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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大胆儿为人还算正派,但只一点不好,就是好色,陈大胆儿家中连娶了三房妻妾,仍嫌不够,整日里想着法儿出去花天酒地,寻花问柳。隐月楼他是每月都要去一次的,每每只能在大厅里呆着,就这样也让他很满足了。隐月楼里最下乘的姑娘虽姿色平平,但与他家那几个婆娘相比也算美若天仙了,陈大胆儿沉浸在隐月楼的温柔乡里,总觉得自己的小日子过得美滋滋的,简直赛过神仙。
陈大胆儿虽经常混迹在隐月楼,但却是从来不在这里过夜的,究其原因,是他那位正室夫人是个出了名的母老虎,陈大胆儿若是不回家过夜,第二天还没进家门呢,劈头盖脸就得先受一顿毒打。所以,尽管陈大胆儿在外面是出了名的胆大猖狂,回了家后可就变成了一只小花猫,处处看老婆的脸色了。
这一夜过了子时,陈大胆儿酒足饭饱,享尽艳福之后,大大咧咧地出了隐月楼的门,独自一人朝家走去。
万巷无人,陈大胆儿喝得醉醺醺的,扯高了嗓门儿唱着歌,一路晃晃悠悠,好几次都走错了路,发现了以后又折返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
陈大胆儿想着方才陪他的那姑娘,温香软语言犹在耳,嘿嘿傻笑个不停,有哒哒的马蹄声从前方的巷口传来,陈大胆儿打了个饱嗝儿,一个趔趄,倒在了墙根儿,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马来了?”陈大胆儿哼唧了一声,迷蒙的双眼盯着巷子口,想要看看那马是何模样。马蹄声越来越近,起初只是轻如呼吸,慢慢如同快板击打,渐而仿若擂鼓,最后声震如欲来山雨,唬得陈大胆儿赶忙捂了耳朵,仍觉得声震不歇。醉眼看着模糊的街道,什么都不真切,那匹马儿的速度没有声音快,声已至了,马却未到,陈大胆儿定定望着巷子口,想看看这匹马儿是个什么模样。
等了许久,马儿仍不出现,陈大胆儿不耐烦了,站起来想走,马蹄声忽至身侧,像是要跟他撞上了。陈大胆儿吓了一跳,赶忙往旁边躲,直到确定自己安全了,定睛一看,并没有马的影子,街道仍是空荡的街道,陈大胆儿纳了闷儿了,又打了个饱嗝儿,打算离开。
才走一步,陈大胆儿的身子撞上了一个庞然大物,他踉跄两步,重新跌坐在地上。
“他娘的!”陈大胆儿骂了一句,挥拳要打,可是打谁呢?他的面前确实空无一物,难不成打空气么?
“嘿!见鬼了,哪儿来的东西撞的我,我怎么看不见?”
陈大胆儿挣扎着要爬起来,面上被一股热烘烘的气流喷到,他顿觉鼻痒,刚打了个喷嚏,左边面颊便被舔了一下,**地淌着水儿,有够恶心的。耳边响起一声嘶鸣,竟是马儿的。
陈大胆儿僵住了!
他缓缓扭过头去,虽然千般万般不愿,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一整条街上,出了他以外,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妈呀!”陈大胆儿酒劲儿全醒了,大叫一声,麻利地从地上窜起来,撒了腿拼命跑。好不容易到了家,陈大胆儿只死命拍了两下院门,便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晕死了过去。
从此以后,陈大胆儿再不许别人叫他陈大胆儿了,而他也再不去隐月楼逍遥快活了。
惊蛰醒过来的时候,仍是半夜。
妙笔生把他从谢远家背回来,见他趴在自己背上仍是睡得很熟,便把直接送回了房间,盖好了被子,这才离去。
惊蛰睡得不踏实,总是梦见落英坡那些光秃秃的桃树成了精,变成了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妖怪,面目狰狞,口吐红信儿,将惊蛰围在中央,垂涎三尺。
“这个小东西皮儿薄肉嫩,吃后可以长生不老,你我今日是捡着大便宜了。”一个树怪道。
旁边的树怪有些犹豫“我听说他先生是妙笔生,若吃了他,妙笔生来找你我算账,该如何是好?”
“这有何难办?妙笔生来了,一并吃了,看他如何算账。”
“哈哈,倒是倒是,一并吃了,果然妙极!”
一圈树怪纷纷赞同,伸出藤蔓将惊蛰牢牢地圈在怀里,惊蛰悬在半空中,看着下方树怪们张开的血盆大口,吓得满头大汗,慌忙叫喊:“先生救我……”
藤蔓忽然松了,惊蛰尖叫一声,身子已笔直地跌了下去,眼前蓦地一黑,人已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大喘了半天,惊蛰才缓过神儿来,原来一切都只是个梦啊,他长吁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说呢,要是遇到危险,先生怎么可能不来救我呢?”
