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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长乐宫甘露殿。
殿中寂静,长福站在离御案三四尺远的地方, 垂头耷脑昏昏欲睡,眼皮子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撑不住, 不住地往下塌。
耳边忽然响起几声咳嗽, 惊得他急忙瞪圆眼睛立正站好, 往御案那边一瞧,见慕容泓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看折子, 似乎并未发现他在打瞌睡。
他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将脑中混沌的睡意彻底赶跑,小心地凑上前去检视了一下砚台与灯烛。
慕容泓前一阵子偶感风寒,喝了几天药后, 如今已然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时不时的还有些咳嗽。这炎炎夏季居然还会偶感风寒,长福只能感叹金贵的人儿与自己这等皮糙肉厚的奴才当真是不一样的。
不过金贵的人儿也不好当, 瞧瞧案上的奏折,陛下今晚三更能睡就不错了,五更又要起来去上朝。日日如此, 手下一干奴才都熬得唇青脸白,也不知身子羸弱的陛下又是如何坚持过来的。
长福心中暗暗感慨一回, 忍不住又开始想念长安, 只想着若是安哥在就好了, 至少还有个人能劝劝陛下保重身体, 安哥不在,谁有这个胆子敢在御前多言一句?
他默默地研好墨,看一眼慕容泓捧着奏折的手,见那手指细长细长的,雪白剔透的皮肤下指骨节节分明,好似比以前又瘦了些。
“陛下,夜还长,是否要传些宵夜过来?”长福轻声问道。
“不必。”慕容泓提笔在奏折上写下批语,道“去把书架上那副舆图取来。”
长福正准备搬凳子去取舆图,外间殿前听差忽然来到内殿门外,小声唤道:“陛下。”
长福过去开了门,问:“何事?”
“钟太尉在宫门外求见。”那小太监道。
“现在?”长福惊诧,都二更了,宫门早都落锁了。
“是啊,来报的人说钟太尉有要事求见陛下。”
长福回身,还未来得及向慕容泓转述,便听他道:“开宫门,让他进来。”
长福出去之后,慕容泓便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什么事会让钟慕白连明天上朝再禀报都等不得?会否与钟羡有关?若是钟羡出事,那长安呢?
从宫门到长乐宫有一段距离,慕容泓自觉与其在这儿胡思乱想,还不如再看几本奏折。长安离开得越久,他心中那种类似麻木的冷漠感便越浓烈,就好似少了谁都无所谓一般。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他居然真的静下心来,又看了几本奏折。
钟慕白到内殿向慕容泓行礼时,慕容泓瞥了眼他的腰间,发现他今晚上并没有佩刀,于是让长福给他搬了把椅子。
“太尉夤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慕容泓将手中的奏折放到一旁,问。
钟慕白看了看一旁的长福。
“长福,去把殿门关上。”慕容泓道。
钟慕白见慕容泓不将这太监屏退,便直言道:“陛下,钟羡在建宁被赢烨捉住了。”
慕容泓一愣,眉头微蹙:“那建宁此刻到底是何情况?刘璋死了?”
“据臣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如今建宁不见赵王,但见镇西将军冯得龙,刘璋应是已死。”钟慕白道。
慕容泓垂下眼睫沉默了片刻,抬起眸看着钟慕白道:“赢烨在荆益二州盘踞已久,在这两个地方其威势与根基应是比较稳固的。刘璋若是已死,仅凭冯得龙一人之力,绝稳不住兖州局势。赢烨若是派兵襄助,荆益二州的防御力就会降低,为了兖州让自己的根基之地暴露于被攻占的危险之中,不是明智之举。所以朕推测,他此举的最终目的并非是要吃下兖州,而是抓住钟羡,借钟羡是你独子这一点迫使你来向朕施压,让朕释放他的妻子陶夭。太尉以为朕分析得是否在理?”
