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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上巳节。
十五岁的傅元铮就是在这一天第一次见到了十二岁的陆宛玉。那时候,他刚安葬了唯一陪伴他的老忠仆福伯,而陆宛玉则出身官宦世家,是修内司长官的独生女,因为醉心窑务,时常扮作男装,来往于各个窑口之间。
傅元铮是前翰林学士承旨傅俊彦的嫡孙,但父母早亡,全靠福伯打理一切。然而从这个春天开始,他除了那点仅够度日的家产,已经一无所有。当时陆宛玉刚从家里溜出来,一个人在河边玩水。玩着玩着,她就看到了傅元铮。
傅元铮正屈指扣着一杆青绿色的竹箫,缓缓吹奏。陆宛玉听着那似是循环往复、悠悠不尽的曲子,不自禁地居然生出了几分伤感之意。
一曲奏罢,她竟然一时忘了还要去窑场的事儿。
傅元铮也看到了她。
“此曲甚妙。”陆宛玉跑到近前,问道,“敢问兄台,曲名为何?”
“《忆故人》。”傅元铮淡淡道。
从那以后,陆宛玉除了去窑口,最紧要的事就是找傅元铮玩儿,听他吹曲儿。傅元铮最初不太愿意搭理她,但他谦恭有礼,经不住她的死缠烂打,也就任她坐在一边。时间久了,有这么一个人在,竟也成了一种习惯。
后来陆宛玉才知道,傅元铮不太搭理她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认为陆宛玉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这点他还是谨遵的。可是,陆宛玉一直也想不明白,自己在窑口混了这么久都没被认出来,这个人又是怎么一眼就把她看穿了的?但傅元铮就只是微笑,不肯说。
再后来,傅家宗族里的长辈们找到了他,把他交给了一个也在朝为官的族叔傅允淮抚养。此后,傅元铮住进了大屋子,有了一大串的兄弟。长辈们告诉他,他排行老六。
这样一来,宛玉要找他,就没有之前那么容易了。见得少了,陆宛玉觉得自己越发想念那个永远清雅恬淡的人。有时候想得晚上睡不着,好容易睡着了,梦里又都是他,书中所谓“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她算是彻头彻尾地明白了。晚上睡不好,白天她连窑口都不愿去了,就想坐在他身边,静静地听一支曲子。
于是得空,她就去他家巷口的茶寮坐着,两只眼睛就盯着大门,只要他出门,她就有办法把他拉走。就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个老成的少年变成了俊挺的青年。再坐着听他吹曲的时候,她已经不再管曲子妙不妙,而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人看了。
傅元铮长大了,陆宛玉也到了及笄的年岁。那一日,她换上了女装,鹅黄的窄袖褙子,内搭胭脂红的抹胸,加上烟粉色的长裙,清新可人,亭亭玉立。傅元铮第一次见到着女装的她,素来平静的眼眸也泛起了些许波澜。
晚上,傅元铮读经,每一个字跳入眼中,都化成了女装的陆宛玉。一颦一笑间,尽是柳亸花娇之态。
忽而蜡泪滴尽,傅元铮正打算喊人来添,抬眼间,却见一道女子的侧影正在窗外。他暗自叹了口气,真真是害了相思了吗?
他起身去开门,往外一看,竟见着了一身是泥的宛玉,不禁吓了一跳,
“你怎么进来的?”
她盈盈一笑,“翻墙呀。”
他愣在当场。
“明日我便及笄,可以嫁人了。”她睁着亮闪闪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嫁人……”他从未听过女孩子说嫁人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他家里的妹妹们,对此都是羞于启齿的。
“爹说,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准备来提亲。”她红润的唇微微一努,娇羞满面。
傅元铮闻言,呼吸微窒。
“我要是嫁了他,从此以后,便不能再来见你了。”她又向他走近一步,抬头间,两人已近在咫尺。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
最后,还是傅元铮先开了口。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有些沙哑:“若我说,请你嫁于我,一辈子与我在一起,你愿意吗?”
话音刚落,只见陆宛玉就在他眼前嫣然一笑,轻启薄唇道:“那你告诉我,一辈子是多久?”
“一辈子……”傅元铮被问住了,满腹的学问竟说不出一辈子的长短。
“一辈子就是……”宛玉突然踮起了脚,在他的唇角轻啄了一口,然后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至死不渝。”
傅元铮只觉得她前半句还如羽毛般挠得他浑身躁动,而后一句,却那样坚定,直击他的心弦。嗡的一声,他所有的理智霎时溃散,伸手便一把抱住了她,口中喃喃道:“你放心,我会想办法。”
傅元铮避开护院,偷偷把宛玉送出后门,转身正要回房,却在廊前见到了他的四哥——傅元铎。在众多的兄弟里,傅元铮与这位四哥长得最相像,也最为亲近。
只是傅元铎从小身体就不好,一直病恹恹的。
“四哥?”
