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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在宫里当差,三千宫人,却有人一辈子都有可能见不到皇帝,面圣的机会是这么猝不及防,她们个个几乎忙乱了手脚,但到底是经过严厉调教,还是都按规矩拜见了皇上。
元徽帝李恭和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一名穿着华丽宫装的妇人陪在他身侧,长得十分高挑丰硕,方额广颐,明艳照人,高高的望仙髻上密密簪着黄金累丝花朵。她冷笑着发话,言语十分毫无顾忌:“看看这些宫女的样貌儿——这是选妃还是选宫女呢?听说明日就要送去东宫,皇太子才十五岁,血气方刚,把这样的美人送到太子身边侍奉起居,这居心还用说吗?就是想着蛊惑太子,引着他不上进,若是将来沉迷美色,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皇太子可是先帝唯一的子息……”她声音拖长,意犹未尽。
这便是鼎鼎大名的东阳公主,圣后爱之若宝,她一怒之威,众人慑服,便是皇帝也未能压服,只是以深沉难测的目光扫视着这习艺馆内花枝一般的少女们,外边却又有内侍近前通报,窦皇后驾到。
窦皇后进来对元徽帝施礼,东阳公主不避不让,仍是冷笑道:“皇嫂,来得可真快啊——是心虚吗。”她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徐徐捋着手里握着的孔雀毛扇子,睫毛下的眼光犹如针一般的锐利。
窦皇后脸上有些不好看,看了李恭和一眼,抿了薄唇道:“公主何出此言?”
东阳公主曼声道:“朝廷内外传说皇后挑选绝色美人圈在习艺馆中,细心调教内媚之术,意欲送到东宫太子身边,纵容太子溺于声色,居心不良,今日我请皇兄过来这看,当年明明已被圣后打发去守陵的徐尚宫如何又回到宫里,还有这花一样的绝色美人,皇后可真是处心积虑。”
东阳公主是圣后唯一女儿,千娇万宠,甚至不惜担上恶名,下旨赐死永平侯原配发妻,名正言顺让公主下降。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东阳公主,眼里何曾看得起当时为庶皇妃的窦氏过,之后又有拥立之功,连对李恭和也不太恭敬,平日颐指气使惯了,如今觉得窦皇后在搞小动作,更是跋扈非常,咄咄逼人。
李恭和轻咳了声,没说话,只是看向窦皇后,显然是要听窦皇后的解释。
窦皇后对李恭和是敬爱中带着感激的,她作为李恭和的原配王妃,并不是身份最高的,生了晋王的朱贵妃,出身晋北世家,虽然听说只是个旁枝庶女,却在李恭和登基路上,也成为了至关重要的一股力量,据说当时朱家也有提出让李恭和封自己女儿为后的条件,但李恭和却没有迟疑,仍是定了门第清寒的她为皇后。
为着这一事,虽然李恭和这么多年对窦皇后都是冷淡的,窦皇后却仍是坚信着他对她的回护和尊重,毕竟李恭和对后宫其他妃子也是如此冷淡的。她对李恭和言听计从,既敬且惧,后宫一切事宜,只要李恭和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她会立刻整改,也为此,她对李知珉的不长进不受教深恶痛绝,认为大大辜负了元徽帝的期望,于是比元徽帝更要变本加厉地恨铁不成钢起来,对李知珉越来越严厉冷漠。
东阳公主这一讽刺,窦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仍强撑着道:“陛下明鉴,东宫前阵子放出了不少二十五岁以上的宫女,如今少人伺候,我是精心挑选了才貌兼备,性情温顺的宫女过去伺候着,这几个宫女,都是宫中的佼佼者,且年纪还小,还可以伺候许多年,性情也机灵,长公主还请慎言,陛下一贯将太子视同己出,难道本宫不选些平头正脸的好人儿给太子使唤,反倒要挑选些长得歪瓜赖枣的,才叫心疼太子?”
