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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慕白并没有叫钟羡同去廷尉府, 反正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清楚,手中也有孟槐序的画像,根本不怕赵枢弄虚作假。
事实证明他还是很有远见的, 孟槐序根本没打算抵赖,他一问,孟槐序便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钟慕白大马金刀地坐在太师椅上, 廷尉李闻站在一旁,孟槐序拢着双手站在堂下。因为钟慕白手里并没有孟槐序毒害钟羡的铁证,是以此番并非正常意义上的审案,只是询问而已,故而堂中除了他们三人和一个侍奉茶水的仆役外,别无旁人。
“你倒是爽快,你可知, 其实本官手里并没有你加害我儿的证据。”钟慕白看着孟槐序,赵枢的这个幕僚有种与众不同的气场, 他很沉着, 却不是那种狂妄之徒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无所畏惧,而是见多识广胸有沟壑方能做到的处变不惊从容自若。
听了钟慕白的话,孟槐序淡淡道:“太尉大人若是认定一个人有罪, 有没有证据,重要么?”
“既如此,这罪名一旦认下来, 会承担什么后果, 想必你心中也有数吧。”钟慕白道。
“鉴于贵公子并未真的伤在老朽手中, 老朽以为,老朽与太尉之间,或许还有做交易的可能。”孟槐序不动声色道。
钟慕白笑了起来,手抚上腰间剑柄,道:“本官甚是好奇,这世上竟还有什么东西是本官愿意拿自己儿子的命去换的不成?”
“难道钟太尉只在意自己儿子的命,却不在意部下儿子的命么?”孟槐序不答反问。
想起陶行时,钟慕白笑意微敛。
李闻甚是乖觉,当即挥手叫那仆役退下。
“太尉大人不说话,想必也知道陶家公子杀人,并非偶然吧?若放在往常,官宦之子杀了平民百姓,审案过程中做些手脚,杀人动机上找些由头,就算不能无罪释放,保全一条性命还是可以的。然而此番有钟太尉您处置学子的辣手无情在前,陶家公子这案子已成满城关注之焦点,众目睽睽之下,可是毫无转圜的余地了。征西将军府与贵府关系匪浅,您就真的不怕陶将军寒心?”孟槐序道。
钟慕白面色凝重起来,道:“莫非,你有法子能使此案有转圜的余地?”
孟槐序道:“太尉大人应是知道,按着本朝的律法,一桩凶案,若是找不到凶器和证人,单凭嫌犯的口供,是不能判死罪的。只要不判死罪,一年后天子大婚大赦天下,赦免哪些人不赦免哪些人,还不是由您这等辅政大臣说了算么?以老朽一条命换陶家公子一条命,这笔交易,不知钟太尉肯做否?”
钟慕白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他盯着他看了半晌,道:“凭心而言,本官真的不希望有你这样的幕僚在赵枢身边。”
孟槐序道:“大树底下好乘凉,便没有老朽,也会有旁人,钟太尉又何必在意?”
钟慕白站起身,走到孟槐序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道:“说得没错,唯有树倒了,你们这帮猢狲才会心甘情愿地散去。”
半个时辰后,孟槐序回到丞相府,在书房见到了赵枢。
赵枢甚为惊奇,从书桌后站起身道:“先生竟真能从钟慕白那个武夫手中全身而退!”
孟槐序道:“能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不是一般的武夫了。对他,丞相万不可大意。”
“手握兵权剑履上殿,我对他,又何曾大意过?只不过,贼寇未灭,天下尚未一统,还不到打压武将的时候。再者他如今除了跋扈了些,倒也难寻错处。”赵枢引孟槐序坐下。
“皇帝太弱,不足以成为丞相的依凭,在此等情况下,即便寻到了他的错处,也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那先生的意思,还是要从他的独子钟羡身上下手?”
