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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奕言半靠在床上看着俞镛之拎了个茶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掩上了门,倒了一杯水送到她身旁。
沐奕言喝了一口,甜甜的,是红糖水。
她捧着那杯水,忽然之间感慨万千:她自那年穿越过来之后,一直为了自己的性别在大齐后宫中如履薄冰,继位以来,她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事迹败露,她该如何应对,会有怎样的后果;而现在,距离她的女儿身大白于天下,仅有一步之遥。
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反倒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不用在她最尊敬的人面前伪装撒谎了。
她凝视着俞镛之,心中一片坦荡宁静:“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俞镛之没有说话,只是把茶壶放在柜子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放在沐奕言的手中,沐奕言好奇地打了开来,只见里面是数十颗的小药丸,黑黑的,散发着中药的清香。
“我临行前在百年老字号余济堂特意遣大夫制的,据说这乌鸡白凤丸是他们的祖传之密,用了可以活血调经,治疗你这……腹痛之症。”俞镛之的声音越来越低,白玉般的脸颊上微微泛红。
“你……你去制这药丸?”沐奕言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股难以抑制的甜意在心头泛起。
“我只说是钏之要用,那大夫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说什么。”俞镛之赧然道,“你试试,等回了京城,大夫说有专用的乌鸡白凤膏,比这药丸更见疗效。”
沐奕言心中酸涩,喃喃地道:“镛之,难道你没什么要问朕的吗?为何以这女子之身坐在这金銮殿上?如此颠倒伦常、违背祖制,你身为中书侍郎,文官之首,就没有什么要责问朕吗?”
俞镛之轻叹了一声道:“臣总算知道陛下为何要定下那三年之约了,陛下早就打算好了,三年之后,等七殿下懂事了,等外戚之扰断绝了,等天下太平了,就抽身而退对吗?陛下一人从小在后宫步步为营,又被逼无奈坐上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为了大齐的国富民强,不惧权臣,支持新政,又身先士卒,御驾亲征,试问先帝这许多皇子,有哪一个能做到这种地步?臣如果因为陛下隐瞒性别而责问陛下,那才是鼠目寸光,迂腐透顶!”
沐奕言怔了半晌,哑声道:“镛之……你能这样想,朕很高兴。”
“臣已经想过了,”俞镛之微微扬起脸来,沉思着道,“若是陛下想维持现状,臣必然三缄其口,经此一战,陛下威望日隆,朝中众臣万万不可能会想也不敢想陛下是女子之身;若是陛下想成为我大齐第一任女帝,则需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三年五载,臣有把握可成大事;若是陛下不愿被这帝位所缚,还是心存三年之约,臣有个金蝉脱壳的好法子……”
俞镛之侃侃而言,三言两语之间,将沐奕言安排得妥妥当当,显然已经在心中推敲了很久,沐奕言怔怔地看着他,眼底泛起一阵湿意,她何德何能,能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男子为她倾心、为她谋划?这让她如何能狠下心负他?
“你还没说呢……你是怎么知道的?”沐奕言低声问道,“朕还一直沾沾自喜,却原来,有这么多人都看出了破绽……”
俞镛之了然地看着她:“裴兄和厉王殿下也知道了?”
沐奕言点了点头。
俞镛之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他们真的为了陛下断袖了呢,原来也都是假的。只有我,当时还真傻傻地以为陛下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准备和陛下一起走上这条不归路。”
沐奕言忍不住抿着嘴乐了:俞爱卿啊俞爱卿,你这是无时不忘拉一下另两位的后腿吗?
她催促道:“你倒是快说啊,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俞镛之微笑着看着她:“陛下走了之后,臣满腹相思无处排解,只好每日都要将批阅好的奏折送到点墨阁,再第二日从点墨阁取回送至大殿宣读,点墨阁到处都是陛下的气息,臣以此来聊寄相思,陛下爱看的话本,臣都翻了个遍,一不留神翻到了陛下藏着的一个小箱子……”
“什么!”沐奕言惊叫了一声,那个箱子里藏着她从小到大的宝贝,居然让俞镛之翻了!
