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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卫清浔
赵皑正如他声明的一样,此后没有频频来找蒖蒖,偶有一两次路过,也是带属下官吏勘察池沼田地状况,遇见蒖蒖并不私下叙谈,蒖蒖也似寻常百姓一般对他毕恭毕敬,不失礼数。
宋婆婆开始教蒖蒖自己积累多年的厨艺,顺便也教她一些经营之道。在她面前,蒖蒖就是一个好奇的学童,认真地听了,做了,还会自己尝试创新。例如宋婆婆教她用鲈鱼、火腿、笋丝、香菇、鸡汤等做鱼羹,蒖蒖学会后会提出:“鱼换成鳜鱼行不行?换成淮白鱼行不行?或者香菇换成另一种菌蕈,高汤不用鸡,会是什么味道?”宋婆婆无奈,说:“你自己试试看吧。”而蒖蒖也果真一遍遍尝试,在实践中去寻找有可能更美的滋味。
宋婆婆感慨道:“你这是铆足了劲要超越我呀!”
蒖蒖道:“婆婆教我毕生所学,不就是希望有人能把自己的厨艺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么?我只有反复尝试,做到最好,甚至超越老师,让更多的人记住这些菜式,才是报答老师的最好方式。”
宋婆婆颔首:“是的,我想把我会的全教给你,就是怕我过世之后这些菜式也随我没入尘土,再没人知晓。我希望你年纪大了后也多收几个品性好的弟子,能传承你的厨艺。”
蒖蒖想想,道:“品性好,与自己性情相投的弟子须看有没有缘分遇见。不过等我有闲暇了,我会把自己会的菜式做法写下来,这样会有更多人看见,更便于流传后世。”
湛乐楼生意兴隆,收入颇丰,但被抽的各种税也越来越多。蒖蒖见税钱名目除了朝廷规定的,还有不少是州府新增的,名目花样百出,例如“节料钱”、“地理钱”、“醋息钱”、“酒息钱”。因为多次与负责镇上税务的税官周昀打交道,蒖蒖常请他吃饭饮茶,与他有了几分朋友交情,在周昀又说长史欲向河边酒楼新增一道“河景钱”时,蒖蒖直言道:“这税钱不合理呀!这河本来就在这里,又不是州府派给我们的,为何要抽河景税?”
周昀道:“河虽不是州府派的,但若长史一个不高兴,下令在你门前修一道高墙,把河景挡了呢?到时你看看会损失多少客人。”
蒖蒖一哂:“这回抽了河景钱,下回要不要抽山景钱?我门前四时风景还都不一样呢,若真让他征了这税,那以后他说春夏秋冬各抽一道景观钱,我岂不又得从命?”
“好主意!”周昀拍案赞道,“长史怎么还没想到呢?可千万别提醒他,否则他说不定真会征这四季税钱。”
蒖蒖无奈应之一笑。
周昀又正色道:“我见你是个奉公守法的良民,你我又这般熟识了,所以不怕告诉你:每年各州府除了正常缴纳的税赋,还会争取向朝廷进献‘羡余’,也就是除了朝廷规定的税赋,额外的盈余,州府官员以此显示自己施政有方,辖地富足,以期获得官家嘉奖,使其升迁。这羡余从哪来?可不就是用给百姓新增的税钱来凑么!我也觉不合理,但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只能上头吩咐什么就让你们做什么,实在对不住了。”
“周税官言重了,这些道理我都明白。”蒖蒖道,“我会按长史的意思纳税,但我记性不大好,税钱交多了,哪笔交过哪笔没交过有时记不清楚,周税官可否在给我的纳税凭据上注明每一笔税钱的名目,而不是笼统地写收到税钱多少?”