孟槐序唇角泛起一丝有些浑浊的笑意,道:“丞相稍安勿躁,最多等到皇帝亲政,这个机会,很快就会送到您眼前的。”
长信宫,张昌宗的尸首已经被人从井里打捞了上来,慕容瑛亲自去看了一眼。
闫旭川已经检查过尸首,禀告慕容瑛尸首上并无外伤,旁的话没说。
上次徐良溺水一案让慕容瑛多少了解了一些溺水之人该有的体表特征,她见那口井井壁上布满青苔,而张昌宗双手及指甲缝里都异常干净,心中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张昌宗八成与徐良一样,落水前已经昏迷了。昨天一天长信宫都在戒严中,外人并无进来作案的机会,换言之,她的长信宫中有张昌宗的同伙,如若不然,根本用不着这样背着她杀掉张昌宗。
这个人应该地位不低,这荒井周围并无拖拽的痕迹,这就证明至少是有两个人将张昌宗抬过来的。在她重威之下,一般奴才没胆子、也没机会做这种事,只有本身有一定地位的人,才能恩威并施指使旁人替他做这件事。
不过眼下,相较于揪出这个暗藏长信宫的内鬼,她更在意的是,到底是谁把那只瓷瓶和那张纸条放在她内殿的桌上的?那件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知道的?那种药,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配得出来的。
她思来想去,心中也只怀疑一个人——郭晴林。只是,在这般明显的事实面前,郭晴林这么做,与自寻死路何异?
事发当夜,长乐宫闯进的那位不速之客,会否与她宫中此事有关联?
念至此,慕容瑛一边吩咐福安泽处理掉张昌宗的尸体一边叫闫旭川跟她进殿。
“前天夜里,长乐宫那位不速之客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有人见到他的真面目?”慕容瑛问。
闫旭川道:“曾有五名卫士近距离接触过他,只可惜,都被他撒药粉毒死了。”
“毒死了?”慕容瑛娥眉轻皱,又是个擅用毒的?
“当夜郭晴林在何处?”
“据属下调查,卫士们发现那位不速之客时,郭晴林正在陛下身边,可以排除他的嫌疑。”闫旭川禀道。
慕容瑛沉吟片刻,又问:“那郭晴林手下那个……叫什么来着?”
“陈佟,属下也调查过他当夜的行踪,据宫门上的卫士说,他当夜未曾出过长信宫。”
“那,那个人究竟会是谁呢?夜闯长乐宫目的何在?”慕容瑛疑惑道。
闫旭川迟疑片刻,拱手道:“太后,属下以为,有一个人,也许看到了那人的真面目。”
“是谁?”
“陛下身边的那个小太监,长安。据说当晚那人迷晕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后来卫士是从树上找到他的。虽然他自称并未看清迷晕他的人是谁,但卫士们找到他时,他却是清醒的。若无解药,他怎可能清醒得那般快?”闫旭川道。
“长安?”慕容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却没有下文。
甘露殿侧,长安正要去殿后小花园遛猫,恰好遇见从宫外回来的郭晴林。
“郭公公,长信宫那边发生的事奴才已然听说了。奴才这回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您的这份能耐,真是让奴才心悦诚服五体投地呀!”长安眯缝着狐狸眼一脸谄媚地拍马屁。
郭晴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也不遑多让啊,一片树叶就要了一个人的命。不枉我为了考验你还特地杀伤一条人命。”
长安如被闷头打了一棍,脸上的笑差点挂不住。
这时正好有小太监过来找郭晴林汇报事情,郭晴林俯身凑到她耳边道:“今夜来我房里。”
长安乖顺地点点头。郭晴林这才转身离开。
长安僵着脸走到殿后小花园,将爱鱼放在道上让它自由活动,自己站在道旁的一棵树下看着它。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回身一拳砸在了树干上。
宝松居然是郭晴林杀的,她冤枉了冬儿!
因为消息的不灵通,她得知宝松溺毙在梅渚时,第一怀疑的就是冬儿,完全没有往郭晴林身上联想,因为当时她不知道刘汾是郭晴林杀的。
郭晴林从刘汾口中逼问出一部分情况,再从被他保护了的寇蓉嘴里了解一部分情况,足以推断出她与冬儿及宝松之间的关系。能利用她们三人的关系布下此局,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恨她就这样一头栽进了他的陷阱里,做出那番自作聪明的举动,枉害了冬儿的性命。
郭晴林……虽然她很不想变成一个和他一样心理阴暗性格扭曲的变态,但是每次面对他,想起他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忍不住……想要狠狠地虐他!
看着自己手上被粗糙的树皮蹭出来的血痕,长安唇角慢慢勾起一丝冷笑。
很好,他郭晴林果然有资格做她长安的师父,她不恼,不恨。能拜到这般神通广大心思奇巧的师父,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他不是喜欢考验她,看她的能力吗?那就让她看看,他和她这对师徒,最后到底谁栽在谁手上!
