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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宋开车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穆小姐在车上对先生说的那番话——
“江临,你自己的情况,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而且你还知道,她很有可能就是导致你变成现在这样的诱因,讳疾忌医是愚人的做法,如果你真的打算把你和她之间发生过的事埋在心底,一开始根本没必要到美国来找我,也没有必要回到郁城来,你说呢?”
讳疾忌……医?
穆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医?
他将车停在车库里,解开安全带,去打理后座。
打开车厢里的照明灯,虞宋一眼就看到了穆小姐坐的位置旁边摆了一本书。
虞宋将身子探进后车厢,拾起那本书,还没来得及细看,手机就响了起来,他一看来电显示,忙正色地接了电话:“先生。”
电话那边的人声音低沉,透过无线电波显得有些淡淡的疲惫,“念慈说她有一本书落在车上了,你有空找找。”
“是,先生,我已经看到了,在后座上。需要我现在给穆小姐送过去吗?”
“找到就好。”男人沉吟道,“今天太晚了,明天直接送到公司去吧。”
“好的。”
挂了电话后,虞宋才将手里的书翻了过来。
浅灰色的封面,很古老的印刷版式,干净的封皮上以方正的字体书着六个大字——精神分析引论。
虞宋的心和手指同时颤了颤,翻开扉页,除了书号和出版信息以外,用蓝色的钢印刻着书籍分类,外语读物。
虞宋用手轻轻拨了下书页,很容易地翻到了某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借书卡。
借着微薄的月光,他看清了借书卡上的字样。
密歇根大学,临床心理学专业,穆念慈。
*
江临命人将她拒之门外后,段子矜也彻底失去了想和他说话的兴致。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冲动地想,短短两个月时间他就可以另结新欢,这种男人的死活还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带着这种硬气的想法走出两步,还没到别墅大门口,段子矜就蹲在了地上,抱着头,掉起眼泪来。
硬气不过三分钟。
她很伤心。
可是她对他的现状一无所知,连把真相贸然告诉他的勇气都没有。
段子矜怕了,怕他万一没有痊愈,知道了这些事情和Nancy闹翻,那么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更适合他的移植物了。
可是要她眼睁睁看着他把另一个女人带回家,带进他们曾经住过的卧室里……真的备受煎熬。
原本已经慢慢消退的痛楚,在听到以晴那句话的时候蓦地放大了百倍,侵漫过她的心头,几乎吞噬了她。
大概这就是上天给她的惩罚,惩罚她没有守住六年前与Nancy的约定,抱着侥幸的心和他在一起,然后又要重新失去一次。
她的身子挡住了光线,在石板路上投下一道黑漆漆的阴影。
段子矜盯着那道影子看了半天,忽然想,算了,就这样吧。
只要他能好好的……就这样吧。她已经有了肚子里这个孩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可是越想,眼泪掉得越凶,她慌忙抬手去抹,却越抹越多。
二楼的卧室里,男人静立在窗边。
屋里明亮,室外昏暗,他透过窗户除了黑压压的一片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但他的眼睛却紧紧锁在院子里的某个人的身上。
半天,沉声对身后的穆念慈道:“把灯关上。”
穆念慈正摆弄着手里的怀表,闻声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在男人即将回头把话重复一遍的时候回过神来,“哦,好!”
她关掉了卧室的灯,顷刻间,室内变得比室外还要昏暗。
于是甬路上那道身影立刻清晰了起来。
段子矜的身材纤细高挑,原本不是什么娇小可人的类型,可眼下她蹲在地上,从二楼看过去,那小小的一团,无端显得孤独无依。
穆念慈走到窗边,看到这一幕,心里落下了深深的恻然,“江临……”
男人盯着那里看了许久,可能是因为光线太晦暗,穆念慈没有在他冷峻刚毅的侧脸上找到半点动容。
他现在的反应,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凝固,凝固得像一摊搅不动的死水。
良久,他点了根烟,哑着嗓音道:“把灯打开吧。”
“你不下去看看吗?”穆念慈还是很担心下面的女人的,毕竟她是个孕妇,除了身子需要调理之外,心态也很重要。
“下去干什么?”男人没什么情绪的反问。
“下去把话说清楚。”穆念慈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们之间也许有些误会。”
江临道:“她不会跟我把话说清楚的。”
穆念慈一怔。
“不想把话说清楚的,始终是她,不是我。”江临的嘴唇翕动,袅袅烟雾就从他的唇齿间溢了出来。
穆念慈听着他的话,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看着男人单手撑住落地窗的姿态,半天才冒出一句:“所以,你是在等她主动和你坦白?”
男人的手紧贴着玻璃,握了个拳,声音却平淡沉缓,“我不可能一直等下去,她不说清楚,我就只能自己查清楚,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把你叫回来。”
江临说着这番话,突然觉得,有穆念慈这样一个朋友……还不错。
男人不像女人,女人遇到什么事天生爱分享,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天崩地裂,都可以拿去和那一票闺蜜姐妹们分享。
但他呢?难道要让他拽着傅言玉城商伯旸三个人说这些?
