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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脚步不停,坐上花呢小轿,直奔艾月轩。
一进艾月轩的门,便看见院子里站着一袭白色身影,正背对着我欣赏白瓷缸里的红尾鲤鱼。地上皑皑白雪,他又着白色长袍,只觉视线混成一片,画一般朦胧,竟分不清哪个是雪哪个是他。
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我,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他阳光般绚烂的笑容钉住了脚步,怎样都无法移开视线。
见我站在院门口看着他,玄华唇角微挑,冲我伸出手臂,“颜儿!过来!”
我有些发懵,中了魔咒般向他走过去。
他微笑着将我额发上的雪花捋掉,牵着我的手带我步入青鸾堂。
“颜儿?明天我和红儿要去安青王府拜年,你可愿随我们一块儿去?”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见他望着我的眉眼间皆是真诚,知道他没有骗我,不由雀跃道:“真的可以带我去?”
他将我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递给小红,怜爱地拍了拍我冻红的小脸,“我何时骗过你?那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我的唇角顿时绽放开一朵迫不及待的笑容,“太好了,我可以回去看爹爹了,我可以替爹爹……”
我猛地打住话头,警惕地看着他。
他不看我,自顾在锦凳上坐下,道:“明日我会设法让你与安青王单独相处半个时辰,以后每隔十日,我带你回去一次。”
他说的不是三姐带我回去,他说他带我回去。省亲吗?设法让我和安青王单独相处半个时辰?每隔十天一次。
看着他凤目中隐着了然的笑意,我突然明白,他都知道。我原是什么都瞒不住的,自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其实谁都知道。玄正知道,他知道,只怕太子也知道。
然而,只有他,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既能保全我的意图不被人发现,还名正言顺地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玄华,他竟如此了解我。
我吸吸鼻子,冲他展开最真挚的微笑,“玄华!谢谢你!”
轩辕帝二十五年大年初三,我带着小红和小亮子随贤亲王和韩国夫人回安青王府拜年。
这是绝无仅有之事,贤亲王夫妇虽是安青王的女儿女婿,但朝纲规矩不能乱。尊卑有别,每年都是安青王携带妻室家眷来贤亲王府拜年,何时有皇子去给外姓王爷拜年的道理?
此举轰动整个长安城,贤亲王礼贤下士的美名更是为世人交口称赞。
安青王府所有男丁女眷几乎都到府门口迎接,华兴街早已被清空,然,仍有很多百姓自菜市口开始,便簇拥着争相围观贤亲王和韩国夫人的风采。
我坐在撵轿中,狐假虎威地跟在玄华和三姐的车撵后面。
我不在乎迎接场面的隆重与否,反正这些都不是为了我,我只不过沾了玄华和三姐的光罢了。
然而,我还是无比感叹。
安青王正妃看见我从撵轿中下来的那一刻,竟堆着满脸慈祥的笑容,如同九月盛开的富贵菊,耀得我眼前乱冒金星。
她与玄华和三姐拜见行礼之后,伸手握住我的手,笑道:“呀!我们颜儿只一年不见,就长成大姑娘了。瞧这模样,可不是韩国夫人几年前的样子么?端得是叫人怜爱无比!”
自从知道我和三姐有三分相像,我便一直刻意回避这个事实,然而,回避并不代表没有。
我心中一阵恶寒,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眼前这个笑容可亲的贵妇不是将我恨入骨髓的正妃。
露出甜甜的笑容,我道:“大娘说笑了,我不过是个野丫头,哪里敢和三姐相比?只占了三成三姐的模样,便觉自己成了飞上凤凰架的麻雀,三姐那般沉鱼落雁之容,却是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便听有人谄媚笑道:“颜儿是不错,已经有了韩国夫人三分容貌,若是再有韩国夫人的七分性情,那便是真的十全十美了!”
我余光扫过去,正是去年我回府探视安青王时怒骂我的栾氏。
好一个嘴上抹油口蜜腹剑的势利小人,她不说我鸠占鹊巢东施效颦怕已经对我网开一面了。
这类似的三分容貌让我憎恨不已如鲠在喉,倘若还要学得三姐的七分性情,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我只当做没有听懂她的话,笑得无害,“姨娘谬赞了,爹爹老迈,姨娘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她的笑容有些发僵,却不好指责谩骂,只好讪笑着闭上可嘴巴。
玄华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直到众人在西院王妃的会客厅中落座,三姐才微笑着看向我,“颜儿?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你身子不大好,让祥叔送你先回翠竹园休息吧?”
我虽知她说这番话是玄华授意,刻意留给我时间让我跟随祥叔拐道惠安堂去看望爹爹。但话经她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感到别扭。
拜别大伙儿,我便带着小亮子和小红跟着祥叔离开西院。
走到无人处,祥叔悄声说:“七小姐快随老奴去惠安堂吧!王爷****盼着你来呢!”
我心知玄华都安排好了,也不多言,跟在他身后直奔惠安堂。
虽说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我依然未曾料到惠安堂竟是如此萧条模样。
看着大殿门口满地的落叶残雪,我胸口沉闷,“祥叔?平日里有谁在此伺候爹爹?”
