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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上午,朱曼玉去了市人民医院,有一位老乡刚好是心理科医生。
朱曼玉向医生老乡讲述儿子的情况。她说,他最近学习劲头低落,上早自习课别人在紧张复习,他一个人静静地出神、写诗;而在家里的时候呢,前一阵子他是动不动就对我发火,现在则是不说话了,基本上不说话。他心事重重,成绩一落千丈,我担心他情绪是不是有抑郁倾向……
也可能是她这当妈的对医生说儿子的时候,情绪介入强烈,对事实有所放大,也可能是她央求了老乡,结果还真给她配来了一种叫“百忧解”的药,说是适合孩子吃的。
回到家,朱曼玉看着这白色的长药丸,拿不定主意。
看病时她一心想要灵丹妙药,但真拿回药来了,哪敢这么就给儿子吃下去。万一有副作用什么办?万一吃笨了怎么办?
后来,她倒了杯水,自己吃了一颗,想试一试效果。
坐了一下午,也没动静,她心想,这药真有效吗?难道因人而异。
下午5点钟的时候,她听到门响,冯凯旋回来了。这一天,冯凯旋下班回来得比较早,他匆匆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套西装,换上,又要出门去了,说晚上要去参加一个同事的喜宴。
朱曼玉嘴角掠过一缕淡淡的嘲讽表情,心想,人家结婚,你穿得这么衣冠楚楚,这么帅干啥?是不是想把人家新郎给比下去?真没喝喜酒的职业道德。
朱曼玉突然瞥见茶几上自己还没收起来的“百忧解”药盒,突然起念,她就伸手过去,拿出一片药,从沙发上站起身,对正在换鞋准备出门的冯凯旋说,这里有个药,你也吃一颗。
冯凯旋抬起头,奇怪地问,为什么吃药?什么药?
她说,是复方维生素,我闺密推荐给我的,你试一下,我刚从盒子里倒多了一片出来,不放回去了,效果好的话,我再向她买一些。
冯凯旋急于出门,虽觉得有些怪,但也没多想,他接过她递到自己面前的杯子,一口把药丸喝下了。
其实,与她突然让他吃药有点怪异相比,他感觉她给自己倒水、递水杯的样子,更有些怪怪的,因为他已很不习惯了。
这个晚上,冯凯旋在台上有点心乱。
他感觉出来,最初这份乱好像是来自肠胃,隐隐的滞重,然后就被带到了发声位置,声音、气场上不来,随后就被带到了心里,令心里起乱,有些心跳加速。
更何况,今晚的婚礼在开场时就让他心惊肉跳——新娘在全场注视中走向婚礼台时竟然意外摔倒。
是太高的高跟鞋被红毯绊了一下,令她突然跌倒在地,全场惊呆。众目睽睽下,新娘又痛又窘,都要哭了。
这样的意外,在冯凯旋的婚礼主持经历中,还是第一次发生。他咬了一下嘴唇,让从胃部蔓延上来的不适感后退到身体的角落去。他伸出手臂,对正想去搀女儿起来的新娘父亲说,请等一等,这位父亲,请等一等。全场的各位亲朋好友们,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这样的偶然、这样的磕磕绊绊,在今天这一刻之前,女孩,你摔倒的时候总是由你身后的家人扶你起来;而今天,从这一刻起,女孩,你生命中还有一个人,他会走到你面前,扶起你,与你相拥,一起把路走下去。
原本已惊呆了的新郎这时如梦初醒,疾走过来,抱起新娘,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在音乐声中,抱着她走向婚礼台。
新娘泪流满面。冯凯旋右手拿着话筒,左手轻轻按着胃部,让心跳慢一些,心想,没觉得是饿啊,开场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啊,怎么回事?
