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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延发愣的时候,他面前的场景起了变化。
永福宫外,阿禾跪着磕头,哭着哀求周太后派御医去看一看陆静姝;宣执殿外,阿苗也是一样,痛哭着不停的磕头,求他派人去救一救陆静姝。
正当阿苗哀求之时,吕良从宣执殿内走了出来,对阿苗说,“陛下正忙着,无时间见你,阿苗姑姑还是请回吧。”
阿苗回到长秋殿的时候,先前他看见的抱着肚子疼得厉害的陆静姝已然是不声不响了。阿禾比阿苗要稍迟一些才回来,她求来了周太后派御医来瞧一瞧陆静姝,可是床榻上的那个人已经……
御医匆忙上前检查陆静姝的情况,却是惊骇的样子。他掀开盖在陆静姝身上那一床半旧不新的被子,露出来的是陆静姝身下沾染了鲜血的床褥和她身上同样沾染了鲜血的衣裳。
阿禾因为请回来了御医而露出了的笑意就这么凝滞在了脸上,高兴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生生的卡在了喉咙里。阿苗愣愣的站在床榻旁,对周遭的一切都好似感觉不到,只是泪流满面。
章延对着这么一副场景,心脏似乎被什么掐着般,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他屏气凝神,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有些什么记忆在他的脑子里边似乎串联了起来,但又模糊到让人抓不住、弄不清。
阿禾和阿苗的情绪随着御医的一句“节哀”而彻底崩溃,近乎是在她们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两个人都是扑到了床榻旁,嚎啕大哭起来。
窗户外边的天是灰蒙蒙的,屋子里有些昏暗,陆静姝躺在床榻上,却没有了之前抱着肚子颤抖时的扭曲表情,只剩下了平静和安详。她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走得毫无留恋。
章延听着阿禾和阿苗大哭的声音,恍惚间以为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可是,明明现在陆静姝还好好的,他更没有想过要废了她。更何况,早在她有身孕之前,裴蝉嫣已经不在宫里了更不说有身孕的事。
此时此刻,章延的心里溢满了悲伤,悲恸和难以言喻的窒息感。他抗拒着想要从这个梦里面走出来,梦却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这一次,章延发现自己竟然到了陆家。现在正是半夜的时候,他站在陆静姝的房间里,就在她的床榻旁,屋子里留了几盏烛火。
床榻上原本安睡着的人不知道是怎么的突然惊醒了,陆静姝惊坐起来,慌乱的环顾着周围的景象,越是看脸上越满满都是惊讶的神色。
她颤抖着手,摸上了自己的心口,仿佛是因为感受到了那一颗鲜活的、正有力跳到的心脏而越发颤抖,惊讶的神情变成了不敢置信。
她抚着自己的心口,用力的深呼吸,好像在努力的接受着什么事情般。她打着颤伸手摸向了自己的肚腹,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而紧捂住了嘴巴,压抑着哭声,泪水顷刻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
章延比陆静姝对眼前的这一切更加感到不可置信,陆静姝此时的反应令他下意识和前面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但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之后,章延脑子里生出了一个猜想,这个猜想让他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替陆静姝守夜的阿禾正好进来看看陆静姝,便看到了陆静姝流泪的模样,慌忙上前询问是怎么了。陆静姝哽咽着和阿禾说自己做了个噩梦,被吓到了。
可是章延看得那么清楚,他能够那么轻易的看出来她在撒谎……
后来的场景不再像之前一样让章延看得很仔细,反而开始不停的快速跳转着。
他看到陆静姝从马车上下来,眯着眼睛看向后宫的红墙绿瓦时眼里闪烁着的怨恨的神色。
他看到陆静姝拜见周太后,“一不小心”撞见了而与他行礼时,低下头去的那一刻,眼里闪过的不输于之前显露出来的怨恨。
他看到陆静姝与他的大婚之日,洞房里,不对着他时,眼里暗藏着的冷漠。她说出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时,垂下的眼睑半盖住的眼睛里被隐去了的不甘愿。
