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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客皱眉望向大鸟远去的地方,漆黑的天幕下,视线尽头重峦叠嶂,遥遥似有连波梵音传来,那个神圣的地方,是神髓山。
今年冬天比以往要寒冷得多。
忘尘最不喜欢的季节便是冬天,一入冬,他全身上下的骨架都像散了一般,软绵绵使不上气力,倦意一波接一波袭来,头脑始终未曾清明过。这种时候,睡觉便成了奢侈,都说**一刻值千金,而他忘尘的夜晚却是千金难换的。
忘尘白天不能打瞌睡,这就够让他煎熬的了,但更加煎熬的是他还要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下山挑水。脚步虚浮地在蜿蜒的山路中行走,处处都是险境,但忘尘咬牙克服着倦意,坚定地朝山脚前行,因为这是师父给他的修行。
忘尘是个小沙弥,他自小在感念寺长大,师父是寺里的住持苦禅大师。苦禅大师说忘尘虽佛缘甚深,但因其天性顽劣,需比同门其他师兄弟更加努力才能修成正果,所以除了平日的参禅打坐,聆听经课,研读经书外,苦禅大师还为忘尘布置了多项修行,目的就是要将他与生俱来的戾气在苦难中消磨殆尽,最后只剩下一颗慈悲的心肠。
忘尘忍受着凛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好不容易来到河边,数九隆冬,他竟满头大汗,棉袍都湿了。
还好,河水并没有冻结。忘尘将肩头的扁担一把扔到地上,一手掂起一个木桶,浸入水中抄了两下,再出水面时已是满满两桶清澈的河水。忘尘把打好的水放到地上,自己则累得一屁股瘫坐了下来,看着面前流淌不息的河水静静地发起了呆。
一旦松懈下来,倦意便无孔不入,忘尘只觉得眼前的河水开始变得扭曲,思维一片混沌,眼皮不住地打架,几番混战之后,他终是支撑不住,阖上眼睛,打起了瞌睡。倦意是种在他身体里的蛊,一旦发作,无药可救。
呼啸的寒风在他耳边作祟,扰他清梦,他不介意。天地铺就的温床上,他是自然里安眠的小兽,贪婪地享受着睡眠带给他的迷醉。
“救……命……”
微弱的呼喊声如丝般断裂在寒风中,忘尘的身体忽的冷下来,打了个哆嗦,惊醒了。抬头看看,天色阴沉,浓云滚滚,厚重的天幕逼仄压下,让人觉得气闷。怕是要下雪了,忘尘一骨碌爬起来,挑起水桶就往回赶,若真下了雪,山路湿滑,就更不好回了。
“救……命……救救我……”
忘尘惊立,举目四望,处处山风呼啸,接天的阴沉将双眼迷蒙,感觉哪里都是一片灰色。忘尘无法辨别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求你……救救我……”
忘尘放下水桶,冲山里大喊:“你是谁?你在哪里?”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在山间荡起层层回声,惊动了林木间栖息的鸟儿,它们“呼啦”一声穿林而出,四散飞向天空,转眼便没了踪迹。
“这……里……这……里……”
忘尘这回听仔细了,声音似是从前方河畔传来,那里立着块巨石。忘尘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刚来到巨石跟前,眼前一花,一条白花花的手臂从石后伸了出来,挣扎了一下,便颓然落了下去。忘尘骇得大叫一声,下意识向后退去,紧紧盯着那条雪白的玉臂,不敢动弹。
过了半晌,玉臂仍瘫软在地上,一动不动,忘尘蹑手蹑脚靠过去,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鼓足勇气戳了戳手臂,没有反应,忘尘方才放心大胆地绕到巨石后,要一探究竟。
这附近是在河滩上,碎石遍地,忘尘一个不注意,脚下被石块绊住,踉跄跌倒,刚刚好趴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忘尘抬头看去,竟是一浑身带血的女子,他“啊”地一声尖叫,推开女子,自己连滚带爬地挪到一边,盘腿而坐,定神念起了心经。
那女子原处于半昏迷状态,被忘尘这么一推,有了些意识,不料身体刚一动,牵动伤口,又是一口鲜血吐出,疼得呻吟不已。
“小……师父……求你……救救我……”
忘尘默默将心经念完,躁动的心方才平静下来,女子却是已疼得晕死过去。忘尘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出家人要远离色相,戒淫欲,师父也教导过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如今该如何是好?忘尘思量半天,终于决定,救人要紧,也顾忌不了许多了,将重伤的女子背起,直奔向山顶的寺院。
感念寺位于神髓山顶,幽幽古寺,有着几百年的历史。相传,神髓山最初并不叫神髓山,而是一座不知名的矮小山头,终日云蒸雾绕,没有人可以接近。后来,不知打哪里来了位癞头和尚,行至此处,见此山云雾环绕,隐隐似有霞光绕身,和尚大笑赞道:“妙极!妙极!”当下跪拜在地,冲它连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神明有灵,在此处沉睡多时,是该醒来仙去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轰隆”一声,大地颤动,山脚处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万道金光直射而出,穿云拨雾,刺得人晃目。萦绕在山头的雾气被光芒驱散,露出山原本的形状来。那本是一座矮小的山头,在大地的颤动中,山越长越高,最后竟直耸入云,一眼窥不到头。再看那地上的裂缝,越拉越大,在金光的簇拥之下,一条巨龙飞身而出,绕着参天的山体转了三圈,便腾云驾雾,飞向遥远的天际,转眼便不见了。金光尽敛,地面的巨大裂缝慢慢合拢,沃土重归沃土,山峰仍是山峰,只是这座山峰的顶端却多出一座寺院来。癞头和尚便在此安家,做了寺院的住持。为了纪念曾经沉睡在地下保护山峰的巨龙,癞头和尚便将此山命名为神髓山,寺院称作感念寺。自此之后,感念寺香火旺盛,绵延了百年。
黑暗漫漫无边。
她从未如此害怕过,这样的处境,看不见周遭一切事物,甚至连自己的身子也看不见,黑暗像是要将人彻底吞噬,她终于发现,无依无靠是如此凄凉的境地,她是漂浮在水面的浮萍,形单影只,居无定所。
黑暗为她安排了一场夜宴,可是,这样盛大的落寞,她是该举杯欢庆呢,还是该素衣吊唁呢?