音控台那边,喜果婚庆公司老板李星星对婚礼督导宝生说,力挽狂澜,力挽狂澜。
宝生早已被激出了泪水,说,那是。
每场主持之前,以冯凯旋的习惯,他是不吃东西的,就像有些艺术家上台表演前一样,为的是有好状态。
而今天主持完后,冯凯旋也没留下来吃一点,不饿,也不想吃。他回到家,坐在沙发上,“葛优躺”,定定神。
日光灯下,儿子冯一凡坐在餐桌上做作业,朱曼玉坐在窗边在看手机,但冯凯旋感觉她其实一直在盯着自己。
从他回来,进了这个门之后,他就感觉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一直落着。
她盯得他都快起毛了,他心想,怎么了,我搞砸了?我今天没表现不好啊,今天戏没演砸呀?难道是我头发上沾了刚才婚礼纸礼炮的碎屑?
他伸手摸了摸头发,没有。
后来,儿子去卫生间了,他果然见朱曼玉立马从窗边过来,凑到面前,轻声问,你身体没什么感觉吧?
冯凯旋一警觉,问,怎么了?胃肠里不舒服。
他突然想起了那片药,说,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朱曼玉脸上有一丝神秘的笑意,说,儿子的药,我没敢先给他吃,你帮他吃吃看,有没什么怪的感受。
他不禁提高了声音,说,什么药?你给我吃什么?
她赶紧伸手捂他的嘴,说,轻点轻点,抗抑郁的药。
他说,呸,差点让我出事,我差点,哦,太晕倒,太晕倒了,你太疯狂了。
她心里一毛,脸色发白,问,你晕倒了?
他不禁又抬高了声音,冲着她说,没!你让我吃抑郁症的药,难怪有反应哪。我靠,新娘子那意外,我差点hold不住,晕倒。
他一生气,情绪乱飙,语无伦次了。这倒让她心跳起来,她不禁说,啊?有反应,这药吃下去,还有这方面的反应?看着新娘子有反应,这不行,儿子青春期,这不行。
他说,我靠,朱曼玉,你悄悄给我下药,抑郁症的药,疯狂,这简直是谋害亲夫。
嘘。她向他摆手,意思是“轻一点”。她说,我也吃了,我没谋害亲夫,我也吃了,公平的,为儿子吃。
这时冯一凡从卫生间出来,他们慌忙闭嘴。
但他显然听见了。
是的,他刚才在卫生间里,坐在马桶上,一边上厕所,一边看书,爸妈的说话声从门外传进来,令他留意。
所以现在他皱着眉头,对沙发上的他俩说,我不吃,你们吃好了,你们才有抑郁症,你们是需要吃药。
看着他俩在沙发上慌乱成一团的样子,冯一凡想笑,但他没让自己笑。
因为他突然想起了潘帅老师那天下午在紫藤花架旁说过的“冷处理”战术。他心里一闪念:现在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吗?
朱曼玉已赔着笑向冯一凡走过来了,她在说,阿宝,妈妈跟你解释一下。
冯一凡用手指着她,皱着眉头,说,别过来,不用解释,好恐怖。
朱曼玉收住脚步,满脸尴尬,不知所措。
冯一凡冲着她说,我不想跟你住了,我坚决搬回学校!我现在就搬回去了!
冯一凡疾步走到餐桌边,飞快地把书本、作业本往书包里塞,然后拎起书包,就往门口走,嘴里说,朱曼玉,我不想跟你住了。
朱曼玉冲过去,死死地拉住儿子的书包带。
冯一凡回头,对她说,放开!我不跟你一起了,我原本一句话也不想跟你说了,但现在,我说最后一句:我搬出去,或者你搬出去,谁搬?现在说清楚。
朱曼玉蒙圈,心里万般滋味如暴风吹卷。她徒劳地拉着儿子的书包带,回头瞥了一眼已看傻了的冯凯旋,心想,这人一脸蒙样,怎么不过来帮我打个圆场?