祥叔低着头,似有些迟疑,。
“祥叔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么?”
“七小姐!”祥叔脸上尽显沧桑,“平日里老奴尽心尽力在此伺候着。”
“我问的是除你之外,还有谁在此侍奉?”
我心里已有了答案,但依然不敢相信,声音里便带了几分严厉和烦躁。
“七小姐息怒,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像七小姐这般心疼王爷?”
“好,好!”我冷笑道:“爹爹还没死,他们便这般行事,难道都忘了他们的一世荣华究竟仰仗何人了吗?”
“前几日定国大将军似有捷报传来,龙颜大悦……”
“我懂了!”我打断祥叔,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安青王府已经有了新的接班人,大哥安青国戍守边关,和平时期,哪里有什么仗可打?不过是周边小国的流寇散兵扰乱边关居民的生活,他带兵过去吓唬一下罢了。只是,这定国大将军的威名却因此传播开了,我却不知这所谓的威名中到底有多少水分。
所谓功高盖主,便是今日这般吧?安青王原是早就看到了这一天,当初送我出府时才那般无奈。
祥叔见我脸上戚戚,安慰道:“七小姐莫要太伤心,王爷威名尚在,各房小姐、少爷们也都颇有孝心,经常会来陪伴王爷。太子妃和韩国夫人隔三差五也总会送东西过来。”
我点点头,毕竟身为子女,岂能将这个孝字视作敝履?只是,有着正妃、侧妃和各房妾室夫人们的相教,不知他们的小心能维持到及时。连祥叔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贤亲王如此躺在床上已一年多了,当年威风凛凛万人仰仗的大将军,早已变成了又脏又傻令人厌恶的糟老头儿了吧?
推开惠安堂的大门,一股淡淡的霉味儿迎面扑来。里面潮湿阴冷,黑乎乎的,即便大白天,殿内也点着豆大的火烛。
我皱了皱眉,将此番情形一一记在心里。
玄华只给了我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没功夫和祥叔东拉西扯,也没时间悲天悯人与安青王抱头痛哭。我需要用这有限的时间做完我想做的事情。
将内堂细细打量一番,虽有些潮湿阴冷,却打扫得颇为干净,我冲祥叔点点头,“祥叔!谢谢你!”
他正要俯身向我行礼,却见我已将侧卧在床的安青王扳正平躺在床上。
安青王和我去年来看他时没什么变化,只是更加消瘦苍老,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有人动他,他的眼睛渐渐张开,看见是我,愣了好一阵,突然激动起来,双眼倏地睁大,眼眸放光,嘴里竟“呜呜”地发出声音。
握住他的手,我含泪冲他一笑,轻声道:“爹爹!颜儿看你来了。今日,颜儿是为兑现去年床前誓言,给爹爹治病来的,颜儿的医术不强,实践次数尚少,手法尚不娴熟,但颜儿来一次不容易,想拼力一搏,不知爹爹可允?颜儿不想强迫爹爹,爹爹若是相信颜儿,就冲颜儿眨两下眼睛,颜儿就替您金针刺穴,爹爹若是不放心颜儿,便只需眨动一下眼睛,颜儿心里便明白了。”
听我说完,安青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快速眨了两下眼睛,然后,我看见他浑浊的眼眸中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惊喜道:“爹爹?您是愿意吗?”
他又眨了两下眼睛,嘴唇已哆嗦起来。
我转身看向祥叔,祥叔自我从怀中取出那包金针之后,脸色就开始发白。但此时他却冲我笑了笑,道:“七小姐尽管大胆施针吧!老奴和王爷一样信得过你!”
小亮子和小红在门口把风,祥叔在此能给我打个下手也好,我便冲他点点头。
强压住彭湃心潮,打开小包裹,取出一枚枚金针。
我已随冰芷学了半年之余的金针刺穴之法了,平时为了避人耳目,小亮子会从百花争艳里给我抓几只小鸟来供我施针练习。他又说动玄聪,让玄聪向太子撒娇,求得几只小兔子。这些都成为我练习的好帮手。我几乎每晚睡前,都要在青鸾堂内练习一番。
近两个月,我时常感觉到小鸟和兔子的身体和人的不太一样,便偷偷在自己身上练习。小红和小亮子心细,总会发现我换洗的贴身衣物上有点点血迹,便苦苦央求我在他们身上练习。
我不敢造次,又怕伤了他们的心,每晚便留他俩在旁边伺候,先在自己身上施针确保无误之后,才在他们身上一一试过。
到今日来安青王府,我的金针刺穴之术已经练得相当纯熟了。
冰芷早在我拜她为师之初,便开始琢磨安青王瘫痪失语浑身不能动弹的治疗之法,经过一年多的反复推敲和实践,已经自创了一套针灸疗法,再辅以推拿按摩,可达事半功倍之神效。
选在今日回安青王府虽是玄华以拜年的名义提出,却正好应了我的心声。
成败在此一举,今日这金针刺下去容易,取出来难,只要刺下去,我便能知道是福是祸。安青王的一生荣辱,便系在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