傅元铎轻咳了一声,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了声:“早些睡吧。”
“夜凉,我送四哥。”
“不必了。”傅元铎看了他一眼,径自转身,路上复又一阵轻咳。
三天后,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冯青从马上掉了下来,摔断了腿,据说还伤了脑袋。
傅元铮听到消息时,有些错愕。他本是想找族叔求情,赶在工部员外郎家之前去提亲。可恰巧这几日族叔公务繁忙,还出了城,以至于他手足无措,每日都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还去求了四哥……
枯坐了一会儿,便有熟悉的咳嗽声从门外传来。没等傅元铎敲门,门便开了。
“有空吗?与我下局棋。”傅元铎看了他一眼,音色清冷。傅元铮微垂了眼帘,似有些心不在焉。
傅元铎没有理他,径自走了进去,在棋桌旁坐下。
“常世伯月前推荐我去御书院考选棋待诏。”傅元铎缓缓伸手,从棋罐中夹起一颗黑子,放在左上的四四位,“昨日来人说,中了。”
傅元铎因为体弱,无法参加科举,这是他长久以来难以言说的痛处。棋待诏不是官员,没有品级,只是给了他一个去处而已,实在算不得什么喜事。傅元铮正不知是否要开口道喜,傅元铎便先道:“今日由你执黑先行吧。”
“为何?”傅元铮一开口,便后悔不已。往日他与四哥下棋,四哥从未赢过。今日他心不在焉,听到让他先行,便脱口而出。走到棋桌前,他甚至窘迫地不敢去看傅元铎。
反而傅元铎倒并不在意,他漆黑的眸子流光一转,浅笑道:“因为执白我也会输,那么倒不如显得大度一点。”
傅元铮看着他放下最后一颗座子,只觉心头一酸,“四哥哪里是棋不如我……”
傅元铎恬淡回应:“输就是输,哪来那么多借口。以你的资质,要是不那么耿直,便真可承大父遗志,甚至更好。”
傅元铮不懂,四哥对他何来这样的评价。
“有些事,只要能达目的,便不择手段。”傅元铎悠然道。
傅元铮忽地看向他,不觉悚然一惊,以他的聪明,似猜到了什么,却不愿相信,“四哥,莫非那事是你做的?”
傅元铎莫测一笑,“你觉得是,那就是吧。”
傅元铮拿起棋子的手微微一滞,原来坠马一事不是天助,只是人为。
隔天,傅元铮吃了早饭就匆匆出门。不出所料,陆宛玉正一身细布襕衫端身坐在茶寮最外面的一桌。待傅元铮撩袍在她边上坐下,宛玉便朝他一笑,道:“是你,对不对?”
傅元铮先是一愣,而后立马明白了,她是在问冯二公子落马事件。他没有扯谎的习惯,“是我四哥。”
她的笑开始扩散开来,“原来你还有同伙。”看来她认定了是他主宰了整件事。傅元铮也无意再解释,便没有答话。
宛玉见他不答,只当他是默认,咯咯地笑了,又道:“一会儿我得去窑里走走,你陪我吧。”
“嗯。”
“中午请我去容月楼吃饭?”她开始得寸进尺。
“自然。”他温和轻柔地回答。
进出窑口需要特定的铜制腰牌,这个宛玉早已备好。离开茶寮时,就顺手塞给了傅元铮,“拿好了,不然你可进不去。”
傅元铮将铜牌拿到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上头有姓名、职务、身高、特征等信息,不禁失笑,“原来我叫袁朗。袁朗,元郎?”