他们不嫌烦,他自己都觉得矫情。
可是很多事情憋在心里太久,不翻出来会烂成疮。
男人吸了口烟,吐出的烟雾都好像沉甸甸的,“我希望她明白,感情是两个人的事,需要坦诚,需要尊重。她轻易放弃的东西,很可能永远也讨不回来了。”
穆念慈的心竟也随着他的话音沉了下去,男人的语气很平缓,甚至可以说是平淡,但她却被他说得隐隐觉得心痛。
“在外人看来,她放弃过我两次,六年前一次,六年后一次。可是我整天和她在一起,我比所有人都清楚,很多时候她心里都在打退堂鼓,放弃我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出现绝不仅仅是这两次。做生意,我喜欢面对潜在的挑战和危机,但是谈感情,我受不来。”
穆念慈想,她和这个男人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他说“我受不来”、“我做不到”这样的话。
她还以为他会永远都像八年前那样,表面上温文尔雅,谦逊礼貌,实则意气风发,桀骜难驯呢。
“江临,我很意外,原来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能难得倒你的东西。”穆念慈盯着自己手里的怀表,笑了笑。
男人沉默片刻,似乎也很是头疼,“是,我和你一样意外。”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这样对她,未免都太过残忍了。”穆念慈担忧地望着窗外,“她还是个孕妇。”
男人面无表情道:“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穆念慈瞪大了眼睛,显然这个消息比她先前听到的所有事都让她震惊,“你跟我白活了这么多废话,现在才说到重点上来?”
然而从男人的反应来看,他好像完全不把这件事当成重点。
穆念慈皱着眉头道:“她连这种对不起你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居然还苦心孤诣地想让她明白?”
男人收回目光,淡淡地眄了她一眼。
就是这淡淡的一眼,像一股冰凉的泉水流入了穆念慈浮躁的心,她冷静下来后,突然就抓住了一些刚才被她掠过的疑点。
江临说,那个女人不会把话说清楚的。
指的难道就是这件事?
穆念慈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卡在了喉咙里,“是她告诉你,孩子不是你的?”
“嗯。”
果然!
她又道:“所以……你不信?”
“我信不信有区别吗?”男人扬手,手里的烟很快烧掉了一截,烟灰直接落在地板上,他也没理会,嗓音沉沉的,“她费尽了心思想让我信。”
“那你后来……查过吗?”
“没有。”
穆念慈望着窗外,心念一动,很快便懂了江临的意思。
伤他最深的始终都不是这个孩子的身世,而是段子矜那份不惜亲口毁掉她自己清白和名誉也要和他分手的决心。
她是那样的坚决,所以他是那样的心灰意冷。
至于这个孩子究竟是谁的,江临连查都懒得查。
导致他们分手的,从来就不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穆念慈觉得很奇怪,斟酌了好半天,才问:“孩子的事……你就真的没有半点怀疑吗?”
“我不知道。”江临蜷起手指捏着眉心,“我想相信她,想证明她的清白。但是念慈……”
他说着,顿了顿,声音忽然哑了下去,哑得透彻,“说实话,我也会害怕。”
害怕她真的做了什么,或者被迫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害怕有十万、百万、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说的是真的。
毕竟他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要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盲目地相信一个无数次想要放弃他的女人……
就算这个女人几次为他豁出性命,他还是无法完完全全地做到。
因为段子矜瞒了他太多事情,有时候,他真的看不透她。
男人的模样让穆念慈一瞬间鼻子酸了酸。
八年前,他们一同在A大授课。他是物理系的教授,她是临床心理学的实习教授,认识没多久,她便离开了A大,远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进修。这期间联系一直断断续续,直到几天前,被他找上。
其实交情不深,却偏偏还是被他此时近乎卑微的一句话所震撼。
“那么我能帮你什么?”她问,“你想查清的到底是什么?”
江临掐了烟,沉声道:“六年前忘记的事,还有……”
穆念慈也明白了,接过话来:“还有她为什么这样做。”
话音刚落,楼下的甬路上突然多了一抹英俊高大的身影,疾步跑到段子矜身边,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江临在看到那人的瞬间,额头上隐约冒了两下青筋。
穆念慈脸上一个大写的茫然,“这又是谁?她的……桃花?”
“烂桃花。”男人将烟扔在地上,一脚踏过去,伸手拉上了窗帘,回身打开了灯。
开灯时,指尖微不可察的,是轻轻的颤抖。
他没有告诉穆念慈的是,按照段子矜肚子里的孩子天数来推算,她怀孕正是他们刚到欧洲的时候。
那时候曾有一天晚上,他病重被Nancy带走,而段子矜……和唐季迟在酒店呆了整整一夜。
想起唐季迟曾经在Day.off门口当着他的面强吻段子矜的事,江临就偶尔会想,会不会他真的趁他不在,强迫了她。
这个念头他很少会深思,也不知是因为相信她,还是潜意识想要避开这种可能。
但江临清楚的感受到了,这颗沉寂平静了两个月的心,在看到楼下唐季迟抱住了她的那一刻,宛如被毒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痉-挛。
拉上窗帘打开灯的这一分钟拆分出来的每一秒,他都想下去揍那个男人一顿。
然而当穆念慈再把窗帘掀开一个缝隙,用手挡着光看过去时,却说:“他们已经走了。”
“走了正好。”男人坐在单人沙发上,原本的淡漠与沉稳莫名就变成了阴森森的寒气,面无表情到了极致,“省得我叫人轰走。”
穆念慈在他沉郁冷峻的视线里终究没敢笑出声来,“江临,让我猜猜啊……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就冲这一幕,你也要多耗上她几天,是不是?”
