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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 钟羡带着无嚣来宫里见慕容泓。
长安去了钩盾室,不在甘露殿内。当值的宫女太监见来了这么个面目可怖的和尚,纷纷低眉遮眼地不敢看。
慕容泓披散着长发靠坐在东窗下的软榻上, 身后垫了两个大迎枕,旁边堆了一叠折子,都是尘封已久的前朝奏折。
听刘汾报钟羡和无嚣来了, 他丢下奏折,让刘汾去请两人进来。
无嚣仍是一身衲衣,见了慕容泓行的是佛礼。慕容泓顿时明白他虽肯前来,却不肯入世。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他只需要眼前之人的学识,至于他身处俗世还是方外,都无关紧要。
慕容泓命人给两人赐座, 然后看着无嚣那张惨不忍睹的脸问:“时隔十八年,不知无嚣禅师之旧伤, 尚痛否?”
无嚣道:“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伤如是,痛亦如是, 贫僧早已不觉。”
慕容泓闻言笑道:“如此说来,朕之邀约于禅师而言,必然也是如露如电, 如梦幻泡影, 不值挂心了。”
无嚣看了眼榻上羸弱秀美的少年, 道:“贫僧不问世事已久,实恐难承陛下青眼。”
慕容泓随和道:“不打紧,即便不能做朕之帝师,教教朕如何才能将前尘往事都看得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也是好的,毕竟朕之旧伤,还时时作痛呢。”
长安晃晃悠悠地来到钩盾室,见院内院外放满了各色菊花,钩盾令余国忠正拿着册子挨盆验对。验对好的便搬上板车运走,钩盾室前一时人来车往,看着十分忙碌。
“哟,这正忙呢?”长安俯身便自身边一盆菊花中摘了最大的一朵,捏在指尖转动着曼声道。
余国忠闻声看来,宫中摆放的花,少一朵都算品相不完整,被上头看到了他是要受责的。见长安如此,他知道来者不善,忙将册子递给一旁的太监让他们接着验对,自己过来笑着作礼道:“安公公,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这位大忙人给吹到我钩盾室来了?”
有前钩盾令彭芳的前车之鉴在,对长安,余国忠是丝毫不敢怠慢。
“什么风?春风。”长安道,不等余国忠发问,她看着满地的菊花道:“这是要做什么啊?怎么这么多菊花?”
余国忠道:“安公公还不知么?下个月十三是太后四十八岁寿辰,长信宫将举办千菊宴为太后贺寿。”
长安拍额头道:“嗨,杂家照顾陛下也是忙晕了,竟把这事给忘了。”她晶亮的长眸一斜,睨着余国忠道:“千菊宴,少说也得一千盆菊花,余公公又可以小赚一笔了吧?”
余国忠忙道:“安公公说笑了,杂家新官上任资历尚浅,哪有这个胆子……”
“啧啧啧,胆子这么小可不成啊。在这宫里,还有哪个位置是廉正清白就能坐得稳的么?”长安看着他别有所指道。
“安公公的意思是……”
“杂家没意思,不过随口一说罢了。”长安转移了话题,“不过这儿倒是有件事急需余公公去办。”
“安公公请吩咐。”余国忠道。
“不是杂家吩咐,是陛下有吩咐。陛下昨夜偶得一梦,梦见他未来的宠妃极喜月季花。想着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便要选妃了,陛下言务必今秋就在后宫之中种满月季,待到娘娘们入宫时,方能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此事要紧,余公公务必抓紧去办。”长安道。
余国忠为难道:“安公公,您也瞧见了,眼下我钩盾室的人都在为太后的千菊宴做准备,实在是抽不出人手再去后宫种花了。若要种,只怕也得等太后寿辰之后方能抽得出时间来。”
长安面色沉了下来,道:“余公公,看起来你的前任彭公公还是没能教会你该如何当好这个钩盾令啊。太后的差事是差事,陛下的差事就不是差事了?还等太后寿宴之后再种,太后寿宴之后都几月份了?还能种花吗?这也正好是杂家听见你说这话,若被陛下听到,你早跟彭芳一般被摁地上打板子了信不信?”