宛玉被他道破了用意,红了脸嗔道:“不喜欢?不喜欢那就还给我。”
“不。”傅元铮赶紧藏入怀中,笑道,“我很喜欢。”
一入窑场,宛玉就如一尾活鱼入了水里,每个关键的地方都有她熟识的师傅。在坯房里,她一屁股就坐到了脏兮兮的凳子上,抱正泥头后,对着傅元铮一招手,“你来帮我转轮吧。”
傅元铮依言走过去,摇动石轮上的细长木棍,石轮就开始快速地转了起来。宛玉低着头,认真地提压,一挤一拉间,泥团就开始有了样子。
石轮很快慢了下来,傅元铮复又转了一次。直到拉完整个器形,宛玉都没有抬头。那一刻,金色的阳光从窗上的直棱间射进来,将她浓密的睫毛投影在红扑扑的双颊上。眸色已然被隐在了暗处,但却透出了认真而坚毅的光。傅元铮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一个经瓶成形了,宛玉小心翼翼地将它从石轮上取下,放到一边。此刻,一缕秀发从她发髻间溜了下来,她伸手想去整理,不料却抹了自己半脸的泥。她倒是毫不介意,转头对着有些失神的傅元铮展颜一笑。
傅元铮敛神正色,伸手去帮她整头发。宛玉嫣然一笑,嘴里说道:“这个得放几天阴干,我带你去看烧窑吧。”
傅元铮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大火从一个巨大的烟囱中喷涌而出,窑眼上红光阵阵,十分令人震撼。只觉得那不起眼的瓷土经过如此这般的烧造,居然就脱胎换骨,此中之道,太过玄妙。
从窑场出来,宛玉一直嚷着肚饿。傅元铮便径直带她去了容月楼。容月楼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它的菜色很精致,布置很典雅,因此京城里的有钱人都趋之若鹜。
宛玉是第一次来,看着那光素漆盘中整齐排列的木刻餐牌,有些不知怎么选择。还是傅元铮曾经跟着族叔来过一次,对几道菜印象深刻,便由他都点上了。
“肫掌签、群仙羹……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宛玉看跑堂的一走,便揉了揉肚子,嘻嘻地笑。
傅元铮微笑道:“你喜欢便好。”
菜上得不快,但每一道上来都极其漂亮。也许是饿了的缘故,宛玉吃东西很快,但是举止却不难看。傅元铮坐在对面,安静地看着,偶尔也拿筷子夹起一小点菜,用小碟子托了,送去她嘴边。
忽然,宛玉放了筷子,看向傅元铮,长久地凝视了一番,道:“如果每天都可以与你这样对坐着吃,心愉悦便好食,我想我很快会变成膏人吧。”
傅元铮原本以为她要说出什么深情的话语来,结果却被憋出了一声大笑,“那你是想胖,还是不想胖呢?”
宛玉假装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问:“如果我变得圆圆滚滚了,你还要我吗?”
傅元铮也学着她沉吟半晌,等到宛玉都急了,他才缓缓道:“只要是你,怎样都好看。”
宛玉被逗笑了,乐道:“我曾经很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但我爹对我说,不是男儿才好呀,男儿生不了这么漂亮。你大约快赶上我爹了。”
“世伯高见。”傅元铮点头。
一日相处,两人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惜别。傅元铮坚持要在巷口看着宛玉进家门,而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时,他突然很想很想立马就去提亲。
回到家,傅元铮在门口遇上了从宫里回来的傅元铎。此时,他正一身绯色,与去时不同。傅元铮知道,这大约是圣上有赏了。没等他问,傅元铎就开口道:“赐穿绯服,享五品官员待遇。”他平静地说着,看不出喜怒。
“恭喜四哥。”
傅元铎看了他一眼,轻咳了几声,低哑道:“明年是大比之年,到时便是我恭喜你了。”
傅元铮听了,心里有些发酸,但到了嘴边,只得一句:“承四哥吉言了。”
一连几天,傅元铎都是早出晚归。傅元铮则是安心在家中研读经义,他与宛玉约定,金榜题名之日,便是备礼聘娶之时。当日,他曾将母亲遗物一枚玉环赠予宛玉,而宛玉亦曾许诺将还赠一礼。
这日中午,有下人送来一个精雕的木盒,说是有位公子赠予六少的。傅元铮心下疑惑,询问了半天,下人却说不出半点有用的字句来。他便打发了下人,兀自捧了木盒进屋,打开看去,是一个窄肩、瘦长的鸡腿式经瓶,腹部绘有一对展翅的凤凰,曲颈昂首,尾羽飘逸,配上肩颈部的缠枝花纹,极富动感。最令他惊喜的,是在腰部的隐秘处还堆雕了四个字:天长地久。傅元铮失笑,经瓶本为盛酒器,天藏地酒,天长地久,倒真是别有意思。
他珍而重之地将它放置到书案上,却在底部摸到了一个款识,倒过来看,恰是一个古篆的“玉”字。
再见傅元铎的时候,傅元铮觉得,他整个人更单薄了。寒冬刚至,他便披上了厚厚的狐裘,即便如此,他的脸看上去依旧是苍白似雪。这日,第一场冬雪纷扬而落,傅元铮敲开了傅元铎的房门。此刻屋内正燃着火炭,他进屋不久便热了一头的汗。
傅元铎笑道:“在我这里还拘什么礼,非要把自己热出病来吗?”话没讲完,他便觉得喉咙有些痒,匆忙间随手摸出一条锦帕。
傅元铮正脱了外头的袄子,抬眼间就看到锦帕上隐隐有一枝山茶。因这锦帕是白色,而绣的山茶花也是白色,若不是他眼力好,还真不容易发现。他心中一怔,这该是女子之物,为什么四哥会有?