钟慕白道:“陛下所言甚是。”
慕容泓接着道:“但是前次赢烨提出以十郡土地交换陶夭朕都未曾答应,此番他若是想以人换人,太尉应当能够预见朝上将会掀起何等争端吧。”
钟慕白道:“臣明白。”
“既然太尉都明白,朕也就明白太尉此番是为何而来了。”慕容泓从自己腰间所佩戴的莲花型荷包里取出一枚钥匙,递给长福道:“去把书架最右边上了锁的抽屉打开,将里面那只黑檀盒子取出来。”
长福很快将那巴掌大的黑檀盒子取了出来,弓着腰过来递给慕容泓,慕容泓却道:“给太尉。”
钟慕白接了那盒子在手,眼神中敛着一丝诧异,只因这盒子他并不眼生,他手中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里面装的,是虎符。
“陛下,您的意思是,战?”他问。
慕容泓摇摇手,道:“最终是以战止战,还是和平解决,主要还是得看双方谈判得如何。钟羡一定要救,但不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双方拉锯式的交涉与无谓的内部争端上。先派人去兖州平叛吧,其它的,待赢烨那边有了动作再说。”
钟慕白回到太尉府书房,看着书桌上那枚从宫里带出来的虎符,犹有些不敢置信慕容泓居然这般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并且将虎符交给了他。自他亲政临朝以来,给人的感觉并非是那种容易和臣下交心的君主,与他的兄长,也就是先帝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作风。那么此番,他为何会对他表现出如此全无保留地信任呢?
他在书房中徘徊了片刻,犹自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拿出自己保有的那半枚虎符,又将宫中带出的那半枚虎符取出准备合并时,他眉头一皱,拿着皇帝给他的那半枚虎符凑到灯下细细一看,表情顿时凝滞了。
他手中保有的半枚虎符是纯金的,而皇帝给他的这半枚虎符居然是镀金的,虽然两枚虎符合拢起来从外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皇帝给他的这枚虎符,是假的。
钟慕白在书桌后头坐下,怔了半晌,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心道:先帝啊,你果然是慧眼如炬后继有人。
慕容泓这一招高明就高明在,他就是明明白白地让他知道这半枚虎符是假的,他也没办法找他理论去,只因若是他去找他理论,他完全可以抵赖说他第一次动用这枚虎符,不知它是假的。而若是让朝臣知道皇帝手中那半枚虎符不见了,谁会是最大的嫌疑者呢?如今钟羡落在了赢烨手中,正是他的政敌们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他若是在这当口与皇帝闹翻,除非真的谋反,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反过来,若是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顺着皇帝的意思用这半枚假的虎符调兵遣将,那么在局势未平定之前,他就相当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在了皇帝手中。皇帝默认他派兵出征的举动,旁人自然也不会怀疑他手中虎符是假,万一皇帝要借此机会发难,那也是一抓一个准。更重要的是,皇帝不用担心他办完事不归还虎符了。
皇帝口中说着要救钟羡,此举其实是以钟羡的性命相要挟,逼他表明自己的立场。虽说这手段不算光明,但站在皇帝的立场上来看,这无疑是目前最稳妥的做法。
无论如何不肯将陶夭还给赢烨,早就准备好了这半枚假的虎符,派钟羡去兖州,刘璋的死,冯得龙的反……这桩桩件件都不能细思,细思极恐。
钟慕白最终沉沉地叹了口气,将两枚虎符都收了起来。
甘露殿内,慕容泓却是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了。连钟羡都落入了赢烨之手,那不会武的长安必然也不能幸免。她若是不表明身份,那她对于赢烨来说就是无用之人,很可能被杀。她若是表明身份,那她就是杀了赢烨妻姐的仇人,更加可能被杀,怎么想都不容乐观。
“长福,去,带嘉容来见朕。”他焦虑了片刻,吩咐长福道。
长福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嘉容就被带到了甘露殿,显然被叫醒前她睡得正香,从西寓所到甘露殿这么长一段路都未能让她的神情从惺忪中清醒过来。
慕容泓坐在书桌后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方才心急,想叫嘉容过来写封信给赢烨保长安的命,可很快便意识到若是此时为长安让嘉容写信给赢烨,岂不等于告诉赢烨他很紧张长安?
他不能让赢烨意识到自己手中有两个筹码。更何况,既然钟羡落入赢烨之手的消息都已经传到了盛京,那此事必是数天前发生的,长安若是要出事,恐怕已经出事了。若她能在一开始保住自己,那么在赢烨未与大龑交涉之前,应该也不会轻易死去。
他必须得沉得住气。
“长安被赢烨捉住了。”就在嘉容跪得歪歪扭扭,困得快要稳不住身形时,慕容泓突然开口道。
赢烨两个字触动了嘉容的神经,她很快清醒过来,反应了半天居然高兴起来,问:“长安真的见到赢烨了吗?在哪里?”
慕容泓懒得理她,只问:“赢烨是否是好杀之人?”
事关赢烨,嘉容那反应比平常快了不是一星半点,道:“你是担心他会杀了长安?不会的,只要长安带了我给他的护身符,赢烨不会杀他的。”
“护身符?什么护身符?”慕容泓蹙眉。
“就是一个香包,上面绣了一个赢字的香包。”
慕容泓当即让长福去长安房里找这枚香包。
长福离开后,慕容泓接着问嘉容:“不过一个赢字而已,什么人都能绣,缘何就能保她的命?”