俞镛之作势要跪下请罪:“臣有罪,臣一时没忍住,翻开来瞧了瞧。”
沐奕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手却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衣袖,良久才长叹了一声道:“好了,翻都翻了,朕还能拿你怎么样。”
“里面有陛下手编的红绳,有两件精美的小首饰,还有臣颁发的几道新政政令。”俞镛之的目光炯炯有神地落在她的身上。
沐奕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辩解道:“朕只是收着,想学学你是怎样写文章的而已。”
俞镛之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陛下总是口是心非,臣知道,陛下心里有臣。陛下藏着臣的东西,想必这箱子里的东西都是陛下的心爱之物,臣就是从那红绳和小首饰怀疑的。”
“这……这也能怀疑?”沐奕言不服气了。
“既然是心爱之物,陛下如果是男子,那这些必定是陛下心上人的,可陛下没有心上人,那就是陛下自己的珍藏,身为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喜欢红绳和首饰,这是其一;陛下从登基开始,便对这帝王之位十分抗拒,这是疑问之二;陛下坚持要三年之后纳妃迎后,臣想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什么,若是陛下是女儿身,那所有的疑问便迎刃而解,这是疑问之三。”俞镛之的语声顿了顿,“臣起了疑心之后,便处处留心,发现伺候陛下的宫人除了洪宝和田嬷嬷,几乎定时都会更换一批,而只要多问几个,便会发现陛下的腹痛是顽疾,几乎每次间隔的时间都是一个月,也每次都是田嬷嬷用独家秘方过了两日便治好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沐奕言气得捂住了耳朵:“不听了不听了,被你一说,好像处处都是破绽,朕太失败了。”
“不,不是,只是因为臣太在乎陛下,所以才会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直到陛下回到梧州,臣在商府门前那一抱,才真正明白了陛下的女儿之身,臣高兴得都快发了狂……”俞镛之的目光痴迷地落在她的身上。
沐奕言尴尬地往下缩了缩,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镛之,你的这番情意,朕感念于心,可是,朕这辈子只怕不能陪你了,来世……来世朕再……”
俞镛之恍若未闻,语声低柔地道:“陛下,你说了此时需以战事为重,臣等就听陛下的,暂时摒弃杂念,等我们班师回朝,臣会让陛下重新喜欢上臣的,臣会一直等着,等到这一天……”
沐奕言哑口无言,她还想再劝,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裴蔺兴冲冲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沐恒衍。
“陛下你好些了吗?臣抽空去买了些炮仗,大伙儿一起去热闹一下。”裴蔺拎着一袋东西笑道。
“小孩子的玩意儿。”沐恒衍不屑地道,“陛下,今日厨房备的晚膳丰盛,臣特意让他们包了饺子,陛下今天多吃点。”
俞镛之也笑着道:“臣也要去准备些春联,陛下要不要亲手去贴?”
沐奕言纳闷地左看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陛下,今天是除夕啦!”
新的一年来的如此之快,沐奕言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遥想去年除夕,她刚刚战战兢兢地接任了这帝位没几天,一眼看去,后宫和朝中没有一个可以依托之人,除夕之宴只有小七和小八陪着她吃了几口,没过片刻便被两位太妃接走,随后几日,都是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渡过。
而此时此刻,有这三个可以相知相爱相托的男子陪在身旁,即使远在他乡,这个团聚之夜也变得如此温馨。
那三个人好像有了什么默契,虽然言辞中偶尔还微微露出酸意,但也没有像早膳时分那样唇枪舌剑。
除夕宴十分丰盛,“年年有余”“步步高升” ……每一道菜除了色香味俱全,还有个好听的菜名,带着美好的寓意。除了京城除夕宴必备的汤圆,厨房还准备了梧州除夕必吃的饺子。
饺子是白菜猪肉馅的,味道很好,沐奕言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最后一个一口咬下去,却硌到了牙齿,她捂着腮帮子吐了出来:“这是什么?”