他没再盯着看,而傅元铎也很快收起了帕子,同时看向他,似有探查之意。傅元铮装作不见,心下暗想,四哥如此小心,应是有不便明说的隐秘。想他这些日子来,进出无非宫廷与家中内院,家中丫鬟自不可能,莫非……若是宫内之人,可绝非善事……
“找我何事?”傅元铎问。
“无事便不能找四哥了?”傅元铮反问。
傅元铎没有再纠缠,随口问了句:“书看得如何?”
“四哥可要考考我?”
“那倒不必,你的成绩,只会远在我之上。”
傅元铎确实没有说错,大比之日,傅元铮登甲科进士,为钦点探花郎。他不负约定,于当晚便禀明族叔,愿尽快能去陆家下聘。族叔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但究竟还是没有反对。
傅元铮回房时,廊下的夜风很大,很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
傅家下了聘,请了期,陆家便开始张罗嫁妆。宛玉的闺房里一日一日地满当起来,到处堆着用红帛包着的器物。那些红帛映在宛玉脸上,一如窗外的春花。
在傅、陆两家纷纷忙碌的时候,傅元铎病倒了。
傅元铮得知后,去厨房拿了傅元铎的药,朝他房中而去。
屋中门窗紧闭,傅元铮推门进去,屋里幽暗不明,还有一股子腐朽的闷气扑面而来。他略皱了皱眉,喊了声:“四哥?”
傅元铎侧身躺着,骤然而来的凉风和声音唤醒了他,他有气无力地回了声:“六弟?”
傅元铮将药碗放到桌上,点亮了油灯。
“是我,我给四哥送药来。”
有了亮光,傅元铮总算看清了傅元铎的面容。他原本苍白的脸现下有些异常的红,原本总是闪着神采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涣散。傅元铮走到床前,伸手一摸傅元铎的额头,便是一惊,“四哥,怎么这么烫?”
傅元铎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半睁了眼睛,低声道:“老毛病了,吃几帖药就没事。”
傅元铮赶紧扶他坐起,给他喂了药。傅元铎一声不吭地喝了,看着他把碗放了回去,又道:“婚期定了吗?”
“定了,就在半年后。四哥快些好起来吧。”
傅元铎仿佛没有听到他后面的话,只是喃喃道:“半年后……”
傅元铮离开的时候,傅元铎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声:对不起。
因为订了婚,傅元铮偶尔也会进出陆家。这日天好,陆家庭院中的玉兰已不见花影,而太平花却开得正盛。
“听闻六公子封了宝章阁待制?”宛玉躲在花间,东瞧西看,而这声“六公子”委实有打趣之意。
傅元铮看着她,只是柔声笑道:“仕途未积跬步,不值一提。”
宛玉听着,更觉得他谦恭有礼,毫不因登科而自大,便又多欢喜了几分。忽地摘了一朵花,跑到他面前,娇笑道:“这朵好看,你蹲下些,我与你簪上。”
傅元铮捉了她的手,摇了摇头道:“太素了。”
宛玉任他握着,哧哧地笑着捉弄他,“也是,六公子前程似锦,应是姹紫嫣红插满头才是。”
傅元铮闻言,手上略一用力,便把她拉入了怀中,轻声道:“敢笑我,要罚。”
“罚什么?”宛玉抬头,胸口怦怦地跳着。
傅元铮的眼中浮起幽光,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细细地摩挲着,而后俯下身,在她的眉心处烙下了一吻,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这年的立夏不仅落了雨,还打了雷。
傅元铮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没有上自家的马车,而是一路蹒跚着淋雨而去,仿佛被挖了心的比干。
赐婚嘉纯公主,这本应该是天下男子都引以为荣的事。嘉纯虽然母亲早逝,但母家是世家大族,历代在朝为官,根基深厚。且传言她貌有国色,人亦聪慧,一直得到当今天子特别的喜爱,从小便把她养在身边。长大后,天子还许她有自己择婿的权利。而如今,她谁也不选,就偏偏挑中了他——傅元铮。
圣旨已下,再无更改。
出宫时,他看到了一队宫人端着一盆盆的白茶花从他眼前过去。因为眼熟,不禁停下来多看了两眼。带路的黄门谄笑道:“驸马爷也喜欢这白茶花吗?这可是嘉纯公主的最爱呢。”
那日,傅元铮是被家仆从城南的酒肆中抬回家的。他一向节制,从不醉酒,而这一醉,便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他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傅元铎。
傅元铎默默地喂了他醒酒的药汤。傅元铮半闭着眼,不言不语。
“午后你进宫,宛玉就来找过你。”傅元铎半天才开口。
“我明日便去看她。”傅元铮说着,突然睁眼,直直地盯着傅元铎,
“四哥——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傅元铎蹙眉凝视着他,欲言又止。
傅元铮冷笑,“四哥没有话对我讲,但我倒是有一句话想问四哥。不知四哥是否会为了所爱之人,不顾一切呢?”