余国忠拱手告饶道:“安公公,你我同是为上头办差的,您当是能理解我的难处啊。凭心而言,难道我不想两边的差事都办得好好的?可人手就这么点,若分到两边去办差,只怕更加捉襟见肘顾此失彼,到时候两边的差事都办不好,我更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长安见他急得额上都冒汗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余公公,看你比杂家年长十来岁,应当先秦时就在宫里当差了吧?怎么还是一副不通人情世故的模样?”
余国忠汗颜道:“杂家生性鲁钝,让安公公见笑了。”
长安看了看四周,凑到他身边道:“钩盾室人手不够,你不会从宫外去调么?宫外有没有专供内苑花草的花圃?”
余国忠想了想,道:“有的,京郊有三个大花圃,都是为宫里供花的。”
“这不就简单了,选在花圃里供职的花匠,验明户籍正身之后,雇他们到宫里来种花。如此,既不耽误太后和陛下的差事,花匠们的往返车马及伙食工钱,你还可以……”长安做了个捞一把的动作。
余国忠对她捞一把的动作表现得有些犹豫。不过既然长安已经给他出了主意,具体怎样操作就是他的事了,是以他恭恭敬敬地谢过长安,言明自己将尽快着手办理此事。
离开钩盾室,长安又去了趟广膳房。刚回到长乐宫前,便见钟羡从紫宸门出来。
“文和!”她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钟羡看见她,倒是停下步伐与她作了礼,不过神情淡淡的显得有些疏离。
长安冰雪聪明,心弦一拨便隐约猜到是何事令他如此,于是便一路陪着笑脸送他出宫。
钟羡一边走一边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说话,片刻之后,他终是忍不住,停步转身,看着她。
长安刚自说自话地讲完一个笑话,兀自笑得眉目生辉乐不可支。见钟羡停下来看她,她便勉强忍住笑意,看着艳阳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俊美少年,问:“怎么了?”
“你没话想对我说么?关于你那个失散多年的老乡。”钟羡盯着她道。
长安先是一愣,随即讪讪道:“啊,钟公子,杂家想起杂家还有差事待办,就不送你了。”说着转身欲走。
钟羡眼疾手快,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就将她拽了回去,一把甩在了道旁睿思殿的外墙上。
长安:擦!这不是前几天她刚对嘉容做过的事么?现世报啊!
不过钟羡没有狂炫酷霸拽地将手撑在她身子两侧来阻止她溜走,将她甩在墙上之后,他逼近她道:“怎么又叫起钟公子了?不是一直都如朋友一般称我为文和的么?你对我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
长安一脸无赖相,道:“不就一个人么,不管他是谁,反正又碍不着你的事,你生这么大气做什么?”
