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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秋暝居, 钟羡独自伫立于灯下,手中捧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烛光将他的影子斜斜投于东墙之上,秀颀而孤寂。
这是一把未能送出并且再也送不出去的剑。
这是一把他原想在慕容宪十八岁生辰那日送给他的剑, 只因他曾说过,待天下平定后,他要与他一样, 学剑。
府里几乎所有用不着的武器都会放在兵器房里。但这把剑,他放在了自己的卧房,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的血仇,尽管事实上关于这一点,他并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来提醒。
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襟怀坦白暗室不欺之人,可惜自认为未必是事实,襟怀坦白暗室不欺也不代表他就不会犯错。
他毕竟年轻, 痛失挚友身心皆为仇恨所累之时,所思所行难免孤行己见不知起倒。爹娘一向疼爱他, 平日里他纵有不是也不忍苛责, 更遑论是在他如此悲愤痛苦的情况下。
他没有可以督促提点他的兄弟姐妹,来往的朋友又都以他为尊。他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个在他犯错时可以不留情面地指出他错误的人。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人, 居然会是慕容泓身边的一个太监。
今日长安那席话他并不全然认同,但有些话确实戳心了。
不管慕容泓是否是毒害慕容宪的凶手,他的帝位是光明正大得来的, 身为臣民, 他的确没有资格因为一己之私对他不恭不敬。扪心自问, 若不是从小相识,心中还将他置于熟人和朋友的地位之上,他有这样欺君罔上的机会吗?
退一步讲,忠君爱国与为慕容宪报仇其实并不冲突。即便最后证明确实是慕容泓杀了慕容宪,他所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忠与义之间做一个抉择罢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追根究底,他并没有权力因为这条路上的艰难险阻而迁怒旁人。
“少爷。”丫鬟在门外轻唤。
“何事?”他一向自持,入夜之后不与侍女共处一室。
“夫人请您过去一趟。”丫鬟道。
钟羡低眉,将剑挂在东墙之上,出门跟着丫鬟往他母亲的院子走去。
“白天总是见不着你人影,国子学的学业重么?”钟慕白在东秦时就是武将,与钟夫人聚少离多,故而两人一个年近半百,一个五十出头,除却前面一个夭折的女儿,长子钟羡才十七岁。
“还好,就是往返宫里耽搁了一些时间。”钟羡温和道。
“你呀,就跟你爹年轻时一个样。再大的事,在家人面前,也从来都是轻描淡写一语带过。”钟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出身,贞静贤淑温柔娴雅,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
见丫鬟端了炖盅过来,钟夫人亲自打开盖子,推到钟羡面前。
钟羡道:“娘,我用过晚饭了。”
“娘已经问过了,你院里伺候的人说你晚饭用得不多,娘才着人特意为你炖的。别看里头有老鸭,可也有荷叶与冬瓜,一点都不腻,你尝了便知了。娘知道先太子殁了你心里难受,可也不能总这样消沉下去啊。看看你,非但精气神不如以前,人也消瘦了不少。”钟夫人心疼道。
钟羡垂下眼睫,歉然道:“孩儿不孝,让母亲担忧了。”言罢,拿起汤匙喝汤。
钟夫人见状,心中稍安。想起自己叫他过来的目的,又试探道:“羡儿,明日,你可否请一天假?”
钟羡抬眸,问:“母亲可是有事?”
钟夫人点头道:“为娘想去城外的天清寺上香,你陪娘同去吧。”
钟羡是何等敏锐之人,见钟夫人嘴上说着上香,眸中却似抑着一丝笑意,便道:“除了上香,娘应当还要旁的事要孩儿做吧,不如一并说了。”
钟夫人嗔怪道:“你这孩子,便装傻一次又能如何?”
钟羡笑。
钟夫人抑着一丝自得道:“是这样,明年你就年满十八,到议亲的年纪了。虽说国丧期不得婚嫁,但议亲还是可以的。自过了年,来咱们府上的媒人就没断过。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到了咱们这里,倒成了一家有子百家求了。此事娘与你爹商议过,你爹的意思是只要家世清白,你中意的便可。娘多番打听,听说安国公府的长房嫡长孙女容貌既美性又温婉,琴棋书画样样拔尖,连诗词歌赋都来得的,这家世与我们钟家也是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也有与咱们家结亲之意。明日那安国公夫人带张小姐去国清寺上香,娘亦带你去,让你们见上一面,若彼此中意,便将这门亲事定下来。”
钟羡放下汤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抬眼看着钟夫人问:“陛下尚未大婚,按往常的惯例,陛下选秀之前不是不许民间为适龄女子私定婚约么?”