“州府新增的税钱名目凭据上一般都不会写得很具体……”周昀沉吟,但蒖蒖反复请求,他还是松口了,“那我单独给你备注一下,仅供你算账所用,你可别跟同行说。”
蒖蒖自然满口答应。从此后,手里渐渐存了一叠各种名目的纳税凭据。
次年春天,宁国府宣布将以“实封投状”的方式出售两千亩荒芜的官田,让有意耕作经营的富户竞买。实封投状类似扑买制,州官命造一木柜封锁,留一开口,供竞买者投入注明出价及出价时间的文状,期限到后,收集完众人文状的木柜会被送到州府衙门当厅开拆,相关官吏宣读文状,将竞买物给出价高者,若有两个以上的人出价相同,则给先投状者。
周昀在与蒖蒖闲聊时说起此事,蒖蒖好奇地问买这么多田地需要多少钱,周昀道:“这些田地很贫瘠,每亩也就值二贯,但是长史想卖出高价,便授意人高估了价值,估价每亩十五贯。”
“十五贯!”蒖蒖惊讶道,“这平地翻了多少倍了,会有人买吗?”
周昀道:“这是长史让人四处宣扬的估价,投状前定的底价是每亩十贯,至于最后投到多少,就看那些竞买的人出价能到多少了……不过说起来,这块地倒也不是全无好处。田地中间有一条河,下游很多农户灌溉田地需要仰仗这水源。长史表示,这块地若有人买了,就可任意使用这条河,或向下游农户收水钱,或填河成田,均可自行决定,所以他对如此定价颇有信心。”
“若那样用,那不是侵占民众水源么?”蒖蒖蹙眉道,“我听说官家曾明令禁止侵占水源之事,会允许州官这样承诺?”
“区区两千亩地,难道官家还会亲自过问么?”周昀笑道,“以前有很多案例,都是这样操作的。州官甚至会把河流的使用权写入契约中,反正这些契约不会被买家送到官家眼前。”
蒖蒖思量了几日,最后决定去府衙投自己出价的文状。接待她的官吏很是诧异,道:“我道只有鹿鸣楼的卫清浔能出这大手笔买这么大、这么贵的地,却没想到宋娘子也有此实力。看来你真是经营有道,赚了不少钱。”
蒖蒖笑道:“哪里。我也是倾家荡产,四处借贷才能勉强凑足这买地钱。”
官吏赞道:“好眼光!别看这块地如今比较荒芜,你若买到了,只要有河在,光卖水的钱慢慢都能让你挣不少。”
从府衙出来,蒖蒖雇了一辆牛车,乘车回家。车行至鹿鸣楼前,蒖蒖想起那官吏的话,遂让赶车者暂停,想好好看看这城中最大的酒楼。但牛车骤然停止,却令一正堆着许多粮食往楼中走的板车与车厢相撞,车厢一阵摇晃,而那板车中的米袋倒在地上,洒落出不少米粒。
推板车的大汉十分冒火,破口大骂,并对从车厢中出来的蒖蒖道:“这是我家店主特意请人从湖州买来的上等稻米师姑秔,价是寻常稻米的好几倍,你看看你弄洒了多少,每一粒都得赔!”
蒖蒖低身拾起一些米粒仔细看看,然后淡淡告诉他:“这是十里香,不是师姑秔。”
那大汉怒道:“我家店主买的,还会有错?你休要耍赖,别想以下等稻米的价来赔师姑秔!”