然则不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对于冬儿……一切都于事无补了。
其实相较于长禄之死,冬儿之死她要负的责任更大,可以说在这件事中,她不是主谋,也是帮凶。可是她的内心,却已经不会像面对长禄之死那样的内疚和后悔了。身在这样的环境,将来也少不了你死我活的博弈,每一次都内疚和后悔,然而下一次还是做一样的选择,这样的内疚与后悔,与假惺惺何异?
错了就是错了,害了也终究是害了。若真有‘恶有恶报’一说,将来恶报来时,她坦然受之便是了。
这辈子,她终究是做不得一个好人的。
巳时初,长安刚回到甘露殿中,长寿来报,说是陶行妹求见。
“陶行妹?昨日不是回了她入宫求见的帖子吗?她如何会到宫里?”慕容泓蹙着眉头问。
长寿道:“回陛下,是长信宫那边的宫人领她过来的。”
慕容泓明白了,必是这陶行妹求见他不成,便递帖子求见太后,然后从太后那儿顺道过来找他。
长安记性甚好,脑子微微一转,便记起这陶行妹,岂不是挑选郎官那日,写了那封“泓哥哥亲启”的信件给慕容泓的姑娘?
能叫慕容泓泓哥哥的人,定不一般。
念至此,她八卦之心大起,在一旁劝道:“陛下,既然人都来了,就见一见吧。”
“不见,长寿,你去告诉她,朕忙着呢,让她先回去。”慕容泓道。
“是。”长寿退出殿去。
长安在一旁窃笑。
慕容泓瞄她一眼,老大不自在道:“你笑什么?”
长安道:“奴才是没想到,这世上居然也有您怕见的人。”
“谁怕见她了?”慕容泓难得的露出一丝外强中干的模样,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她此时来找朕,定是为了她二哥陶行时的案子。朕与他们兄妹自幼相识,不帮道义上说不过去,可若要朕帮,她二哥是自己去投案的,朕总不能明着让京兆府尹徇私枉法吧。”
“哦,原来如此。”长安做恍然大悟状。
慕容泓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不料长安却又笑着补充道:“您若不说,奴才还当您是怕她当众叫您‘泓哥哥’呢。”她嗓音清亮,只因平时说话声调语气不似女子柔婉,加之她又是太监,倒也让人联想不到女子身上去。然而方才那声“泓哥哥”却是她着意模仿女子声调唤出来的,真真是呢喃软语婉转甜糯,听在耳中,连心都酥了一半去。
慕容泓脸一红,恼羞成怒,然而不等他发难长安便一溜烟地跑到外殿去笑了。
过了一个半时辰便是用膳时间,甘露殿内刚布好碗筷,长寿进来期期艾艾道:“陛下,那位陶姑娘还站在宫门外呢。”
正在洗手的慕容泓一愣,不悦道:“不是让你叫她回去吗?”
长寿道:“奴才劝了,可那位陶姑娘说若是您忙,她可以等,等到您不忙为止。反正就是任凭奴才怎么说,她就是不肯走。”
“那你直接去告诉她,朕不想见她。”慕容泓面色不虞地将擦手的帕子往宫女捧着的托盘里一扔。
长寿答应着正要下去,长安忙拦住他对慕容泓道:“陛下,还是让奴才去吧,奴才应付女人比长寿有经验。”
慕容泓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
长安一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模样。
慕容泓面色稍霁,挥了挥手。
长安来到紫宸门外,一抬眼便见一位身着鹅黄色绣花大袖襦裙的少女笔直站在道旁,鲜艳明媚如初春洒在花枝上的第一缕阳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配上笔直英秀的双眉和黑白分明的大眼,有种大气而纯净的美。
在太阳下站了一个半时辰让她双颊晒得粉扑扑的,眉宇间却依然透着股迥然于一般女子的固执与坚定。
长安上前,笑容和煦地问道:“请问可是陶姑娘?”
那少女将她打量一遍,道:“我是陶行妹,你是谁?”
长安道:“奴才长安,给陶姑娘见礼了。”
“你就是长安?”不等长安行礼,陶行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到面前,双目圆瞪道“他们都说泓……陛下宠你,我与陛下自幼一同长大,想象不出他宠人时是什么样的,你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