世界很辽阔,这是只她一人的江山,但她却无力去要。她颓然坐在地上,抱了膝,头深深埋了进去,让自己如天地一片混沌时的盘古,用婴孩般的姿态,来抵挡心底升腾起的恐惧。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灵儿……”
一双大手抚上她的肩,将温暖透过肌肤传递进她的血液,那样熟悉的触感,令她胆小的心安定了下来,还好,世界不止她一人,有人陪伴,她便不再害怕了。
“灵儿……”
她缓缓抬起头来,如初生懵懂的孩童,仰脸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面前有了光,那男子被明净的光芒包围着,俯身看着她,眼底满是宠溺。是了,宠溺,多年不见,他的宠溺仍在,满满的,全属于她。
“灵儿,”他伸出手来:“跟我回家。”
她迟疑,怯生生问他:“你还要我吗?”
他笑了:“我只要你。”
她终是伸出手来,将自己的小手放在他宽厚的手掌上,他反手握住,顺势将她从地上拉起,紧紧搂进怀中,在她耳边叹息道:“别再走了,求你。”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浸湿了他的衣襟,她没有回答,而是环过他的腰,用力地回应着他给的拥抱。
她以为他们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只是她以为。
光芒骤息,怀中蓦地空了,男子忽然间失去了踪迹。她惊慌失措,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奔跑寻找,哪里都没有,她又是孤身一人了,除却他留下的温暖,她什么都没有。
他终是放弃了,那个说着想要她的男子,终究还是不要她了。
她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终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妙笔……你别走……别……不要我……求你……”
忘尘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又在不知不觉间打了瞌睡。他走到女子床前看了一眼,女子满面潮红,仍是发着高烧。她睡得极不安稳,嘴里说着胡话,忘尘依稀能听清几个字,这女子像是在求着谁不要离开,她是如此难过,眼角都淌出了泪来。
“红尘滚滚,你也不过是一痴傻人啊!”忘尘叹了口气,重又绞了块凉手帕放在女子额上,只盼她的烧能尽快退下去。
门忽地开了,屋外凉风灌进来,女子纤眉紧蹙,忘尘回过头去,原来是师父来了。
“这位女施主现下情况如何?”苦禅大师问。
“仍是发着烧,说些胡话。”
苦禅大师近前仔细查看了一下,皱眉道:“不知是谁对一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师父,”忘尘扯扯苦禅大师的袖子:“我听见她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妙笔。”
“妙笔?”苦禅大师心中一惊,这女子和妙笔生认识?
“你可听清楚了,确实是妙笔么?”苦禅大师问。
“嗯,确实是妙笔,师父,我怎么觉得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我是不是认识这个人?”
苦禅大师摇头苦笑,挡不住的终究挡不住,原以为事情在多年前本该有个了结,可是因果循环,当初种下的因,孕育许久,如今开始结果了。苦禅大师无比怜惜地看着忘尘,这个孩子跟在自己身边多年,他最初懵懂无知,如今已被自己逐渐塑出了个善形来,他慧根甚重,假以时日,定成大器。只是,这孩子心底的邪性还未完全去除,在这关键时刻,倘若突发什么变故,不知会不会引发一场灾难呢?这神秘女子的到来究竟是福是祸,恐怕只有佛祖知晓了吧?
“师父?”忘尘见师父盯着自己看,感到莫名其妙,难不成自己又做了什么错事?每次只要忘尘一做错事情,师父就会沉默不语,静静地注视着他,等着他自己乖乖地招供。忘尘仔细回想了一下,最近自己乖得很,师父布置的功课一样没拉下,确实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了。若是实在要挑出一两件来,不知犯困打瞌睡算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