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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元在香苧到药房查药的时候,已是封锁了四周,并暗地里让人观察周围动静。因香苧的药方有效,义诊堂送来的病人已经逐渐在减少,这进出往来的除了病患便是时常走动的家属,除此之外并无外人。
果不其然,不多一会便看到药房中王投有些慌张地出来,顾少元看到他不自然地往马厩跑去,正意图以去靖县取药的名义向守卫借马时,已是被当即拿下。
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只一炷香时间,王投已经全部昭了。
此人是顾少元往绥西城中带出的医者之一,当日看他在绥西城中自发救治百姓,本身医术也不错,便有了招贤的念头,没想到……
“大人,我也不想的,求您绕小人一命——”
王投拼命地想俯身磕头,却因身体被绑,一动不能动,凄色与绝望毫不掩饰地布满了整张脸。
“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顾少双拳紧握,还是压不下心头蓬勃上涌的怒火,清俊的面庞已是浮出骇色。
“小,小人也不知道……他们都是用黑巾蒙着面……”
王投面如死色,“大,大人,小人的妻儿老小都在他们手上,所,所以才……”
他话音未落已是被身边的侍卫用布堵住口,拖了出去。
顾少元扶额,面露疲惫,真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能料到梅馥病一直不好竟是因为如此,说到底,若非自己执意接手瘟神庙,或许她也不会……
香苧看他一脸痛苦,那长久对他的敌意与反感多少也有些瓦解,出言安慰:
“顾相,因为发现及时,情况并非像我们想的那样糟。而且——王投所言非差,他所投的毒药确实是减半,不然若是按照足量,姐姐或许早已经……”
毕竟是医者父母心,王投虽然妻儿被制,但让一个救死扶伤之人去做那夺命刽子手,任他也下不了手。
顾少元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能看出是什么东西吗?”
香苧用银筷拨了拨王投上缴的剩余毒药,神色稍霁。
“都是一些寻常之物,但物物相克,这些放到治时疫的药罐里,不但抑制药性,还生出一味毒素加速病症发作,也难怪姐姐会……”
说到后面,香苧颇为自责,要是她对梅馥的药亲力亲为,旁人怎能寻到这样的机会?
“你也别想太多,今后注意即可。还有……”顾少元顿了顿,“别让她知道。”
最后那句,饶是声音沉痛,香苧也被里面那一抹柔情震动。
她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顾少元便退了出去。
当日,顾少元便命人严守药房,除香苧几个之外,旁人不得入内,同时开展了瘟神庙人员的清理,把混杂在内的家属内眷们也请到了二线,不得接触病患和食物药品一类,除了洗衣打扫之外的杂活一律不得参与。招呼完这一切,顾少元便打马朝靖县赶去。
而一直在帐内的梅馥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这一切。展开香苧送来的宣纸,梅馥提笔写下几个字,笔墨未干,眼眶已是湿润。
若是一直朝着不乐观的方向发展,或许她真的至死也不能再见兄嫂一面了……
梅馥抹了抹眼睛,深呼几口气,努力让情绪平复下来。她写得飞快,笔触纸面,龙飞凤舞的字体已是洋洋洒洒地写满了三大页。从自己死而复生开始,梅馥简要的交代了前因后果,并把现在京中的梅家产业明细一一道来,同时点明了得力的账房掌柜,若自己发生不测,一切交由三个哥哥……
待落款最后一笔馥字完工,梅馥轻呼了一口气。
虽然还有遗憾,但总算也有了交代……然,另一个人……
梅馥抬起眼眸,恍然地看了眼铜镜中自己青斑交错的脸,纵是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每每看到那张鬼一般的摸样时,心底还是泛出难言的苦涩和无声的痛……
夏雪篱……
梅馥在心底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千言万语便只化作一声喟叹,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梅馥丢下笔,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帐外,炊烟袅袅,欢声笑语,这地狱一般的瘟神庙不知不觉已充满了鲜活的生命景象,梅馥心情不由地也好起来,旁人都如此努力,她如何还能没有志气地长吁短叹?于是从抽屉中取出一只瓷瓶,又开始了近乎残忍的自疗。
香苧进来的时候只见她强忍疼痛,用烧红的刀尖挑开流脓的肿块,依次上药包扎……
香苧哽咽了一下,在梅馥转过身时立即换上一个笑。
“姐姐。”
“你来了?”
梅馥飞快拉起衣襟,饶是如此,也还是被香苧看到了不对。昨日流脓处理过的伤口,似乎有几个又破开了……
香苧见状心中又是一阵感伤,梅馥却已经一脸轻松得转过身来,眨眨眼睛开口逗她。
“怎么,才没见姐姐一会就哭鼻子了?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该吃我的醋了!”