冯凯旋自己哪回得过神来,他真是一脸蒙圈,这个晚上他好像穿越了几重天,先是被老婆下药,然后主持现场心乱一百,再然后新娘摔倒让他心惊肉跳,再然后回家被告知真相,再然后痛斥朱曼玉谋害亲夫,而现在,儿子突然要搬出去住了。
他哪里反应得过来。虽然他在台上擅长快速应对,但生活远比舞台不可控,对这一点他此刻绝对心领神会。
朱曼玉见冯凯旋嘴里没发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又气又急,看儿子即将夜奔的样子,她就只好说,那我搬好了,这么晚了,学校门都关了,你怎么回宿舍?
冯一凡嘴边有一丝狡黠的笑,他松开手,书包就落在地上。他说,为了不影响我学习,现在、立刻、马上,搬走。
结果,这个晚上,朱曼玉就悻悻然地搬了出去。
朱曼玉脸色阴沉,拎着一个布艺大包,里面胡乱地塞了一些换洗衣服,从自家门里出来,一出门,泪水就夺眶而出。
她心想,儿子这么嫌我,连夜要我走人。
她在电梯口等电梯时,脸上已泪水纵横。她想,儿子把我赶出来了,儿子把我赶出家门了。
电梯来了,她泪流满面地进了电梯。没想到遇到了宋倩,她下楼去洗衣店熨一件衣服。
宋倩见朱曼玉脸上哭成这副样子,吓了一跳,不打招呼也不行,就说了一句:冯一凡妈妈,这么晚还出去呀?
朱曼玉又羞又急,这句话又正好戳中她的痛处,她勉强笑了笑,嘟哝了一句:小孩不乖,不听话。
宋倩立表同情,说,是的,他们不听话起来会把人气死。
朱曼玉看她给了自己一个台阶,赶紧下,说,你看,我就被气得不想理他了,随他去了。
她做出了自己生儿子的气从而赌气出走的样子,宋倩当然信的。宋倩说,有时候是需要给他们点脸色看看的,好像不知道妈妈也会心痛,也会难过的。
朱曼玉控制着自己凌乱的情绪,说,太不听话了,我们小时候可没这么不听话。
宋倩安慰她说,儿子是顽皮一些的,我们家的是女儿,所以倒还算听话,儿子长大了会懂事的,所以你也别跟他怄气。
这话又戳中了她的泪点,以至于她在单元门口与宋倩分手后,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无法遏制。
她心想,儿子还没长大,就把妈妈赶出了门,以后讨了老婆,那还了得?
她泪眼婆娑,回头看了一眼8楼的灯光,然后转身往前走,准备去小区门口打车,回自家在“丰荷家园”的房子。
因为“书香雅苑”是租来的房子,她在这里没有车位,自己的车如今停在单位里,所以此刻只好打车过去。
小区里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投落在地面上。在她眼里,这拎着大包的影子,代表了一个多么灰溜溜的结果。
她心里说,阿宝,妈妈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你扑心扑肝,落到这样的地步。
这想法让她肝肠寸断。
朱曼玉走后没几分钟,冯一凡就下楼来了。
一则,红色圆珠笔写不出水了,他需要到楼下小店去买支新的。二则,他得看看妈妈是不是真走了,以他这当儿子的经验,这妈没准会回转过来的,因为她的意志、强势是不可阻挡的。如果今夜她还会执意回来,那自己得早做准备,否则待会儿学校宿舍楼关了大门,就真的是想去也去不成了。三则,妈妈走出了这个家门以后,房间里剩下了他和爸爸两个男的,两人谁也没开腔,因为谁也不知该如何议论把妈妈赶走这事,空气里有些别扭,他得去楼下透口气。
是的,朱曼玉走后的这几分钟里,沙发上的冯凯旋没对儿子说什么。虽然他已从刚才的蒙圈状态中回过神来,但脑子里在飞快地转着该如何应对朱曼玉走后自己将与儿子共处的问题,比如要给儿子去买菜、做夜宵早餐、接送培训班……他心里有奇怪的感觉:轻微兴奋,因为老婆突然退场;又有轻度畏难,比如想到做菜什么的,尤其是明天一早马上要遇到的第一顿早餐。
所以,当冯一凡说自己下楼去买笔时,冯凯旋就“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