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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明月有些好笑地望着他,“之前沈明琪口口声声说受沐家庇护多年,感恩戴德,却无以为报。沐家世守云南,沈家不是在云南府,还能是应天府不成。”
沐晟看着她,长眸微眯:“你要清楚那所谓的破落门户,正是你自己的家。”
朱明月扬起巴掌大的一张小脸,毫不掩饰眼里的轻嘲:“树倒猢狲散。各谋出路,各凭本事,总好过被无辜牵连。王爷这人也真是奇怪,在小女否认的时候,非一口咬死了身份;而今小女缄口默认,反倒是不相信了——”她眯起眼,唇瓣一点淡淡笑意,“如果是这样,现在把小女放了还来得及。”
有些事情该戳破的时候,就不该遮遮掩掩。正如刚才那一瞬,她从沐晟眼睛里看到的猜疑。
胡蓝党祸,阖家发配,旁支灭族……沈家家大业大,也难抵挡一次又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余下后人能在云南苟延残喘,倚仗的是沐家,却永远是戴罪之身。之前她因为进宫的机会一直矢口否认,现在仍旧抗拒,不过是不愿意被牵连。
“独善其身,向来是人之常情。”
她淡笑着道。
“独善其身是人之常情。可一个为求自保、将亲情冷漠至此的人,也让人生不出什么好感。”沐晟流露出厌恶之色,冷冷地甩开她的手。
朱明月被甩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等站稳了才捡起地上的桐油纸伞。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发丝,脸上的笑容早已冰冷得消失不见。
想她真是作茧自缚。之前费尽心思要向他证明自己不是沈家人,而今反过来要千方百计证明自己是。
一路再无话。
顺着城北的土道一直走,所见到的多是简陋的茅草屋,看得居民们出生活贫困。宁陵县又是个小县城,城中百姓多以农耕为生计,相对闭塞,瞧见衣着朴素却面容姣好的一男一女,纷纷露出好奇地打量目光。
然后就见那模样俊美的男子逢门必敲,跟他一起的年轻少女则在外面等着。
后来那男子挨家挨户地去敲,进去后不知问些什么,再被赶出来,最后索性那些当地的农户都不给他开门,怎么敲也不应声。接连探访无果,只好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里面歇脚。
“那江阴侯吴高,是王爷什么人?”
坐在长凳上,朱明月连饮了几口清水,才缓了口气问他。
沐晟没做声,脸上也没有表情。
朱明月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也知道他不愿理她的原因,不以为忤,继续问道:“是沐家的亲戚?”
“同袍?”
“旧识?”
对方端着酒碗的手顿了一下,而后将里面的浊酒一饮而尽。
朱明月“嗯”了一声,道:“看来是旧识。”
自从到了河南府,接连数日都停留在了宁陵县,除却将她关在客栈里的头三天,这么长的时间里,这姓沐的走门串户,在村落间往返,一直都在打听关于去年朝廷委派江阴侯吴高来河南巡查地方民情的事。
吴高是北平生人,甲子年最年轻的武进士,后担任燕王藩邸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佥事,随燕王靖难立下赫赫战功,被破格封为江阴侯,可谓少年得志。
建文四年,当然,后来已被当今圣上改为洪武三十五年的年末,被封侯不久的吴高奉钦命出京巡查地方。那时靖难之役已经结束,皇上初登大宝,在改元时将“安民抚军”作为开朝第一要务,尤其在对建文旧党的大肆屠戮后,各地臣民惊魂未定,朝廷紧接着就出榜晓谕百姓各安生业,并相继往疆域各地派出巡察使,整肃军备,安抚民心。
——擢命都指挥使何清往浙江都司苏州卫,都督佥事赵清往凤阳中都留守司,前军左都督李增枝往荆州,江阴侯吴高往陕西、河南等等。
还有工部尚书严震直、户部致仕尚书王纯、应天府尹薛正言等布政司巡视,令其将“何弊当革,何利当兴,速具奏来”。
永乐元年,又派监察御史、给事中这些朝廷耳目、侍从之臣,分诸直隶府、州、县及浙江等布政司抚安军民,传达朝廷与民休息之意,召命其修理城池,剿捕草寇。同时约束非奉朝廷明文者:“一夫不许擅查,一毫不许擅科,有故违者具实奏闻,以法治之。”
在洪武三十五年到永乐元年之间的短短时间内,天灾时有发生,各地水旱蝗瘟接连不断,饥荒灾害,祸事连绵。那江阴侯吴高刚好是在河南暴发蝗灾之时,来到了宁陵县巡查。
“吴侯以前是沐老将军的参将,后来又被提拔为燕军护卫中郎将。靖难那场仗后,因功分封为江阴侯,其人颇为耿直忠厚,秉性刚正。”
——朱明月曾听沐晟身边的一个随从这么说过。
同时她又想起年节前在刑部衙门里,看到过的一份奏报:
据闻河南府多个县城暴发蝗祸,饥民遍地,饿殍丛生,同时又引发了瘟疫。江阴侯抵达当地后,急忙组织地方官吏下乡除蝗,岂料在宁陵县遇上农民暴乱,被暴民活活打死。当地同时也有染瘟一说,病重不治身亡,无奈尸体无法拉回京师,被就地掩埋。
这件事很大,甚至一度轰动朝野。
而吴高作为前途似锦的有功之臣,正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却命丧他乡,无辜惨死。沐晟数日来逗留在宁陵县,日日明察暗访,不仅仅是为了祭奠和追思吧?
“王爷想给那吴侯报仇?”
挨家挨户地问清楚之后,把那些所谓的暴民抓起来偿命?
对面已经沉默许久的男子,保持着扶案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在她以为他入定石化的时候,对方才淡淡地开口:“我要查清真相。”
“查清楚了?”
沐晟扶着石桌的手攥了攥,没做声。
显然是毫无所获。
如果这么当街询问就能查清楚真相,朝廷也不会每逢大事就派遣巡按御史不远千里赶到地方任上费尽周折,随便一个保长就能把事情给办了。而他这种查案方法,若非宁陵县是穷乡僻壤的小县城,当地百姓又多有怕事,眼下不仅查无可查,反而早把地方衙门的人惹上了门。
当然这些话她不会跟他说。
“那还得多久?”
沐晟将视线投向远处,脸色变得淡而肃然:“他是和本王一起习武长大的兄弟,如今枉死他乡,本王必须替他讨回公道。”
原来不只是旧识,更是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