原以为睡了很久,可是看看外面的天,仍是黑沉沉的,看样子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惊蛰裹紧了被子,想着能再睡上一会儿。
方才做的噩梦让他很是困乏,眼皮刚阖上,就想要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身体的感官最是灵敏,窗外开始起风了,虽然院子里的草木早就凋零,但有些衰老的枝桠仍是不堪一击,如此强劲的风下,噼噼啪啪掉了一地,窗户纸也被吹得发出簌簌的声响,让惊蛰越发觉得被窝是个暖和的地方,不自觉又紧了紧。
哒,哒,哒……
有个细小的声音异常明显,被狂乱的风声夹带着,传到了惊蛰的耳朵里。很好辨认的声响,就是刚才回来时在落英坡听到的奇怪声响。
忽地想起梦里那些张牙舞爪的妖魔来,惊蛰害怕极了,脑袋朝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仍是紧紧闭着,心里只祈盼着自己赶快睡着。
哒,哒,哒……
声音越来越近,走至他门前,停下了,惊蛰这下彻底清醒过来,圆睁了双眼,瞪着门口,等着看是哪个吃人的妖怪将要推开他的房门。
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惊蛰探头朝窗纸上看,那里竟映出一个硕大而清晰无比的轮廓来——是一匹马儿。惊蛰毕竟是孩子,好奇心被勾引了出来,跳下床走到门口,透过窗户纸窥探着外面的情景。
马儿好像知道惊蛰来了,点了点头,示意他出去。
惊蛰心中一阵怦怦乱跳,他吞咽了口唾沫,将门开了一道细小的缝,眯了眼朝外瞅,果见一匹黑色的骏马站在门前,眸子正定定地注视着他。
惊蛰顿时不害怕了,将门敞开,对马儿招了招手。
马儿屈了屈腿,像是在对他行礼,惊蛰刚冲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马儿便转身走了。
“哎……等等,你去哪儿?”
惊蛰慌忙快步跟上,马儿不理会他,只顾自个儿往前走,像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惊蛰跟在它身后,在自己熟悉的院子里转来转去,好奇心便越来越浓烈了。这个他自小长大,看上去不甚新鲜的院子里难不成还有什么秘密么?
马儿带着惊蛰兜兜转转,却是引他到了大门口,惊蛰奇怪,难不成是要出去?果见马儿扬头指了指门,惊蛰听它的话把门打开,马儿便走了出去,带他来到了落梅苑。
往日总挂在落梅苑门上的大锁如今竟不见了。
马儿低低嘶鸣一声,消失不见了。
惊蛰骇了一大跳,四处看看,果真没了马儿的影子,它竟在自己面前凭空消失了。再看看自己所处的地方,虽然是平常走过千遍万遍的自家小巷,如今看来却如幽冥鬼府一般,恐怖得很。他心里一阵发毛,想立刻转身就跑回屋去,可是好奇心却驱使他伸出手来,推开了落梅苑的大门。
他虽然自小跟着先生长大,但落梅苑却是从来没进去过的。甫一踏进小院,惊蛰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布置和其他三间院落差别不大,只是这里的院子种的树多了些,看上去应该就是梅树了。
落梅苑里只有一间房间,就是惊蛰现在正对面的那一间,原先闲置的院落如今竟亮着灯火。火光有些微弱,似是已燃了很久了,紧紧关闭着的窗子上现出一个淡墨似的影子来,惊蛰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先生。
妙笔生坐在房间里静静地出神,这间落梅苑被他尘封了许久,每每经过,他都刻意将它忽略,日子那么久,久到连闩门的锁都腐朽了,他的记忆仍是刻骨铭心。真是可笑,想忘的忘不了,你铁了心要逃,却无处可逃。
今晚,他连夜从落英坡赶了回来,原本是为了去太平医馆找千秋客,将今晚所见告诉他,却在经过落梅苑的时候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大门上着锁,可是不巧,他带着钥匙,真是不巧,这把钥匙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从来没有。
过不了多久,这儿的梅花就要次第开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未还。那个女子在十年前与他相决绝,从此天南地北,两不相干。
从那天起,妙笔生便学会了习惯孤独,或许,从他使用“生花”笔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与孤独相伴的日子,只是当时的他如此愚钝呵,竟不能领悟。
妙笔生总觉得,他抵抗不了如此惊世骇俗的孤独。
就比方说现在,站在百灵儿的画像面前,他头一次允许自己放肆地想念,可想念的力量太过猖狂,他是一个负隅顽抗的失败者,每一寸思念都令他越发觉得自己快被这样强大的孤独打垮了。
惊蛰朝虚掩的门缝里张望,心中无比忐忑,他想知道先生这么晚了来落梅苑做什么,又怕先生发现了责骂,两相权衡下,仍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一面骂自己没出息,一面眼巴巴地朝里面瞅,两个自己在心中对打,场面壮怀激烈。
这里倒像是间女儿家的闺房,梳妆台、镜奁、胭脂水粉样样不少,若说有哪里不协调,便是满墙悬挂的画卷了,一幅又一幅,全都是同一个女子,喜、怒、忧、思、悲、恐、惊,各种情绪都惟妙惟肖,让惊蛰恍然间觉得许多个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向他展示七情六欲是个什么模样。
惊蛰几乎可以断定,这是他所见过的先生画的最好的人物图了。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惊蛰发出了一声由衷的赞叹。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