沙发上的男人看了她片刻,鼻腔里逸出一个重重的鼻音。不知是在冷哼,还是在说“嗯”。
穆念慈彻底绷不住了,大笑道:“你说你这到底是在和谁过不去呢?”
男人慢慢收敛起了神色中显而易见的恼火,沉着眸光,盯着空气里的某一点,低声道:“我没有和谁过不去,念慈,但是事不过三,我不能每次都纵着她一遇到她觉得过不去坎就选择分开,她觉得差不多了就跟我和好。如果这么容易就让她把想要的东西要回去,她记不住教训,那么下一次,被放弃的还是我。”
穆念慈叹了口气,“江临,你真别把话说太满。”
男人抬头,目光里似有浅浅的疑惑。
“不要小看一个女人陪你吃苦的决心。”穆念慈道,“干我们这一行的,见过太多人,听过太多故事。其实她这样做……很有可能是为了你。”
为了你才会欲言又止。为了你才会分分合合。为了你,才会说了逞强的话以后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掉眼泪。
男人的眸色陡然深沉了些。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像没有方向似的,在卧室里走了两步,转来转去。
“行了,这件事等你把一切都想起来了,自己去查。”穆念慈走到他旁边,拉着他的胳膊把他一把按进沙发,“现在,你老老实实坐在这,深呼吸……平心静气……”
男人僵硬着身子看着她,像是一时间还不能从刚才的情绪波动里走出来。
穆念慈无奈,走到音响旁边打开了舒缓的轻音乐。
然后拎着怀表的链子,将怀表放了下来,凑到他眼前,一边来回摆动,一边柔声道:“江临,你听我说……你此时此刻,身在郁城,在你家的卧室里,这里是最让你感到安全和舒适的环境,你要全身心的放松……”
半个小时后,穆念慈觉得她都困了,可是男人居然比她清醒,见她打了个哈欠,淡淡道:“我让以晴给你收拾了一间客房,你先去休息吧。”
“江临,我真的没见过你这样的病人。”穆念慈揉了揉眼角困出来的眼泪,说道。
她的催眠术虽然不是一顶一的好,但也绝对称得上专业,可是这个男人的心防真的太难卸下,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保持着绝对的理智和清醒。
催眠是极度需要信赖的。如果催眠者不能完全把自己交给面前的催眠师,只要稍有防备,就会失败。
很明显,这个男人对她绝对不是“稍有”防备。也许因为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决定了,他对谁的防备心都很重。
催眠的事……在他去密歇根找她的时候,他们就试过一次了。
后来又换到了欧洲、到景色宜人的地方去,也都无法让他彻底放松下来。
再后来,穆念慈问他:“我们回郁城试试吧?你在那里生活了八年,也许会觉得亲切。”
男人想也没想地拒绝了。
她很疑惑,再三追问下,他却道:“那座城市……我不想再回去了。”
他越是这样说,穆念慈就越是确定,一定有个什么诱因在这里。
她苦口婆心地劝了他好几个小时,他岿然不动。
最后她只好使出了杀手锏,“你不是说,会配合我的一切要求吗?”
男人沉默许久,“让我考虑。”
第二天一早他对她说:“我跟你回去。”
其实在穆念慈提出回郁城之前、乃至在他今天见到段子矜之前,江临都在想,不如就彻彻底底地忘了她。
两个月来,他没有刻意打探过她的消息,甚至不知道她就在他的公司里。他以为他已经能做到静如止水了。
可两个月来的日积月累,每一分每一秒的努力,就在今晚轰然倾塌。
就是那个刹那,在与她视线相交的那个刹那,轰然倾塌。
江临在心里对自己妥协——最后一次。再给自己、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是啊……段子矜,我承认,你又赢了。
穆念慈亦是在那个刹那懂了他的心思。
因为那时,那个女人一脸傲慢地站在台上说了句——穆小姐,江总见多识广,他的言传身教,你最好都记着,省得以后在我这种人身上吃亏。
下一秒,男人搭在她肩膀上的手蓦地用了力,他的面色很平静,唯有穆念慈知道,她的肩胛骨险些碎裂。
“你看吧,江临。”在回来的路上,她对他说,“诱因果然在郁城。”
男人无言,缄默。
她将手里佛洛依德的著作递了过去,指着最后一页封皮上的德语原文,“你不是懂德语吗?看看这句话。”
江临低垂着眼眸,“Niemals-sind-wir-so-verletzlich,als-wenn-wir-lieben.”
他慢慢读出声来。
——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像陷入爱情时,那么容易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