傅元铎怔了怔,随即苦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不妨告诉你,如果可以两全,我不会逞一时意气。”
第二天,从陆家回来,傅元铮直奔屋里。方才她还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要自己亲手烧制嫁妆……这样的女子,他怎可相负?
可一到房中,傅元铮却怔住了。
傅元铎端坐在他房中,像一尊石佛,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怎么了?四哥。”
傅元铎眼眸微转,指着对面的棋桌,轻声道:“六弟,我这儿有一局棋,原是个番人摆的开局,有三十六座子,你可愿与我一试?”
傅元铮愣了愣,在这个节骨眼要对弈,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开局时,傅元铎开口:“我不同意。”
凭什么?傅元铮不服,然心不在焉,中盘一再失守。
混战中傅元铎又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地要抗旨,不仅这个家会被毁,她这辈子定然还是用不上那些嫁妆。”
不到收官,他便已溃败不堪。这是他第一次败给傅元铎,而且,是惨败。
傅元铎看着他,微微一叹,最后别有深意道:“不是不让你娶,只是晚些时日。难道这样你也等不了?”
傅元铮冷笑,再娶,便不是妻了。他盯着那局残棋,不言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
晚上,傅元铮如游魂般在院中走着,心中一时像塞满了团团乱麻,一时又像被挖空了,有凉风簌簌地穿过。不知不觉间,他已到了后院。后院有一处禅堂,平日里只有家仆会去洒扫,而近日,里头却点起了烛火。
他走近,发现族叔和四哥正在里头。
“如今的朝廷,貌似繁华,实则腐朽不堪。我年轻时,曾经也有万千抱负,幻想要以一己之身,惩奸除恶,眼里不容一点沙子。如今才明白,那样是做不好官的……”族叔怅然。
傅元铎沉默不语。
族叔神情黯然,“如果当年不是我太过固执,一意不听你大父之言,赌气站在主和派一边,也不会让你被人夺去为质,又下毒阴害,以致成如今这番模样。”
傅元铮心中大骇,他一直以为四哥只是从小身体不好,原来这其中还另有缘由。
傅元铎终于抬起了头,轻咳了一声,波澜不惊地开口:“父亲曾教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子弱,不能科举入仕,又未尝不是老天眷顾。”
族叔眼中氤氲起水汽,喃喃道:“可是这次……”
傅元铎打断道:“若有嘉纯母家一系的支持,则劝说君王北定中原指日可待。六郎虽然初入官场,但以他的玲珑心窍,必能权衡利害。他会是个识大体的人,我信他。”
傅元铎的话不啻落石,重重地打在傅元铮的心上。当年,他的父亲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无非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但如此宵衣旰食的结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告诫:“做忠臣,往往要比做奸臣更懂得诡诈阴险之道,方才能真正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他闭上眼睛倚向廊柱,心中苦涩至极。原来,现在他的选择已不止关系到他一人一家了。嘉纯公主的母家势力在朝廷内盘根错节,但对于北伐收复中原一事却一直态度不明。若他能做了嘉纯的驸马,傅家所在的主战派便多了一分胜算。若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欲,毁家去国,便是图了一时的畅快,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傅元铮最后平静地接受了赐婚,傅陆两家的订婚无疾而终。最讽刺的是,嘉纯公主的陪嫁瓷器,竟仍由陆家负责。
傅元铮没有再去陆家,但他每日出入傅府,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往巷口的茶寮处望上一会儿。
而陆宛玉也再没有来找过傅元铮,就像从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临近,关于陆家的消息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据传,当今圣上某日穿了一件红袍自宫中一件白瓷旁走过,侧眼间,见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种极诱人的红色,便下令修内司御窑场务必烧出这种红色瓷器。但此种红色釉极不稳定,特别不易烧成。如今,从窑工到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均惶惶不可终日。
这日,傅元铮休沐在家。下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门外有位公子带给六少的。傅元铮伸手接过,只见信封上清清秀秀四个字:傅六亲启。
他心神一震,赶紧打发了下人,打开看去——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每一个字,都如钉子般从他的眼中直戳到心里。尤其那最后几个字,每一笔都透着决绝的寒意。
陆府。秋叶萧瑟。临窗处,宛玉正翻着一本老旧的册子。此册是她某日在窑场得来的。说也蹊跷,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窑工迎面急匆匆地走来,还差点撞到她,这本册子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但他走得急,宛玉后来一直没找到这个人。她翻看之下,发现这册子中专门记录一些奇闻逸事。其中一则写道: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钦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她数日未眠,整日整夜反复地看着这个故事。
此刻,她在等。若他能赶来告诉她,他不娶公主,那无论天涯海角,淡饭黄齑,她也愿生死相随,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傅元铎推门而入,这几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许多。
傅元铮把信藏到背后,攥了攥。
“不用藏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瞧见了。”傅元铎背对着夕阳的方向,脸上的表情隐在暗处,周身一片朦胧。
傅元铮心一横,道:“如果我反悔,四哥会拦我吗?”