钟夫人道:“一朝有一朝的规矩,并无定例。就拿东秦来说,在皇帝选秀前一年朝廷才会明令禁止民间适龄女子私定婚约,便是如此,也有那胆大的阳奉阴违,更何况本朝还未有明令出来。并非每个爹娘都舍得让女儿进宫。”
钟羡低眉不语。
钟夫人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儿子似乎不高兴了,忍不住低声道:“羡儿,你……”
“娘,在陛下大婚之前,我的亲事您暂且放一放吧。虽然朝廷还未下令,但我并不想僭越。姻缘天定,大约也与早晚无甚关系。爹那里我会自己跟他说的,对了,您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吗?”钟羡问。
钟夫人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绪,有些愣怔道:“在兵器房。”
“娘若无其他吩咐,孩儿先去找爹了。”钟羡行礼道。
钟夫人拦他不住,只能叫人将那盅子荷叶冬瓜老鸭汤送去他房里。
钟羡出了钟夫人的院子,一边往兵器房走去一边想:新朝甫建,如今盛京的达官贵胄除了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之外,便是如安国公这般世代簪缨蜚声天下的世家大族。安国公宁愿将嫡孙女嫁给他也不愿让孙女进宫,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世家大族们对慕容泓这位新帝的态度?
宫里勾心斗角事端频出,宫外暗流汹涌波谲云诡。这才是真正的内忧外患孤立无援。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那个人,比他还要小一岁。
抬头看看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的那颗孤星,钟羡在心中叹了口气。眼看兵器房就在前面,他收敛心绪,稳步走了过去。
钟慕白正在兵器房里耍刀,战场上下来的人,招式没那么多哗众取宠的花样,有的只是瞬息之间取人性命的狠厉与利落。
钟羡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待他收式了,方上前行礼道:“爹人虽离了战场,这把刀却似还留在那铁马金戈的疆场上。”
钟慕白接过一旁侍从递来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挥手让侍从退下,一边将刀放回刀架上一边道:“谁说你爹我离开战场了?”他回身看着钟羡,“朝堂也是战场,一个敌我并肩,只有冷箭,没有明枪的战场。”
“那在这个战场上,爹您的主帅是谁?”钟羡看着他问。
钟慕白目光沉了沉,道:“你今日仿似和以往有些不同,发生何事了?”
钟羡也发现自己这般问的确不妥,遂收回目光道:“无事,只是母亲方才将我叫去,与我说了议亲一事。我请她在陛下大婚之前不要为我的婚事操心。”
钟慕白在桌旁坐下,端起茶碗道:“可以,反正陛下大婚过后,你也不过十九而已,议亲也不算晚。”
“其实,若按我的意思,在查明先太子遇害一案的真相之前,我都不想定下婚约。”钟羡道。
钟慕白喝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他。
“因为我不知到了那一日我到底会做出何等选择。我愿意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却不想连累旁人。”钟羡与钟慕白四目相对道。
“那你说说看,你最坏的打算是什么?”钟慕白放下茶碗,问。
“我不能辜负与君行的这段兄弟情义,也不想愧对视我如子侄的先帝……”
“好了,不必说了,为父知晓了。”钟慕白打断他道。
钟羡看着他搁在桌上的拳头,沉默了片刻,转移话题道:“爹,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何事?”
“刘继宗一案我也略有耳闻,听说与司隶校尉李大人的儿子李展有所牵扯。不过后来证明刘继宗认识的那个李展乃是旁人假扮,而真正的李展当夜在家中哪也没去。不知爹所了解的实情与我听说的是否一致?”钟羡问。
钟慕白点头道:“没错。”
“但据我所知,李展当夜并不在李府。”钟羡看着钟慕白,“而在南院。”
钟慕白蹙眉:“南院?”
钟羡面上闪过一丝不想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的纠结之色,道:“那是盛京最大的专门从事男妓生意的小倌儿馆。”
钟慕白明白了,但同时也更疑惑。他这个儿子素来知趣,从不过问朝堂之事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你如何得知?”他问。
“陶行时他们那夜恰好路过那条巷子,看着李展进去的。后来刘继宗一案发生后,我们同去明义殿的路上曾听他们说起此事。”钟羡道。
钟慕白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钟羡行礼道:“那孩儿先下去了,父亲您也早些休息。”
钟慕白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身影,少倾,又回过眼看看刀架子上的那把刀,眉宇间思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