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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器铺后院之内，重重秋菊掩映下，青石板封住的枯井。
毓溪丝毫不费力气，以内力将石板挪开，握着青藤下到井底，是一条暗道。
密道内如豆的烛火明明暗暗地摇曳，她沿着来时路返回，在地下冗长曲折的巷道行了三炷香的功夫，才到了殊毓阁地窖之中。
她循着高低不平的石阶而上，推开地窖出口的木板时，一束明媚光线窜入眼底，刺得她一阵眩晕。
她不得不护住眸子，缓缓出了地窖。
此时正是午后，地窖上是一处玉器店，其出口正在玉器店的账房角落里。毒辣秋阳照在出口处，难怪方才惹得她发昏。
毓溪才在账房内站定，便看见坐在书案之后的六旬老者卷一本泛黄书卷看着，另一只手执笔在上面圈点写画，屋外天光透过窗棂，映在他的满头雪发上。
他并未抬眼，低声问道，“玄血剑已送给丫头了？”
毓溪点点头，忽明白他并未看自己，又轻声道，“忆薇小姐拿了剑，满心欢喜地走了。”
萧洵将书与笔搁下，对毓溪施以赞许的眼神。
“丫头可有问起些什么？”
“忆薇小姐曾问此剑为何人所铸，毓溪并未作答。”
秋风将书案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萧洵起身负手立于窗前，有枯黄落叶从窗外飞入，他轻手捻过叶子。
“又到了叶落之时，当年晗儿便是在此季节远走南綦。”
毓溪看着眼前孤寂的老者，眼内是淡淡的悲悯。
从她记事起，他的发丝便是如霜的银色。
那时她还年少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反而对他的银发颇为喜爱，如今才蓦地觉得当年的萧洵不过不惑之年，何以白头？
“晗姑姑，还会回来吗？”毓溪小心翼翼问道。
“女大不中留，晗儿既随沈夜走了，老夫便不曾奢望过她会回来。更何况如今钟离砚已驾崩，沈夜待她极好，他们又有了忆薇，”他沉吟半晌，又接着道，“此次，若不是忆薇离家出走，她便是连这一封求我庇护忆薇的信也不肯寄来的。”
萧晗固执的性子随他，不想忆薇也继承了这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性格。
想到这儿，萧洵颇有些头痛。
萧晗是他与发妻韩氏所生，韩氏去得极早，他成日忙着铸剑山庄的生意，无暇顾及其他，甚至忽略了萧晗。
萧晗十六那年，铸剑山庄承接了朝廷的大单，为军中将士铸一批兵器。
朝廷行事向来缜密，派了当时还是皇子的钟离砚前来与他共同商议此事。
萧晗自小喜静不喜动，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学的极好，不过，她最为擅长的却是铸剑。
那时的钟离砚少年意气、英姿勃发，萧晗初见他时，便将一颗少女心倾覆于他身上。
她得知他的来意，竟暗下了决心，要为他铸一把玄血剑。
萧洵得知此事，曾多番阻挠，当知若要铸一把上好的玄血剑，困难重重，一不留神连命都会保不住。
这第一桩事，铸剑人需在严冬之际，亲自前往漠北冰原寻取上古玄铁，深冬的冰原荒无人烟，所有灵物皆已进入冬眠，铸剑人孤身处于寒荒之境如何生存？恐怕连玄铁的影子尚未见到，就已做了冰封中的一具雕塑。
就算过了亲取上古玄铁这道险阻，铸剑之时，又是一道难越的鸿沟。
玄血剑，须在炎夏之际，将上古玄铁置于炼铁炉内，经七七四十九天提炼精纯玄铁，与此同时，铸剑人每晚子时必定要取自己的精血养剑，最后再于炼炉旁精打细铸，若铸剑人稍不留神将剑身铸钝了，这先前的功夫便都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因此，铸一把玄血剑，考验的不只是铸剑人的意志力、生存力，亦在其体力、锻造剑身的能力上，都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
而萧晗自小养于深闺，如此贸然去铸一把玄血剑就如自寻死路一般，他不得不拦着她。
可萧晗却跪在他面前说，“父亲，女儿自小从未求过你什么，此一次女儿求父亲成全女儿的一颗心。若是女儿因铸剑而死，此生无憾，可若是女儿围困在这铸剑山庄，连为自己心爱之人铸一把剑都不能，这样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她，只能含泪答应了她的请求。
可人世之事总是风云变幻，一夕之间，万事皆可面目全非。
萧晗独走漠北之时，偶遇沈夜，是他救了在冰天雪地里突遇雪崩，气若游丝的她。
他问她，“你一个弱女子，怎的在这冰荒之地独行？”
她脑海中浮现出钟离砚的声影，冰冷的脸上艰难勾出了幸福的笑意，“我要为心仪之人铸一把剑，所以来寻上古玄铁。”