傅元铎冷哼一声道:“计划我们都说定了,若你要反悔,现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尸体,你走吧。”
傅元铮突然猛地一扑,刹那间,便将傅元铎扑倒在地。傅元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头抽了抽。但他没有喊出声,只是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傅元铮看。明明是傅元铮扑倒了他,可傅元铮却颤抖得厉害,他叨叨地念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为什么……”一滴泪砸在傅元铎的额上,又从边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六弟……”傅元铎闭上了眼睛,叹道,“我不逼你,你自己决定。”
片刻后,他觉得身上一松,傅元铮已卸了力道,跌坐一旁。
傅元铎松了一口气,他明白,傅元铮已经做出了选择。
落日隐去了最后一丝余晖。陆宛玉抬头看了看天,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眼泪却从眼眶涌了出来,模糊的泪光里,往日与他的欢乐一幕幕闪过,那样多的从前,原来都是假的。
钦定的交付日越来越近,窑场却始终烧不出那种红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便是欺君。
翌晨,旭日初升,陆宛玉就到了窑场。不久前,她亲手做了一个净水瓶。那瓶形似庙里的净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细颈,向下渐宽变为杏圆状垂腹,足圈外撇且较大,肩部一侧配以凤首流。在瓶腹处,她画上了小小的石头和蒲草,并配上了那首《秋风词》。
这一个瓶子与窑工们做的一起放入了窑中,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有人都悬着心,紧紧地盯着那冲天的窑火。
午间,大伙儿渐渐散了去吃饭。
突然间,窑内瞬间烈焰腾腾,从那个巨大的烟囱直冲云天。看色师傅正在吃饭,突然摔了碗,急冲了过去。
“有人殉窑了!”不知谁第一个喊了出来,随即窑场乱成了一片。
七日后,开窑。
满窑的瓷器都碎了。只有一个形似净水瓶的瓶子完好无损,且釉色殷红,晶莹润泽,宛如血染。
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将瓶献于殿上。今上大喜,欲加官封赏,陆宗兴坚辞不受,并以身体不堪留任为由请辞。今上挽留了几次,便随了他去。
嘉纯与驸马大婚日,此瓶便随嫁而去。
洞房中,巨大的龙凤红烛照得屋内如同白昼。傅元铮骤见那瓶子,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风词》,只觉喉头一股腥甜,随即一阵猛咳,他用手捂住嘴,有血染红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驸马傅元铮的屋子门窗紧闭,一点声响都无。嘉纯身着狐裘,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独自推开了房门。
“驸马,该吃药了。”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格外动听。
傅元铮默然,只静静地坐着。
嘉纯将药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着。看着他一点点吞咽下去,她的眼光渐渐温柔起来。
一碗汤药不知喂了多久,放下后,嘉纯从袖中抽出锦帕,替他将唇边残留的一点药汁擦去。
突然间,傅元铮一抬手,抓住了嘉纯的腕子。他用的力气极大,仿佛要将她的腕子捏碎。
嘉纯吃痛间,手一松,锦帕从指间滑落。傅元铮的眼光随着那帕子落到地上,落地后,上头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来,又在狂笑中咳成了一团。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艰难地问了出来。
嘉纯点点头,没有隐瞒,“这不难知道。”
“那你还选我做驸马?你不怕……”
嘉纯的眼神很坚定,“我别无选择。赌了,不一定会赢;不赌,却一定会输。”
傅元铮颓然,“我赌了,输得精光。”
婚后,傅元铮第一次走出了驸马府。两个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证。
然而,一到傅府门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整个傅府到处都缠了白色的布,一片凄凉景象。他蹒跚进门,家仆们都认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的“驸马爷”。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傅元铎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凄然道。
傅元铮看着傅元铎,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如今,因为他的病,两人倒是像足了九分。
“这是怎么了?”他的嗓子很哑,就像吞了炭火,毁了一般。
“父亲自请去了先锋营,可惜,没有马革裹尸。因为乱石之下,根本辨不清了。”傅元铎已尽力平静地叙述,然而声音还是禁不住地有些颤抖。
傅元铮跪下,在灵前磕了头,又上了香,“阿叔既是为国捐躯,何以家中这般凄凉景象?”他不解。
“父亲已经等了太久,这次的时机并不好,但他等不及了。其实你知道,想要朝廷收复失地的,从来就只有傅家。而一个嘉纯,终究还是无法动摇她整个母家的立场。”傅元铎眨了眨眼,然而,他的眼中已没有了泪水。今时今日,家破人亡,他不想再独自扛下那么多的秘密。既然傅元铮来了,他便要说出来。
“六弟,你还记得冯青吗?”
