拾碗筷,她本来是给孔映准备了相当丰盛的一桌晚餐,可孔映到底是没回来。
说到底,这栋别墅本是属于孔映外公秦正的,秦正是宝和医院的前任院长,医术高超、声名显赫,在学术界极有威望,甚至曾被认为是拉斯克奖的有力候选人。秦幼悠作为其独女,女承父业,以优异成绩考入国内最著名的医学院,最终成为一名妇产科医生。就在大家以为这位众星捧月的大小姐最终会步上望族联姻的路时,她却爱上了医学院的同窗、一穷二白的孔武,并以极快的速度完了婚。
可想而知,他们的婚事曾遭到了秦正的激烈反对,甚至一度闹到了要断绝父女关系的地步。但随着孔映的降生,这件事最终到底是慢慢过去了。
一直到一年前,秦幼悠车祸身亡,孔映也在那场事故中受了刺激,不得不前往美国疗养。
孔武向沈婉摆了摆手:“别忙活了,等明早小林来了,让她收拾吧。”
小林是孔家的保姆,负责打理家务,每天清晨过来夜晚才走,她已在孔家做了许多年,也算是看着孔映长大的。
沈婉擦了擦手,坐到孔武旁边,有些担忧地说:“你说,小映是不是打算以后都不回来了?”
沈婉是宝和医院有名的美女医生,明明快50岁的人,保养得却像三十出头。她中年丧夫后一直没有再嫁,直到遇见孔武。
“出事之后她性子变了很多,由她去吧,只要不干出格的事,我也懒得管她。”
“可是我怕……”
“你怕什么?”
“你就不担心那件事被她……”沈婉欲言又止,“她毕竟也是当事人啊!虽说现在她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但谁又能保证以后……”
孔武的眼神一下变得阴鸷:“告诉你多少遍了,以后不许再提那件事!事情已经过去了,今后她就在宝和踏踏实实上班,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看她能闹出什么事。”
沈婉见孔武不悦,马上话锋一转:“老公,那你看……小映也不小了,个人问题也得提上日程来。天天这么在医院转悠,现在又是这么个性子,怕是不好交男朋友呀。”
孔武点点头:“我最近也在琢磨这个事,也是时候让她安定下来了。你有人选?”
“我看温沉就不错啊,那孩子性子沉稳,医术了得,以后肯定大有作为。”
“大外科的温沉?”
“对啊,出事之前,医院不都在传他和小映在秘密恋爱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这次小映回来,和温沉看起来就像是普通朋友,所以我也拿不准。”
“胡闹!”孔武一声呵斥,吓到了沈婉。
“怎么了这是?”
“温沉怎么能配得上我们小映?医院里那些风言风语别人传传也就算了,你竟然也跟着上心!”
沈婉不知道孔武这股火气由何而来,但看他那愤怒的表情,是万万不敢说下去了,只得媚然一笑:“你看,你还发起脾气来了,我不就是随口一说吗?我们小映当然值得最好的人。”
沈婉嘴上说着,心里却打起鼓来。
颜晰主演的首部电影《无处可逃》的首映礼,如期举行。
孔映收到了邀请函,在放映厅的正中间,视角极好。其实她不太记得上一次这么安安稳稳地坐在电影院里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从那场事故后,她就不曾看过电影了。
孔映来的时候,整个放映厅已经被坐得满满当当,只有她身边的位置一直空着。她将身体陷在柔软的座椅里,阴暗的灯光晃得她有些昏昏欲睡。
昨晚宝和医院急诊科收治了一名双手被机器搅烂的工伤病人,是从附近的小城市转院过来的,眼看着双手要保不住,情况十分危急。孔映从睡梦中被叫醒,一路以七十迈的速度开车赶到医院去做手术,等手术结束,都已经早上五点了。
身为院长独女,宝和医院继承人,她不必值夜班,孔武就没有给她分私人休息室。她手术结束后懒得再折腾回家一趟,就窝在温沉的休息室睡了三个小时,导致温沉一早来上班,看到自己的床上莫名出现一个人,吓了一跳。
大概是太累了,孔映连被子都没盖,就裹着白大褂整个人倒在那里。温沉看着心疼,从柜子里抱出被子给她盖,结果盖到一半,人就醒了。
“几点了?”
“八点多了,再睡会儿吧。”温沉坐在床边,手自然而然地去拨她睡得有些散乱的刘海儿,“怎么睡这儿了?有手术吗?”