章延渐渐的明白,也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承认,那个他不愿意相信的事,是真的。不只陆静姝死而复生是真的,包括梦里的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陆静姝被废后,陆家倒台,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却因为他的一句吩咐而不能够留下来,她因此丢了性命。
那个时候的陆静姝,对他是有爱意的,可是当她经历了这些后,便彻底的没有了。及至后来重生再次见到了他,没有避开入宫的命运,对他却只剩下了恨。
眼前的景象还在不停的变化着,章延看着陆静姝怎么样步步为营,令他解开对陆家的怀疑,他又是怎么样对她从此死心塌地,可是她已经不想要了。
不停变幻的场景,最终定格在了七夕的那一夜。章延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那一天夜里,他带着陆静姝出宫,可却遇到了那样的事情。
章延看到一支箭飞向了他和陆静姝的方向,他知道这就是差点要了陆静姝的命的那一箭,而陆静姝在注意到的那一刻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扑向了他。
她脸上的神情是惊恐,她眼底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当他下意识伸手推开她的时候,陆静姝的眼里没有惊诧,反而只有讥诮,仿佛是对于他这样的行为,不怎么感到奇怪般。
陆静姝眼里的这一抹讥诮,恰似利刃般,深深的扎进了章延的心里。如若他此时不是在梦里,章延想他大约是很失态,失态到站都站不住。
他以为陆静姝是这一次之后因为对他失望而心死,却并非如此,更早之前,或者该说前一世的时候,陆静姝便已经对他死心了。
章延觉得自己大约是真正的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而曾经陆静姝必定比他此时要更加的痛,心痛身也痛。她得知失去了亲人最是脆弱无助的时候,他唯一的举动不过是赐给他一碗小产的汤药,什么话,什么解释都没有,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他过去做下了那样的事情,如今便只能不停的偿还,经历陆静姝经历过的痛,体味她体味过的苦。
哪怕看着陆静姝后来做的这么多、说的这么多,不过都是在逢场作戏,不过都是她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与他做戏而已。哪怕这一切讽刺至极,章延却也同样没有办法去责怪陆静姝半句。
说到底,他又究竟都做过了些什么事情?
章延想要知道他和陆静姝的上辈子都还发生过一些什么,想要去探究更多的事情,然而,梦境开始消散。章延发现眼前的一切都逐渐消失,然后彻底的重新归于了黑暗和寂静。
“陛下?”
章延睁开眼睛,没有看到陆静姝,只看到了夏川。他轻舒一口气,便听到了夏川探询的这么一句话。
他瞬间回忆起刚才的梦境,梦里的种种恍恍惚惚让他感觉不到真实,可是,他已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了。
夏川见章延竟莫名发起了愣,而章延又未曾应他的话,令夏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干脆再次喊了章延一句。
“现在是什么时辰?”章延回过神,发觉自己身上都黏黏的,才知自己在那个梦境里竟然是出了这么多的虚汗。他稳了稳心神,佯作镇定,问夏川。
夏川恍若不知章延的异样,只恭敬的回答,“陛下从上午之后,又一直睡了两个多时辰,现在已经是临近傍晚了,约莫是酉时三刻。”
章延躺在床榻上,没有办法坐起来也不怎么能够动弹,他轻点了了一下下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吩咐夏川,“在营地到底不够方便和安全,明天便拔营回行宫去,你待会将这事情通知下去。”
夏川没有应章延的话,道,“御医说陛下暂时不宜挪动,陛下不若先多呆几天,再行……”夏川的话还没有说完,章延已经打断了他,“就按朕的吩咐去办。”态度很坚决。
营地离行宫不到半日的路程,在行宫绝对要比在营地安全得多,主要是,相比之下,行宫更利于保护。
章延还没有蠢到不清楚这次的事情是冲着陆静姝来的,虽然他不确定这是怎么一回事以及对方是什么目的,可毫无疑问的是,对方想取陆静姝的性命。
哪怕知道陆静姝这么久以来做的许多事情,不过是在利用他,对他并没有半分的真心,章延依旧没有办法怪她或者是怎么样。
陆静姝的做法没有错,原本就是他亏欠了她这么多,说到底他现在所遭受的一切也算得上是咎由自取怪谁都没有意义。