“工部员外郎家的二公子?”
“就是他。当年你认为是我一手策划了他的坠马,我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承认。”
傅元铮倏地看向他,傅元铎往灵前添了黄纸,继续道:“当日坠马事件确是意外,而我,只是想借这个事,让你欠我一份人情。”
“为何?”傅元铮不解。
“因为父亲一直想要拉拢嘉纯的母家支持主战,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们两家联姻。若是联姻,圣上最宠爱的嘉纯公主无疑是最佳人选。至于我们傅家的人选,不用我说,你也懂的吧……”
傅元铮当然知道。每个人都说他最像大父,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父亲的计划,你必须要娶嘉纯。可你当时已对陆宛玉情根深种。我必须让你觉得,我是与你站在一边的,必要时候,才可劝得动你。况且陆宗兴原就不会让女儿嫁给冯青。所以,这个现成的人情,我如何能不借?”
“原就不会……”
“对,因为陆宗兴根本瞧不起冯家。冯家巴结宰相,其中勾当,臭不可闻。”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要紧。我只想问,那日你露了嘉纯的锦帕与我看,是有意还是无意?”
傅元铎终于等到了他这句。提起嘉纯,他的心复又有了疼的感觉。
“果然瞒不过你。嘉纯有自己选择夫婿的权利,因此我以棋待诏的身份经常出入宫廷,便制造了与嘉纯的偶遇。我冒了你的名字,却没想到失了自己的心。”傅元铎眉头深锁,“果然,机关算尽,也算不过天意,算不得人心。”
“既然嘉纯有自己择婿的权利,那为何不能是你?”
“呵,呵呵,六弟,你是前翰林苑承旨的嫡孙,又是探花郎。我是什么人?我只是个出身还过得去的病秧子,借了点关系做了个没品没级的棋待诏,赐穿绯服对我来讲只有讽刺。我开始同意父亲的计划,因孝义,也因心里对你的嫉妒。但骑虎难下之后,我却不愿意骗你。”
“四哥……”
“那晚禅房内的话,虽是故意说与你听,然句句属实……”傅元铎仿佛
要把一肚子压在心里不见光的秘密全部倒出来。
傅元铮突然打断道:“那晚阿叔说,说你的身体——”
“对,我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傅元铎的手在袖里紧了紧,“算了,时过境迁,也回不去了。不过,你派出去的人,因为见不到你,把一个东西送到了我手里。”
傅元铎起身道:“跟我来。”
再次进到傅元铎的房里,傅元铮只觉得恍如隔世。傅元铎拿出了一本老旧的册子。册子里有几页被翻破了,上面记载了一个故事: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钦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来人姓程,说这是有人故意让陆宛玉看到的。至于是什么人,他说,朝堂权谋,你比他更清楚。”
“他人呢?”傅元铮颤抖地翻阅着那个故事,咬牙问。
“他说,这是欠你的人情,今后便两不相见吧。”傅元铎也看过这个册子,自然明白一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来,嘉纯的母家才是幕后的赢家。”
傅元铮听罢,前尘往事终于都明了。然而对于族叔和眼前人,他却也恨不起来。他们为了家国,利用他,算计他,让他失了心爱之人,可是一个丢了命,一个丢了心,又何尝好过?这一场博弈,没有赢家。即便是嘉纯母家那些自视高明的人,他们真的赢了吗?他笑,北边来的乌云已经盖顶,只是他们一叶障目,看不到而已。
“我终于全明白了。好,我成全你们。”傅元铮定了主意。
又是一年上巳。
这一天,嘉纯公主与驸马出奔。今上震惊,命大索天下,未果。不久,北人大举入侵,朝廷仓皇应战。嘉纯母家一系,因投敌叛国之罪证被人在朝堂上一一列数,不容狡辩,全族悉数被诛。
三年后,在樊丘的城郊,一座新建的民房内,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在与一只母鸡斗争。这个书生面白胜雪,唇色略淡,但眉眼间尽是人间欢喜。
屋内走出一年轻女子,虽是粗布荆钗的打扮,举手投足间却优雅至极。
“四郎,三年了,你还是如此狼狈。”她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傅元铎转头,冲着嘉纯一笑,“明日是宛玉的祭日,六弟一定会来,我要亲手给他炖一锅鸡汤。”
嘉纯点头道:“这几年,他是太苦了。”
“我从不奢望他会原谅我,但我会一直感激他的成全。”傅元铎神色暗了暗。
嘉纯走近他,拈着帕子替他擦了擦汗,柔声道:“他想做的都已经做到了,至于那个子虚乌有的元尊,你还是劝他别再执着了。但愿这次,他可以留下来。”
傅元铎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伸手挽住了她的肩,点了点头,“嗯。”
那一天到了很晚,傅元铮才孑然一身,沐着月色从远处缓步而来。如今的他,竟病骨支离得比傅元铎还要瘦弱。那一身皂色的袍子在他身上,飘飘荡荡的,完全没了形。一头漆黑的长发草草束着,与那袍子倒是混成了一色。还有那一双眼睛,有如无底深潭,冰凉没有温度,只有间或转动时,才让人觉得他不是个瞽者。月下的他,肤色又极白,这黑白二色的冲撞,令人不敢直视。
傅元铎给他开门,引他坐下来,又盛了一碗鸡汤递给他,他接过去,却只喝了半碗。
“不好喝?”傅元铎问。
傅元铮摇了摇头,没有答话。这些年来,他的嗓子似乎越来越坏了,有时候,他自己也习惯了做一个哑巴。
“也许,神通广大的元尊真的只是一个传说,否则你找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是没找到呢?”傅元铎叹息道,“别再找了,让我们照顾你,好吗?”