嘉容道:“这个赢字与旁的赢字不同,他见了就会知晓是我绣的。”
“有何不同?”
嘉容双颊泛红,咬唇不语。说来也怪,当初对着长安她解说那个赢字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可如今面对慕容泓,却似要对外人说自己的私密之事一般,开不了口。
慕容泓冰雪聪明之人,觑她表情便知肯定涉及男女之情,见她不愿说,也就没再追问。
东寓所一来一回都要小半个时辰,慕容泓不想干等,便着人将嘉容送回西寓所,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继续看奏折。无奈看不了两个字便要走神,一份奏折还未看完,人倒焦躁起来。
这时爱鱼醒了,跳上他的腿“咕噜咕噜”地求抚摸。
他抱着它坐到软榻上,撸了一会儿后,心中那股焦躁感总算稍稍退下去些。
两刻之后,长福回来复命,说是在长安房里没找到那枚香包。
慕容泓并不相信嘉容的判断,但既然长安将那枚香包随身带走了,证明她自己应该认为那枚香包在关键时刻能起作用,既如此,他是否可以认定她还活着,没有遭遇不测?
“陛下,奴才在安公公房里发现了您的帕子,许是安公公走之前忘了交还给您,奴才给您拿来了。”长福呈上来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丝帕,在那帕子一角,清晰可见一条造型简单却又活灵活现的小金龙。
确实是他的帕子。
慕容泓略怔了怔,放下爱鱼,接过那方帕子。
这帕子显然被洗过,但并没能洗干净,叠着时看不出来,展开才发现帕子上留着大小不一的浅黄印记。
慕容泓循着记忆将帕子叠成长条,那些大小不一的印记果然集中到了帕子中间那一块。
这是那次他在粹园树林里用来给长安包扎腕上伤口的帕子。
“在哪里发现这块帕子的?”慕容泓眉眼不抬地问。
“在安公公衣柜的抽屉里面。”长福道
慕容泓沉默了一会儿,道:“你退下吧,殿中不必伺候了。”
“是。时辰不早了,陛下您也早些安歇。”长福躬身退出内殿,将殿门关上。
慕容泓看着手中那块帕子,麻木至冷漠的那颗心又一点点地敏感和活泛起来。
不是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么?如果说这一路走来种种凶险都不过是在以命博前程,那么留着他这块已经洗不干净的帕子又是为了什么?
慕容泓握着那块帕子,缓缓在软榻上躺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男女之间的感情,也许并不如他以为的那般简单。
寅时中,张让准时带人过来伺候慕容泓洗漱上朝,慕容泓将那块帕子又给了长福,令他放回去。
长福满心不解,但他时刻谨记长安对他的教诲,不该自己问的不要多问,陛下吩咐,他听着便是。
兖州发生的变故还未以书面形式传到盛京,或许有些大臣有耳目在建宁,已然得到消息,但这种事情若不经确认,也无人敢在朝上轻易提及,这也是钟慕白为何昨天夜间去找慕容泓,而不选择今天在朝上向他汇报此事的原因。
慕容泓观朝上众臣之间气氛微妙,料想此事暗地里或许已经人尽皆知。事关钟羡,所以钟慕白不得不来找他共商对策,但其他人得知此事后会采取何种行动,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不动声色,下朝之后让长福去长秋宫通知皇后中午他要去她那里用膳。
赵宣宜很积极。
想当初待字闺中时,她是那样一副孤傲清高的性子,嫁给慕容泓不足一年,便生生被磨平了棱角磨没了脾气。只因她不是那真正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子,而是有血有肉有所求的红尘中人。
自从被父亲派来那那名医家女海萍查出太后赏赐给她的金簪大多簪体有空心并且填塞有麝香之后,她虚与委蛇着,小心提防着,偷偷地喝了近三个月的坐胎药了。可是皇帝老也不来,即便偶尔过来,也不过说完事就走,连茶都不喝一口。
她都几乎要绝望了,而此时他却突然说要过来与她一起用膳,这是否代表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峰回路转了呢?
激动之余,她自然也不会忘记让海萍好生准备几道药膳给慕容泓补补身体。
中午,慕容泓如约而至。
赵宣宜伺候他洗完了手,两人在桌边落座。
长福照例凑过来拿了副碗筷要试膳,慕容泓却突然道:“把碗筷放下。”
长福一愣,不解地抬头看向慕容泓,却只见陛下眸光一斜,看着侍立在皇后身边的海萍道:“你来试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