蒖蒖在尚食局这许久,又掌御膳先尝,早已熟识天下稻米品种,此刻从容对大汉道:“师姑秔肥而糯,口感好,自是上等稻米。而散落在地上的这些米粒形状较师姑秔细而长,再看色泽,应该是十里香。十里香价虽不如师姑秔高,但自有一种特殊香味,煮饭若以师姑秔一斗,杂以十里香一升,可结合二者长处,口感既好,米饭更易散发清香。”
那大汉还欲驳斥,却闻鹿鸣楼上有一不怒自威的声音传来:“别争了。这位小娘子说得对,洒落的是十里香。”
蒖蒖闻声仰首看去,见三楼露台上立着一名穿圆领窄袖锦衣,头戴软脚幞头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光景,身形高挑,鼻梁挺直,眉目清朗,容颜隽秀,俨然是位玉树临风的佳公子,然而声音听起来却是女声,薄唇此刻挑起的怡然笑容也令她隐隐透出一分不自觉的媚意。
大汉抱拳向她行礼,蒖蒖遂看出,此人便是鹿鸣楼店主卫清浔。
卫清浔不理那大汉,却对蒖蒖一揖,含笑道:“在下卫清浔。今日有幸聆听小娘子高论,颇长见识。如若小娘子有暇,不妨上楼一叙。望小娘子赏面,容在下请你在鄙店用晚膳,在下亦有些食材的问题,欲向小娘子请教。”
蒖蒖朝她还礼,道:“卫楼主盛情相邀,宋桃笙心领了。只是我祖母尚在家中等我,我答应过她会按时回去,不便在此久留,还望卫楼主原宥,日后若有缘相见,桃笙再请卫楼主赐教。”
“原来你便是宋桃笙。”卫清浔笑道,“久仰久仰。”
卫清浔继续挽留,但蒖蒖坚持谢绝,卫清浔便不再强求,依旧在楼上负手而立,目送蒖蒖远去。
“小娘子不上她的楼是对的。”为蒖蒖赶车的车夫在路上忍不住与她说,“那卫清浔不男不女的,天天穿男装,二十多了还不嫁人,仗着家里有钱,整天和一些美貌婢女厮混,城中风评极差。今日想必是看上小娘子了,才热络搭讪,小娘子若留下来,只怕凶多吉少。”
蒖蒖道:“可是我听说她生意做得大,除了酒楼,还经营绸缎庄、香药铺,是宁国府首富。”
“她做生意倒是在行的。”车夫道,“她是临安人,想必家里本来就有很多钱,宁国府的酒楼原来是她哥哥开的,几年前回京了,就把酒楼交给她。她来之后招了许多美貌厨娘、婢女和乐伎,倒是把酒楼经营得有声有色,整天灯红酒绿、歌舞升平,赚了很多钱,顺便把其他生意也做起来了……不过有啥用?我看她爹娘迟早会抓她回去嫁人,这里的生意多半会回到她哥哥手里。”
赵皑得知蒖蒖投状参与田地竞买后迅速驰马来找她,直言那块田地弊端,要她放弃竞买,说:“你若放弃,我会让人私下开柜,把你的文状取出来。”
“那为这些官田估价,也是大王让人做的么?”蒖蒖问。
“当然不是。”赵皑当即否认,“宁国府钱谷之事,都掌握在长史李瑭手里,他借口国朝宗室只领虚衔,一直不让我过问,大小事都越过我直接上报朝廷,甚至不让我知道。卖官田估价之事我还是向他手下小吏打听才得知。”
蒖蒖便问他:“大王甘心一直受制于他,容他僭越,鱼肉百姓么?”
赵皑摆首,道:“我在收集他和司马的罪状了,想劝官家放权给我,以便为宁国府做些切实的好事。”
蒖蒖入内取出数月来存的纳税凭据,交给赵皑:“李瑭借各种新增名目收税,企图用税钱充当羡余上交朝廷,以为自己谋求好仕途,这些凭据便是我保留的证据。我参与投状竞买官田,也是想从过程中获取他高估田价,偷卖水源,盘剥百姓的证据。若竞买成功,我会获得一份详细的契约,里面除了地价,还会约定河流的使用细则,这些都是大王将来可以用于弹劾他的证据。”
“可是,你有那么多钱么?”赵皑很是怀疑。
“没有。”蒖蒖如实回答,随即解释,“竞买成功次日,我只须交纳一成的钱,余款一月内付清,所以我暂时只用凑这一成的钱……虽然我连这一成也没有,不过想必大王会借给我。而一个月的时间,应该足够大王把证据呈交官家,如此,此番交易肯定会被取消,届时那九成余款就不用付了,已付的钱也会被退还给我。”
“这样做虽可行,但是………”赵皑迟疑道,“你不怕被官家发现你的存在?”
“我现在是宋桃笙呀,二哥,”蒖蒖薄露笑意,“在宁国府户籍上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宋桃笙,不是吴蒖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