他现在很清楚的知道有一个隐藏在暗处,很强大的人对他虎视眈眈。他策划着一切的事情,比如那一次他的落水,将事情转移到陆家的身上,做得很严密,近乎是天衣无缝。
前世的他大约是在这个人的误导之下,一步一步对陆家失去了最后一丝的耐心,然后……对陆家下了手。他甚至信了裴蝉嫣,宠了裴蝉嫣,可想而知,他那个时候对裴家……
如果前世在陆静姝身死之时,他已经错到了那样不堪的地步,章延觉得或者他的结果,也不会太好。他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大约是没有能够保住。
章延不清楚前世都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毫无疑问的是他错得很离谱。这一世,他还有机会挽救,因为有了陆静姝的重生,他暂时没有走歪太多。
既然是这样,他便更加没有怪罪陆静姝的理由了。或者她是利用了他很多,可是与此同时,一样帮到了他。然而他做下的那么多事情,却没有几件是对陆静姝好的事情。
章延闭着眼睛,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他和陆静姝……真的还有可能圆满吗?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们的心,似乎都离得太远了,也许,真的没有了靠近的可能……
章延再次睡下后,陆静姝在床榻边守了他一会便回了自己的帐篷去休息。她现在有身孕,不能够太过折腾了。照顾章延的人那么多,确实是不差她这一个。
陆静姝稍微睡了一会,起床之后用了点东西,又去看了看阿禾她们。等到临近天黑的时候,夏川亲自过来这边和众人传明天回行宫的消息,陆静姝才知道章延终于睡醒了。
考虑到陈梦如、安锦清和李佩舒都还没有探望过章延,到底是他随行的妃嫔,陆静姝去看章延的时候,便带着陈梦如几人一起了。
章延躺在床榻上,身下稍微垫高了些,由着宫人喂着吃食和汤药。小太监进来传报陆静姝领着陈梦如她们过来了的时候,章延才刚刚开始喝药,他便让小太监去传话让她们稍微等一会。
哪怕不想要去责怪陆静姝什么,章延却仍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才好。告诉她,他都知道了么?
章延暗自在心里摇头,想也不想就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若是陆静姝知道了他现在究竟清楚些什么,定然是要连与他做戏都不肯,或许会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太过多余。
如果陆静姝是一个人过来的,章延大概还是会让小太监传她进来,可和其他妃嫔一起,他这幅样子便不好给她们看了。
章延很快就喝完了汤药,让宫人把陆静姝几个人带进来。
看着陆静姝站在最前面,领着陈梦如、安锦清和李佩舒和他行礼,章延已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如果非要形容,大约不过就是两个字难受。
他心里很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他甚至很窝囊的想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起来吧。”章延免了陆静姝几个人的礼,命人赐了座,跟着便闭了嘴,不再说什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多少精神。
陆静姝以为章延这般是被身上的伤闹得,并没有想得太多,也没有发现章延到底有什么不对劲,至少章延说话的语气和往常并无不同。
“臣妾瞧着陛下方才吃得很少,一小碗的粥才喝了一半,是没有什么胃口吗?可有其他什么想吃的东西,臣妾去命厨下准备,陛下好再吃点。”
陆静姝关心的话落到章延耳朵里,令他不大好受。他一看到陆静姝笑,便想起来她不过是在应付他;听到陆静姝关心的话,便想起来她不过是在敷衍他;心里根本没有办法好受。
“不必了。”
章延十分简短的回答了陆静姝的话,语气隐约有些闷,可是不大听得出来。至少陈梦如、安锦清和李佩琼她们三个都没有听出来不对劲,毕竟章逸平时和她们说话也从来都不亲近。
陆静姝发觉了一点儿不对,可她没有多么在意,只当章延是对自己这么躺着什么都做不了不太适应从而心情不怎么好。
有陈梦如她们三个人在,陆静姝和章延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虽然说她们不在也差不多多少。因而不过是这般几个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章延便打发了陈梦如她们离开。
章延是让陆静姝也回去休息的,只是陆静姝并没有听他的,而是留了下来。不管怎么样章延也是为了救她才会躺在这里,陆静姝没打算对他不管不顾。