“一个人而已?那个人明明是……”钟羡话说一半却卡了壳。
长安看着他那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模样,确定他那次在假山群中看到了越龙的脸,所以他才会认出来,她让他帮忙去办户籍的人,就是那天与寇蓉在假山洞中做苟合之事的人。这样的事,他谦谦君子,自是说不出口的。
“那个人怎么了?”她故意问道。
钟羡迟疑了一下,确定自己的确说不出口,于是回过身道:“不管你究竟意欲何为,但你休想利用我帮你做成这样的龌龊之事。”言讫,他抬步就走。
长安急赶几步拦在他面前。
“让开!”钟羡看来是真的动了气,面对她时又恢复到了初见时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英眉如剑眼底沉凝,唇角平直不苟言笑。
长安抬着下颌绷着小脸道:“让是让不开的,钟公子武功了得,何不将我一脚踹开,也省得带一肚子怒气回去。”
钟羡与她对视片刻,冷不防伸手将她拨到一旁,越过她继续往前走。
“是,这件事我骗了你!利用了你!但从我们相识至今,我对你说过几句真话,几句假话,你真的分辨不出么?你觉着我喜欢骗你是不是?”长安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钟羡脚步微微一顿。
“与你相比,我是小人,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你以为有谁是生来就喜欢做小人的么?”长安的话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钟羡缓缓回过身来,看着她。
“知道我刚遇见你的时候,是怎么看你的吗?我觉着你像是一棵树,那样的笔直挺拔,令人艳羡。可是同时我也明白,纵然心里再羡慕你,再以你为榜样,我也变不成你。因为你生而是树,长在琼楼玉宇之中的树,你有最好的土壤和雨露,只要你一心向着阳光,就能一直茁壮茂盛地生长下去,直到长成云台栋梁。”长安眼含热泪,那双眸子在九月的艳阳下灿如珍宝。
“而我呢,我生而是杂草。从发芽的那一刻起,头上便盖着瓦砾堆着碎石,反抗不得,便只能在死与从夹缝里弯曲地生长出来这两条路可选。如今我站在这里,答案早已不言而喻。正所谓蓬生于麻不扶而直,白沙于涅与之俱黑,就是这个道理。”她垂着眼睫,在泪珠滚下的前一刹那用袖子飞快地拭了去,再次抬眼看着钟羡道:“陛下需要你这样的人,因为你能成为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在外朝,陛下需要很多很多你这样的人。但是在此刻,在这后宫里面,陛下需要我这样的人。因为有些事情,你们连说都怕脏了自己的嘴,只有我这种人,才能替陛下去做。”
钟羡看着她,明知她巧言令色善于演戏,就连这番无懈可击的肺腑之言,也可能是她预先准备好的,但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酸楚,有些不是滋味。
长安整一下仪冠,站在道中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低着头道:“钟公子,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我这样的人,原本就不是同道中人。但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帮了我,帮了陛下。谢谢你,曾不计身份地将我当朋友看待过,是我卑陋龌龊恬不知耻,不配与你为伍。”
言讫,她有些落寞地转过身,往长乐宫的方向走,心中默数:“一,二,三,四……”
刚刚数到八,便听钟羡在身后唤道:“安公公。”
长安背对着他得意地弯起唇角:才坚持到八,看来钟羡的心,比她想象中更软呢。
她收拾好表情,黯然回首。
钟羡难得看到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时还有些难以适应,移开目光看着道旁的宫墙道:“这次的事就算了,下次你若有任何难处,可直言相告,不必拐弯抹角。”
话说完,不闻长安回答,他只得将有些无所适从的目光重新移回长安身上,却愕然发现,方才还闷闷不乐黯然神伤的一张脸,此刻竟神采奕奕红光满面!
“文和!”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长安眉开眼笑地拔腿就向他飞奔过来。
他急忙后退一步,摆出防御的架势,伸手指着她有些生涩地威胁道:“你站住!你若敢扑上来,我就收回方才的话。”看他那别扭的表情,大约他长这么大都不曾因情势所迫而这般威胁过别人。
长安在离他还有三步距离之处一个急刹车,看着他笑道:“都说相由心生,看你长得这样俊美我就知道你心地一定很好,佛祖诚不我欺也,阿弥陀佛!”
钟羡无语。
“走吧走吧,我送你出宫。”长安双手交握规规矩矩地走到他身旁道。
钟羡见她如此,便也收起防备之心,转身与她一起往宫外走。
这次长安不叽叽喳喳了,然每当钟羡眼角余光察觉她在看他,转过脸去看她时,都能发现她抿着笑意偷看他。见他看来,却又急忙调转视线看向前方,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几次之后,钟羡便不再试图抓她现行。然走着走着,终是忍不住平生第一次在行走之时微微颔首,无可奈何却又心甘情愿地,自唇角露出个美如梨花照水般的微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