孔映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双手粉碎性骨折,碎得太厉害,上个医院要截肢,患者家属不同意,所以昨晚转过来了。”
她早先已经自行拆了三角巾,最近陆陆续续地在接手手术了,还好肩膀恢复得不错,不然她可不会轻易放过姜廷东。
“怎么样?”
“保住了。”
不咸不淡的三个字说得像“天气不错”一样风轻云淡,但孔映累得通红的双眼却骗不了温沉。她从不会强调自己有多辛苦,只会拼尽全力去做,这点温沉再清楚不过,却也再心疼不过。
孔映回头想想,患者的手的确碎得太厉害了,别的医生得出截肢的结论不无道理。但她深知失去双手会对一个人的生活产生多沉重的打击,于是她就那么弓着腰,整整七个小时,一点一点把断裂的神经缝合起来,又一片一片拼着碎到不能再碎的骨头。
或许她的性格在那场惨烈的事故中彻底改变了,但她对患者的责任感,是永远不会变的。
“感谢各位参加今天电影《无处可逃》的首映式,现在仪式正式开始。”
主持人甜美的声音将孔映拉回了当下。
这部电影是在颜晰受伤前拍摄完成的,也是一部投资商们非常看好的影片。只可惜颜晰如今在病中无法出席,首映式的流程便一再简化,最终只变成了一个简短的发布会和电影播放了。
导演和几位主演们聊完拍摄心得,灯光很快全暗。
电影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孔映身边一直空着的位置上终于来了人。室内很暗,她的注意力也都在电影上,没看清来人的脸。
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失忆的男人,为了找回记忆,跋山涉水,最终发现自己失去的记忆充满绝望与痛苦,跳海自杀的故事。
作为同样被失忆困扰折磨的人,这样的题材何其震撼。
她突然想起那句话:如果你的记忆只有苦痛,你还想要回它们吗?
临近结尾的时候,唯一提供光源的大银幕突然黑了。
过了几秒,她只听身后有人小声问:“是不是停电了?”
她心中一紧,手却不自主地开始颤抖,她怕黑,从小就怕黑。
孔映勉强抑制着自己渐变急促的呼吸,左耳突然被邻座塞进来一只耳机,她条件反射地一躲,耳机中传出的旋律却一瞬间结束了她的惊恐。
“别怕。”
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下,她看到了姜廷东的侧脸。
“你……”
“嘘,听着。”
这首歌没有歌词,从头到尾只是呢呢喃喃地哼。孔映觉得有些惊奇,她明明没听过这首歌,但此时却在旋律中异常安心。她尝试过各种克服黑暗恐惧症的方法,竟没有这首歌十分之一来得有效。
这首歌是在孔映还小的时候,每每感到害怕,秦幼悠就会为她哼唱的一首歌。当然,她不记得了,但保存着她记忆的姜廷东,仍记得清清楚楚。
观众们慢慢躁动起来,有的人打开手机闪光灯开始往外走,很快,也有工作人员提着应急灯来引导观众退场。但姜廷东陪孔映静静地坐着,坐到最后放映厅里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歌曲播完的时候,电也来了。
银幕上,结尾继续播放着。
颜晰饰演的男主角绝望地回头,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大海深处。
屏幕上出现了颜晰饰演的男主角的遗书,那上面只有一句话——
愿来生了无记忆。
灯终于亮起来了。
姜廷东的脸也亮起来了:“好久不见。”
上一次两人见面,还是被阮沁撞破那次。转眼都已经过了几个星期了,即便是就住在隔壁,两人都没有碰过面。
“你知道我怕黑?”孔映的声音沙沙的,里头似乎有些戒备。
从小到大,每次怕黑的时候她都将心情隐藏得很好,这件事连孔武都不知道。
姜廷东回避了问题,只是问:“喜欢那首歌?”
“很有效,谢谢。”
比起孔映丢失的那些幸福来说,这一点安全感算不得什么。姜廷东看得到她的记忆,所以这点事,他还是能为她做的。
“如果有个人拥有你丢失的回忆,你打算怎么样?”
孔映愣了一下,随即失笑,若真有人能看到她的记忆,她大概连高兴都来不及。就像电影里那个男人一样,她就算翻山越岭,也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我会找到他,然后问他,我丢失的那些记忆里面到底有什么?我又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即便记忆里尽是残酷,她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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