傅元铮的眼珠子动了动,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响,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傅元铎没料到他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一时间高兴得竟忘了回应。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亮,傅元铮就走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上。在那里,他曾埋下了当年陆宛玉第一次送他的经瓶作为坟冢,并留了一块木刻的碑牌,上书:“爱妻傅氏宛玉之墓。”
早上的墓碑上凝了晨露,闪闪的,像泪。傅元铮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静静地擦拭着,一来一回,又复来回。等到旭日东升,那金灿灿的光落到了傅元铮的脸上,他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日,他亲手在陆宛玉的墓边种下了一棵相思树。他说,从别后,相思还如一梦中。
傅元铎发现,傅元铮的记忆正一天天地消退,他似乎越来越呆傻,忘了生是何人,身在何世,甚至,连傅元铎和嘉纯也认不得了。
一日,小雨淅沥,傅元铎去镇上采买些日用。在集市的尽头拐角处,被一个东西绊了下,差点摔倒。回头看去,竟是一个满身是血的黑衣人。他本不想惹事,然往前走了没几步,又听此人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心下一软,他又折了回去。翻过人身看到脸,他惊了——这张脸他认得,就是当日拿了那本老旧册子送到他手上的程姓男子。
傅元铮曾说过,此人是一个独来独往的杀手,只认钱做事。他无意间小小地帮过此人一回,他便心心念念要偿情。可见,此人虽为冷血之事,却不是无情的人。傅元铎决定救他。
蹒跚着将人背到住处,傅元铎却发现傅元铮不见了。他与嘉纯两人在附近找了半天,才在附近山上的竹林中找到了全身湿透的傅元铮。那时的傅元铮抚着一杆竹子,来回地看,又听着它被雨打时发出的声音。看到傅元铎的时候,他大着胆子冲过去,指了这枝求他砍了。
回去后,傅元铮把这竹子制成了一杆箫,成日就坐在屋前的大石头上,吹着那首《忆故人》。
又一段日子,傅元铎总觉得买来的纸少得很快。后来的一个夜里,他起来如厕,发现傅元铮安静地坐在月光里,正翻着一叠纸。
傅元铎心中疑惑,悄悄走近一看,每张纸上都画着一个女子,女子或坐或立,或颦或笑,十分传神——正是陆宛玉。
傅元铮突然转头,看到了傅元铎,他停了手上的动作,指着其中一张纸问:“她是谁?”
傅元铎望着他——自己画的,却不知画的是谁。傅元铎要伸手去拿,他又不许,赶紧藏到了身后。
“六弟,她叫陆宛玉,是你的妻子,她最喜欢听你吹《忆故人》了。”傅元铎把他扶起来,轻轻地告诉他。
然而,隔天一早,傅元铎一出门,就看到了坐在屋前大石头上的傅元铮。他正吹完一曲,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竹箫,回头竟然冲着傅元铎微微一笑。
傅元铎不知多久没见过他笑了,走上前去,笑道:“这么早。”
“我要去找她。”傅元铮有些茫然地回答。
傅元铎疑惑道:“找谁?”
“我的妻子,陆宛玉。”
“可是她已经死了。她的墓就在那边。”
傅元铮顺着傅元铎手指的方向看去,远远地,那光秃秃的小山坡上,有一棵绿绿的树。他遥望着那株不大的树,闷声咳了几声,嘴角却扬起了笑,“是啊,我要去找她了……”
生生世世,直至圆满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