香苧呆呆地看着她狡黠的笑脸,更发觉得不应该做出这种表情,便也红着脸嗔道。
“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发现梅馥的视线落到自己手中的药碗上,她赶紧补充。
“以前一日服一次药,现在换成一日三次,不过姐姐别怕,我今日又在药中加了一味药,兴许马上就会好起来……”
梅馥点头,抬碗正要服下,忽然听到帐外一阵喧哗,她捞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表情霎时凝固。见她飞快地丢下帘子,香苧也好奇地探出了头,只见顾少元去而复返,而他身边之人一身紫袍,不是夏雪篱还是谁。见到她拉开帐子,两人同时往这边看过来,香苧正觉得奇怪,夏雪篱身后已是踱出一人,正是已以布衣仙子之名享誉嵩州的段莹然。
段莹然见到香苧,双目凝注,清丽的面庞似结了一层霜。只见她一声令下,忽然从她身后窜出一排护卫已是往梅馥帐子过来,在香苧的惊疑中,竟有人飞身过来一把把她从帐中捞出。
听到身后高呼,梅馥顾不上松动的面巾,猛地出到帐外,怒视众人。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抓香苧?”
段莹然却已是笑着走到她前面,那表情透着一丝鄙夷,还有一丝厌恶……
看她有些神奇莫测的脸,梅馥心下不好,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正想挺身上前和段莹然对峙问出个一清二白来,可想到自己身患疫病,梅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了与其他人的距离。
见她动作,段莹然唇角微扬,竟是一副早有所料的神情,她又上前了一步,直把梅馥逼到了帐壁,退无可退,梅馥气急,正想开诚布公表示自己得了疫病让她隔远点,可一看到不远处的夏雪篱,梅馥又犹豫了……
可就在这个当口,段莹然已勾手扯走了她的面巾,梅馥伸手去捞却已是晚了一步,听到众人一阵抽气人,梅馥喉头涌出一阵腥甜,那近乎绝望的无措让她抱头蹲在地上,已经没有抬起头的勇气……
为什么……偏生……还是让他看到了这张脸……
“果然如此……”
段莹然把扬手一扔,梅馥那覆面的白巾便如一只白色的躞蹀翩然陨落。眼见那绣着栀子的绣鞋一脚踏过,梅馥心尖颤动,仿佛这一脚不是踩在地上,却是踩在心头,把她的自尊摊平无情践踏。梅馥哆嗦了一下,只恨不得这众目睽睽的现实不过噩梦一场……
段莹然淡淡瞥过梅馥,唇边漾出一丝冷笑。她转过头,对同样惊惶无措的香苧呵道:
“香苧,你可知罪!!!”
“知……什么罪?”
香苧茫然地抬起头,看到梅馥如今的样子,她也心疼得厉害。她求助地看向上首方向,顾少元双拳紧握,面色不善;而夏雪篱,虽然被布巾包住口鼻,可看向梅馥的视线,痛意和怜惜却毫不掩饰……可为何两人明明都是一副强忍怒意的模样,却都不出手?
段莹然也注意到她的动作,一个旋身挡在她跟前。
“既然不承认,那我就开门见山说了!”
她的视线又划过梅馥,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闪过一丝怜悯,只一瞬,却隐在了无边的浩海中,复又恢复冷凝颜色。
“我且问你,新鲜人血,得过疫症自行痊愈的人的血是不是治疗疫疾的药引?”
“你,你如何知道?”
听到她轻巧准确地说出治疗疫病的秘方,香苧脸色发白,这句话她明明只和梅馥说过,难道……不过转念一想,段莹然麾下也有不少从京中随行的名医,若非是其中谁想到这个方法也不为过,但是……
“但是你别忘了,如今自行痊愈的只有那位年过七旬的钱婆婆,只凭她一人,如何能救得那么多的病患?”
她生怕段莹然生出什么可怕的念头,趁一切还没有荒唐,便试着打破。可段莹然听完她的话,仿若看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一般,竟只是冷笑着摇头。
“香苧,看你一副乖巧老实的样子,没想到竟是如此巧舌如簧。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吗?”她面色平静,可接下来的话,却让香苧齿寒。
“为了给梅馥治病,你竟以人血为药引……香苧,我真是看错了你,枉我之前还欣赏你的侠胆忠肠,但是若以人命为代价,换去另一人的活路,我想,梅姑娘也不会喜欢,你说是不是?”
“你,你胡说……”
香苧头摇得像拨浪鼓,想要退缩,身体却被人七七八八制住,只得无力地申辩着。
“胡说?”段莹然笑叹,她随手扔了一物到香苧脚边,待看清那物事,香苧双眸蓦然睁大,竟不管不顾使尽力气拼命挣扎起来。
“你,你怎么会……”
梅馥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墨绿色的荷包,花开并蹄,荷莲碧波,正是香苧寸步不离随身携带的装着小皇帝李玥书信之物……
段莹然神情悲悯,唇角漾出一丝讽笑。
“钱婆婆尸身旁边遗落的东西,看来你挺熟悉的……不过——”
段莹然默默叹气,“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手段竟如此歹毒,若不是偶然知道人血有这样的用处,都很难理解尸体那干涸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