沐恒衍立刻恭喜道:“这是梧州的习俗,这盘饺子里就一个这银元馅的,陛下好彩头,看来来年我们大齐必定国库充盈,国富民强了。”
紧接着,俞镛之、裴蔺、沐恒衍也都吃到了几个特殊的饺子,有的馅里带了饴糖,有的馅里夹了芝麻,还有的馅里放了年糕,沐奕言瞧着热闹,一连又夹了几个想要吃甜的饺子,却再也没有吃到了。
“好了陛下别吃了,再吃下去肚子要撑破了。”裴蔺劝阻道,“走,我们一起去放炮仗。”
此时此刻,整座梧州城都热闹了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原本冷清的大街上也不时有孩童跑来跑去,大人们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识,也都拱手道一声新年好,那被战事折磨得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对未来一年的憧憬和向往。
沐奕言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在宫中的这许多年,她是个地位低微的皇子,无法肆无忌惮;登上帝位之后,总有人在身前背后说要这礼节那祖制,无法肆意。而此时在这梧州,没有朝臣的目光,没有礼教的束缚,她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快乐。
两个人嘻嘻哈哈,在大街上一路放光了裴蔺买来的炮仗,那劈劈啪啪的响声热闹无比,那带着硫磺味道的烟雾在四周弥漫,隐约中,沐奕言隐隐有些遗憾:要是有那种烟火就好了,一定更浪漫更令人难忘。
“烟火是什么?”裴蔺握住了她的手,好奇地问。
“就是除了那种响声,还会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出现,白光、红光、绿光,很漂亮。”沐奕言向往地道。
“就好像信号弹一样?”裴蔺挠了挠头,若有所思地道。
“差不多吧,就是在火药里加进去不一样的金属,就会燃烧出各种不同的光芒,很漂亮。”沐奕言也不太懂烟火的制作原理。
两个人一边聊,一边自然而然地手拉手往回走去,十指紧扣,低言絮语,沐恒衍在一旁看得眼睛发红,他原本不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却一直自虐地跟在沐奕言的身后,看他们俩玩耍,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大步走到沐奕言身旁,旁若无人地拉起她另一个手。
沐奕言挣扎了一下,怎奈他的手好像铁钳似的,牢牢地缠住了她的手指。
“松开,”沐奕言只好故作威严地开口道,“这样成何体统?”
沐恒衍冷冷地瞟了裴蔺一眼:“陛下不可厚此薄彼。”
沐奕言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左右两边各拖了一名男子,洪宝和几名内侍紧跟其后,四周是羽林军和御前侍卫,这众目睽睽之下,岂不是太过张狂了?
“你们两个……都松开,”沐奕言羞恼地道,“朕的名声都被你们毁了!”
裴蔺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陛下,你确定你还有名声吗?臣远在南疆就听说了,但凡朝中长得有点姿色的,都被陛下收入帐下,成了入幕之宾。”
沐奕言气急败坏地道:“这这都是讹传!”
“臣就是喜欢这样,谁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有本事来和我的刀说话。”沐恒衍漠然地道。
“你……你这块臭石头!”沐奕言忍不住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再挣扎反倒更加难看,沐奕言只好听之任之,幸好,没几步路商府就在眼前,不到片刻,三个人进了府,俞镛之正在大厅里等他们,桌子上摆着一溜儿他写的春联,一见他们,俞镛之便淡淡地瞟了一眼他们紧握的手,招呼道:“陛下,快来挑一幅到你房间里。”
沐奕言飞快地甩开了那两个人的手,快步走到桌前,端详了两眼,只见俞镛之没用惯常的那种隽秀的字体,每幅春联的字体都不一样,幅幅都十分好看,其中一幅用了草书,上面的字笔走龙蛇,龙飞凤舞,更是让沐奕言爱不释手。
“就这幅了,朕去贴在朕的卧房。”沐奕言兴冲冲地拿着这幅春联,洪宝打了下手,三下五除二贴到了自己的门口。
春风如颜至
冬日庆余年
沐奕言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上面的字来,念了两遍,只觉得齿颊留香,不由得得意地招呼另外的几个人:“来来,你们看看,镛之的字和春联真是不错。”