沈夜如墨的眸子里闪出片刻动容，将她背起来，说道，“从未见过你这样痴的女子，今日若未遇到我，你当真要为一个根本不知道你心意的男子而死？”
“你如何知道他不明白我的心意？”
“他若知道你的这份心意，珍惜你的这份心意，是绝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前来漠北冰原的。”
萧晗早已冻得全身僵冷，她趴在沈夜宽阔温暖的背上，面色冷白、唇色发紫，却一字一顿地说，“我此次来并未奢望全身而退，也并不奢望他会为我的这份心而感动，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动心的男子，只有世间最好的玄血剑能配得上他。”
沈夜闻言，倒不知该说何才好。这样好的女子，这样傻的女子，让他心疼。
萧晗清冷的气息在他颈间萦绕，“萧晗此次幸遇恩公，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我叫沈夜，你若想报恩，便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
萧晗未料到他会这样说，默默不再言语。
从那以后，沈夜便再未离开过她，他带着她寻到上古玄铁，又与她一同去了北齐。
直到她对他的形影不离有些难为情时，他便不再时时跟着她了。
不过，每每她遇到艰险时，他总能第一时间为她解围。
她说，“你为何对我这样好？”
他说，“因为你是唯一让我心动的女子，我不得不拼尽全力护你。”
“可是我不爱你。”
“我不在乎。”
沈夜就是以这样一种不问其心的态度跟随在萧晗身边保护着她，看着她不问世事，为她心爱的男子铸世间最好的剑。
当她准备将玄血剑呈到钟离砚面前向他表明心迹时，却听到了他迎娶西凉公主贺兰晴的消息。
男子三妻四妾，向来属寻常之事。
可钟离砚对贺兰晴绝不似寻常纳妾那样简单，萧晗听说他曾为了贺兰晴独闯山匪巢穴，身负重伤将她救出虎口；他曾为了贺兰晴亲自前往西凉国，千里迎亲；他曾为了贺兰晴罔顾祖宗法制，不睬正室顾氏的不满，执意将她立为平妻······
自己心尖尖上的人，早已有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萧晗除了祝福外，一腔衷情又向谁诉？她还未表露的情意，只能这样悄无声息掩埋于心了。
沈夜向她伸出了手，他说，“你可愿随我走？我们去南綦，去过新的生活。”
萧晗几欲将素手放入他手心，却又几度垂了下来，那样对他太不公平，她不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沈夜面露急切，一双墨瞳里全是真挚，“我······我会对你好，你相信我。”
不知怎的，对萧晗的喜欢越深，他面对她时越发紧张，连说话也有些吃力。
萧晗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倒苦涩地笑了出来，“你要知道，我现在不爱你，也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爱你。你守着这样的我生活，终有一天你会累，就像今天的我一样，被伤得体无完肤。”
“我不怕，我只希望你开心、快乐。”
这一句话，直击萧晗脆弱的心底，让她毫不犹豫地牵起了沈夜的手。
她要逃离这伤心之地，要避开一切有关于钟离砚的消息，他已经有了他挚爱的贺兰晴相伴，她也该离开了。
堂下一双人比肩而立，堂上萧洵神色冷寒地瞧着沈夜。
萧晗才从铸造玄血剑的炼狱中伤害中脱身，便又被钟离砚与贺兰晴的婚事灼得遍体鳞伤。
萧洵为人父者，既悲又怒，他心疼自己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可是感情之事，岂容他多言？他本想为萧晗寻一门好亲事，让她平安和乐度过一生，现在却又有另一个男子牵着她的手，说要将她带到山长水远的漠北南綦。
他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答应？
他对沈夜说，若你能将这把玄血剑收服，我便让你带晗儿走。
萧晗铸剑之时，心心念念想着的全是钟离砚，此剑除钟离砚与铸剑人本身能驾驭之外，便只会臣服于与铸剑人有血缘之亲的人。
而沈夜显然不在其臣服对象之列。
若沈夜要强行收服玄血剑，极有可能会丧命。
萧晗见父亲提出如此刁钻的条件，本欲阻止，萧洵却对她说，若是他连这点险恶都无法阻挡，我又如何放心让他带你走？
萧洵心意已决，她无力阻挡。
她劝沈夜莫要答应，沈夜却说，为了带你走，这点阻碍算什么？我正好借此机会，让你看见我对你的拳拳之心。
萧晗眼中不无担忧，沈夜却拍拍她的手，欣慰笑了起来。
她在为了他担心，在为了他牵肠挂肚，他哪怕立即去死，也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