“陛下心情不大好么?”陈梦如几个人告退了,陆静姝才问章延。
章延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同样没有说话,陆静姝却继续道,“陛下身上的伤很严重,必须得小心翼翼的、好好的将养,才能尽快好起来,陛下才不必这么躺着。”
她也曾经有过这么躺在床榻上哪也不能去,甚至几乎动都不能动的时候,确实十分痛苦。因而对于章延此时的感觉,陆静姝以为她算得上是感同身受。
章延听着陆静姝宽慰她的话,却没有得到半分的宽慰。他只觉得陆静姝的这些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会变成利刃在他的心上凌迟。
原本以为自己能够受得住,可是真的面对陆静姝,章延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坦然的对着她。
对于陆静姝来说,他既是害了她的亲人的仇人,也是夺她性命的仇人。她一定是恨极了他,恨透了他,却偏偏不得不对着他强颜欢笑。章延不敢去深想,陆静姝对着他的时候究竟是有如何的想法……
“皇后早点回去休息罢,你是有身孕的人了,也得好好休息才行。”章延压制着自己的真实情绪,对陆静姝说道,已经不愿再这样面对她。
陆静姝更觉得章延的奇怪,先前以为是因为他身上的伤,现在再看,到底不是那么一回事。
可是陆静姝并不知道还发生了什么其他影响章延至此的事情,她看向章延,却见他眼神躲闪,顿时没有了探究的心思。
“是,陛下好好休息,臣妾这便告退了。”章延不要她杵在他的面前,陆静姝便顺着他的意了,左右她看着章延这幅样子也心情好不起来。
硬要说的话,她算不上是欠了他,撑死了一命抵一命。章延若是硬要这样,那她便随着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陆静姝行礼告退,离开了章延的帐篷回到自己的去了休息。章延转头一直看着陆静姝身影消失的方向,从未如此刻这样心乱如麻。
第二日,在章延的坚持下,大队伍开始往行宫赶过去。因为要考虑到章延的身体情况,所以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好在这一路很是顺利,没有出任何的意外。
章延受了重伤的消息在章延的死令之下,并没有传回去宫里。他一则担心周太后知道了以后会受不住,二则担心周太后伤心之下会迁怒到陆静姝。
这一次冬狩原定的是十五天的时间,虽然章延重伤,但是从营地回到行宫之后,大部队一直等到原定回宫的那一天才出发回去。
自从那一晚之后,章延和陆静姝之间的关系莫名其妙陷入了僵局里面。往日还能平心静气的好好交谈几句,在那之后,两个人之间的话变得更加少。
陆静姝每天都会去看一看章延,可也真的只是看一看而已。章延对着她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陆静姝便也不作践的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他们之间这样的僵持,一直等到回到宫里的前一天才有所缓和。这一天的夜里,章延命夏川去请了陆静姝过去他的房间,称是有事情想要与她商量。
陆静姝跟着夏川过去了章延的房间,脸上虽没有笑意,但也没有给章延摆脸,只能说是不咸不淡。
她到了之后,章延便遣退了所有的宫人,独独留下了他们两个人。这还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次独处。
“朕希望母后不会知道朕这一次重伤的事情。”章延言简意赅,说明了自己想要做什么亦即是要与陆静姝商量的事。
陆静姝听了他的话,并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疑问,只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陛下有什么想法吗?”
章延冲着陆静姝点头,“你现在有了身孕,回宫之后,必定御医每日都要到凤央宫请脉。如此,朕每日宿在凤央宫,命御医早些到凤央宫来,便可一并儿诊脉查看伤势了。若是这般,母后应当发现不了什么问题。”
陆静姝方才想了一下也觉得这么样最合适,只是这么一来,在章延伤好的这一段时间,她就得一直面对章延了。
于是,在章延说完后,陆静姝再想了想,说道,“如若那般,到底御医到得太早了一些。依臣妾看,不若陛下每天抽出个空儿到凤央宫,可以借着看臣妾肚子里的孩子的名义。”
“每日陛下过来的时候,臣妾便吩咐宫人去请御医过来凤央宫,如此正好可以为陛下诊脉,这样大概会要更加好一些。”
章延静静的看了陆静姝一会,才同意了她的话,“便依皇后说的这么办。”心里却因为陆静姝话里暗藏的深意而痛苦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