东阳公主冷笑一声,目光犀利扫向台阶下站着的宫女:“好一个才貌双全,看看是不是空有貌的花瓶,且待本宫一考便知了。”说完也不等李恭和说话,直接便喝问赵朴真这为首四人:“本宫这里有个对子,你们来对对看。”她本是圣后亲自教养过,算得上文思敏捷,一眼看到窗外淡粉色的杏花片片飘落,顺嘴来了一句:“风定花犹落”。这句出自前朝一个不太出名的袁氏文人所谱的《清平乐》,原词中并无对句。
对子一出,殿内寂静,竟无人出言。宫女中已经有胆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犹如筛糠一般,想到东阳公主的残暴无常,这对子对不上,怕是正好给公主送上现成的借口,当初被活活掌嘴而死的无辜小瑶儿人人都还记得,如今人人自危,焉有不怕之理,对不上要死,对得上,只怕也要被东阳公主记恨,她们竟是蝼蚁一样的人,命运全在贵人手里轻轻一拨中。
窦皇后满脸通红,挣得额上全是汗,看向李恭和,李恭和面上神情莫测,并不说话。
东阳公主笑了声,刚要说话,赵朴真咬了咬牙,心里想:罢了,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下,向前走了一步,微微提高了声音道:“奴婢有对,鸟鸣山更幽。”
她此语一出,殿内再次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少女身上,却看她一身鹅黄宫装,眉目尚有稚气,黛眉明眸,颊粉唇朱,在这样令一般人能窒息颤抖的场合下,却态度坦然,落落大方。
这句却是本朝文人的诗了,偏偏对得极工巧,东阳公主一下子居然语塞,一直沉默着的李恭和却忽然笑了声:“好个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静动相宜,竟是比原句中的蝉噪林逾静更是珠联璧合,果然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这宫女倒是有些急智,服侍笔墨使得。”
窦皇后眉目舒展,嘴唇含笑,看向东阳公主那红白交加的脸,心中十分快意道:“陛下说能使唤,臣妾也安心了。”
东阳公主却是很快平息了情绪,冷笑道:“这么多宫女,不过是一个能对出来,又有什么稀奇了,本宫倒不信这所有宫女个个都才貌双全了。”她说完又信手指着前边站着的丁香道:“你也来对个对子看看,本宫再出个对子。”
丁香脸上变得煞白一片,身子微微颤抖着,干脆跪了下来,她是从尚服局抽来的,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可能对上对子?这些贵人言语之间就能掌握她们的生杀大权,丁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哪里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只是她这一跪,无异于示弱,给窦皇后打了一巴掌一般,连脸色刚转好的窦皇后脸色也板了起来。
一旁的赵朴真仍站在前边,这时候想着反正已经出了头,她们这些人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更何况丁香是个老实人,如何能眼睁睁看她遇险,索性道:“丁香姐姐于针黹上是极好的。”
东阳公主一怔,窦皇后却已反应过来,忙轻笑一声道:“不错,这些宫女,个个都出身良家,本分老实,又各有所长,有擅针黹的,有粗通文墨的,也有通晓些音律,会描几笔画的,毕竟是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又不是朝堂开科取士,自然是选些能干活的本分老实的,哪里个个都非要通晓诗文,舞文弄墨的呢?陛下一贯对太子身边人极重视的,本宫岂会轻忽?挑了又挑,这几个宫女都是特别出挑的,我对秦王、齐王身边使唤的人,都没这么用心。”
东阳公主语塞,但她霸道惯了的,更何况她一心认为窦后就是在算计太子,哪里肯就这么乖乖将这几个宫女安插到太子身边,自然绝不肯让步:“呵呵,却不知是谁连郝姑姑都请出山来调教这些宫女,用心昭然若揭,既然这么好的宫女秦王都没有,那就把这几个宫女都放在秦王身边伺候呀。”
窦皇后不意东阳公主抓住她一句话大加攻击,脸色紫涨,却也一向在这个厉害的小姑面前口拙,索性转头向丈夫寻求支援:“皇上一贯都是什么好的都先尽着太子……”
东阳公主针锋相对:“皇嫂意思是这调教出的如花内媚宫女放在血气方刚的太子身边也是皇兄的意思?”竟索性将这脏水泼皇帝身上,看准了李恭和一贯软弱好面子,定不肯沾这嫌疑。
李恭和面沉似水,低声喝止:“够了,既然是这样,那这几个宫女便放秦王府吧!”说完也不愿在这后宫停留,直接拂袖而出。
东阳公主微微抬起下颌,显然对这帝王的怒气并不在意,十分傲慢看了窦皇后一眼:“皇兄都这么说了,皇嫂还是将这几个宫女送到秦王府,我看知珉定是要感激皇嫂一片慈爱之心的,我听说如今皇嫂待知珉也太过严厉了些,依我说,知珉是凤子龙孙,将来也是富贵亲王,又不用和其他人要拼科举抢路子,学识上不过是锦上添花,非要强压着让孩子学识上有什么出路,有些东西也是天赋定的,何必强求,倒坏了母子情分,皇嫂将来的养老,总还要指着他呢……平安富贵一生,有什么不好……”
窦皇后被她这风凉话气得脸上发白,胸口起伏,看着东阳公主洋洋得意扬长而去,下边八个宫女都只是垂手不语,她们虽然还小,却也都知道这次是窦皇后的打算落了空,说不定要反遭贵人迁怒,全都战战兢兢默默站在下头等候发落。
赵朴真默默站着,心里十分不是滋味,知道圣旨既下了,她们必是要被打发去秦王府了,一想到竟然自己阴差阳错要去秦王府,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在主导这一切,她心里简直已震惊到麻木了,这难道竟是命运?
窦皇后吃了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大瘪,将她们撂在殿里,自转身进去了,直到过了一个时辰,皇后跟前的蓝雨姑姑才出来,果然让人准备了车子,让她们收拾了行李,几个内侍领着去了秦王府……毕竟是不敢违逆皇帝的意思。
青油布篷车轧轧地响,四个宫女在车里却默默无言,显然对自己未知的前程十分迷茫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