等了好一会儿,沐奕言也没见有人来捧场,不由得纳闷地回头一看,裴蔺和沐恒衍都沉着脸看着那副春联。
“怎么了?”沐奕言终于品出几分不对来,重新再读了两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俞镛之把他们俩的名字都嵌进了这幅春联里……
俞镛之一击得手,笑得如沐春风,张罗着大伙一起贴春联:“来来来,大家人手一幅,都别客气,来年心想事成,喜气洋洋。”
这喜庆的时刻,裴蔺和沐恒衍就算再不舒坦也憋在心里了,几个侍卫和内侍们都一哄而上,各自取了心仪的春联带走,要知道,这位状元郎在京城可是一字难求,等回京后裱起来还能挂在家中神气一番。
沐奕言和三位大臣一起给下人们都发了红包,整个商府都喜气洋洋,大伙儿一起围炉夜谈,这个除夕过得热热闹闹,一直到了很晚才散去。
一下子从喧嚣回归宁静,沐奕言有些怅然,这个夜晚太温暖太幸福,以至于她有些不太舍得它就这样溜走,她想再细细回味一下,把这些记忆都装进脑子里好好珍藏,这样,就算以后和他们分别,这些记忆也不会让自己太过孤单。
慢吞吞地洗漱完毕,沐奕言躺在了床上,田麽麽帮她盖好了被角,吹熄了灯,掩上门退了出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单从心头泛起,她忽然有些惶恐了起来,会不会这种幸福只不过是昙花一现?是不是就算她再用力地握紧,这幸福还是会像沙子一样,不知不觉间地从指缝中溜走?
屋外传来了两声布谷鸟叫,沐奕言怔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屏息盯着窗户,果不其然,不到片刻,那窗户的插销晃了晃,一扇窗户开了,一个黑影跳了进来,踮着脚尖几步便走到了沐奕言的床前。
“陛下,长夜漫漫,臣无心睡眠,自荐枕席可否?”一个熟悉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沐奕言的心神一荡,还没等她说话,裴蔺便跳到了她的床上,长臂一身,将她揽入怀中,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喃喃地抱怨道:“陛下,臣真想把你劫出这商府,找个看不到的地方和你一起藏起来算了。”
那怀抱有力而温暖,将沐奕言心中所有的酸涩都挤走了。“你怎么来了?小心被人瞧见了。”
“陛下不喜欢看到臣吗?难道陛下心里想的不是臣?”裴蔺故作生气地道。
“喜欢,朕喜欢得很,阿蔺,朕觉得好开心。” 她将脸贴在裴蔺的宽厚的胸膛,心中一片宁静。
裴蔺心中一动,捧着她的脸庞,低声道:“怎么,陛下刚才不开心了吗?是不是觉得孤单寂寞了?以后要是不开心了,别忍着,臣随叫随到,不用去忌讳别人的看法。”
沐奕言噗嗤一乐:“那你这是要成了狐媚惑君的佞臣吗?”
“那要看陛下愿不愿意成那荒淫无道的昏君。”裴蔺戏谑地道。
俩个人相拥而眠,喁喁细语,所有的惶恐和迷惘都在这细语声中渐渐消失,睡意渐渐袭来,迷迷糊糊中,沐奕言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真是完美的一天,但愿今后年年岁岁如今朝,能永远不和身边人分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裴蔺在身旁的缘故,这一夜沐奕言睡得特别安稳,一夜无梦,一觉醒来,天边已经曙光微露,她慵懒地伸出手去一揽,身旁却空无一人,裴蔺已经不在了,想必是怕别人看到,提前走了。
想起昨晚,沐奕言忍不住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窗外传来了不知名的鸟叫声,窗缝中隐隐有阳光射入,看来,这拨严寒已经过去,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她刚想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田麽麽愤怒地推搡着那个人影,那人影却巍然不动,狐疑地朝着房间里瞄了两眼。
沐奕言又好气又好笑,懒洋洋地道:“厉王,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朕的房间里有刺客不成?”
沐恒衍肃然道:“陛下,臣有紧急军务,事急从权,还请陛下见谅。”
沐奕言心中一惊,急急地起身,田麽麽急了,飞快地替她披上了一件大氅。“什么紧急军务?邠国他们有异动吗?”
“今日凌晨卯时,邠国射来战书一封,约我军于梧州城前,三战定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