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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正是夏季,卉木萋萋,十五的圆月在空中晕出清辉,院中有鸣蝉相和,不太安静的夜,关雎鸟略显烦躁。端木笙将它从笼中取出,逗它玩耍,它却丝毫不领情,扑扇了一下翅膀,飞出了窗去。
端木笙急了,牵了马扬鞭追去,关雎鸟飞得倒不快,像在特意等着他,直至城门,关雎鸟飞出城外,端木笙却被紧闭的城门隔在了城内。
守城士兵看见端木笙,皆向他行礼,他大手一挥,命令士兵:“打开城门。”
“这个……”士兵有些犹豫:“王爷,城门关闭后便不能再开,王爷若想出城,需待明日。”
端木笙掏出腰间令牌,怒喝:“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若是耽搁了,你们纵有十个脑袋,也难以赎罪。”
士兵见到令牌,慌忙开门,却不知他们高高在上的王爷口中十万火急之事,是追一只调皮飞走的鸟儿。
出了城门,关雎鸟正落在路边等他,见他出来,又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引着端木笙一路行至城外一处树林,一汪碧潭中,漂浮着一个较小的人儿,皎皎月色中,身上泛出血光。
端木笙将女子从潭中打捞出来,一探鼻息,尚还有气,仔细检查后,发现她身上的伤来自胸口,似是有利爪滑过,泛出模糊血肉。
端木笙已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要寻关雎鸟,可是关雎鸟却乖巧地落在了女子肩头,冲端木笙怪叫两声,似是让端木笙救她。
男女授受不亲,端木笙知道,可是女子性命堪忧,仁义战胜礼教,他为女子褪去衣衫,仔细包扎了伤口。女子秀眉紧蹙,疼得哼出了声。
“就快好了,”端木笙在她耳边安慰,尽量放轻手上的力道,以减轻女子的痛苦。
寂寂月华中,女子睁开了眼睛,眼中荡出了泠泠水光。
“你叫什么名字?”端木笙与她说话,试图转移她对伤口的注意力。
“寂月。”女子声如黄鹂,比端木笙这辈子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来得悦耳。
“是哪两个字?”
“寂月皎皎。”
“寂月皎皎?”端木笙唇边露出一抹醉人的笑:“是个好名字,就是太孤寂了些。”
关雎鸟似是不赞同他的说法,又是一声怪叫。
端木笙抬眼瞪了关雎鸟一眼,却忽然愣住,寂月,寂月,这个女子,名字里有一个月字。
关雎鸟这一夜一反常态,躁动不已,带着他来到城外这处碧潭,却见到一个受伤的女子,这女子,叫做寂月。
关雎鸟似是知道,他命中注定的女子,正在此地等着他,这一段姻缘,终将圆满。
寂月被端木笙带回了王府,悉心照顾,伤渐渐好了起来,那也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
寂月来到王府,一直在抱月居住着,端木笙片刻不离她的身边,久而久之,寂月便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关雎鸟衔姻缘的美谈。
她掂着裙角跑去问池边喂鱼的端木笙:“关雎鸟衔姻缘的故事,可是真的?”
端木笙将手中鱼食尽数撒下,抬眼看着她:“你愿意吗?”
“什么?”寂月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你愿意做我的王妃吗?”端木笙言笑晏晏。
“我……”寂月脸上绯红,害羞地点了点头:“愿意。”
于是,王府里的人都以为,寂月将会成为他们的主子,端木笙的王妃。
就在他们满心欢喜之时,事情出了岔子。
听闻春熙城外的扶桑花海是世间难见的美景,端木笙特意带着寂月去赴这场花开的盛宴,在接天无垠的花海中,寂月手中一把长刀,刺穿了端木笙的胸膛,那时,他二人还在拥抱。
多么浓情蜜意的刺杀,端木笙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自己最爱的女子,要了自己的性命。
“对不起,”寂月泪流满面:“皇上忌惮你的势力,派我来杀你,关雎衔姻缘的事情是假,他一手策划,为了与你我安排一场相遇,你信命,只要爱上我,我便能轻易杀了你,我无能为力,对不起。”
怕他被人发现,也为了让他死得彻底,寂月将端木笙扔上花海中的老树,夕阳西斜,昏鸦不安生,凄厉嘶鸣,满眼血光中,端木笙问出了最后一句话:“阿月,你爱过我吗?”
“爱过。”
寂月冷冷抛下这一句,转身离去,夕阳映照着她的影子,孤单而清冷,昏鸦在端木笙身边盘旋不去,一声一声,叫出的,是端木笙心底绵延的恨意和绝望。
“所以,你明白了,笙哥爱的人始终是我,而你,只不过是笙哥活下去的一根救命稻草,现在我回来了,你已再无用处。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多谢你替我照顾笙哥。”寂月的目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霁月浑身上下虚弱无力,却还是强撑着露出一个不甘示弱的笑容:“姑娘是觉得我碍眼了么?”
“哎呀,我可没这样说,王妃可别多想了。”
“姑娘可别忘了,我现如今仍是王爷明媒正娶的妻,而姑娘,什么也不是,若皇上知道姑娘如今在王府,你觉得皇上会怎么做?杀了你?杀了王爷?亦或是满门抄斩,诛连九族?”
寂月的神情有了些许波动:“我死了无所谓,可是满门抄斩,对你有好处么?要知道,你的肚子里还怀着王爷的骨肉。”
“你知道我舍不得,不是么?姑娘好狠的心,可以在王爷胸口捅上一刀,这样的事情,我做不来,所以,你没我爱王爷。因为爱着王爷,我可以成全他,等孩子生下来,我会离开,只希望你能好好待我的孩子,毕竟,他的身体里流着王爷的血。”
寂月似乎是不敢相信霁月能够这么快就答应离开:“你真的愿意放手?”
霁月凄凄一笑:“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为何还不放手?”
“你倒真是舍得呢。”
“我舍不得,可是他能幸福,够了。”霁月闭上了眼睛:“你走吧,我想休息。”
寂月优雅地起身:“我会好好待你的孩子,希望你能遵守约定。”
她走了,却忘记关上房间的门,虽隔着屏风,狂风仍夹杂着冰雪,在屏风上画出零落河山。这扇屏风还是霁月刚来到王府时端木笙为他画下的,早春的桃花点了四扇屏,依稀有花香随风雪飘来,气味清泠。灯火烛影映照,似长天秋水,一泓冷清,惹人寂寥。
霁月睁开眼来,双眸已黯淡如端木笙初遇寂月的碧潭,冷寂孤清。烛火被风吹得摇晃,灯影绰绰,在床帐投下大团深影,霁月看到那年春熙城外的扶桑花海,端木笙一身白衣,鲜血沿着他的胸口流下,染透了霁月拖地的裙裾。
他们的相遇,有淋漓鲜血,注定不是一场美好。
小腹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霁月终于崩溃,紧紧地抓着被子低声呜咽,她那样隐忍,连哭声都不敢让人听见,可她的隐忍,却始终得不到回报。
下体开始有液体流出,霁月这才感觉到不对,掀开被子来看,却发现床铺已被染红,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已再不给她丝毫回应。
“喜,喜鹊……救我……救救我……”
霁月拼命呼喊,虚弱的声音却被狂风卷走,她平生第一次声嘶力竭,可是微不足道如她,无人在意。
仿佛做了一场足够绵长的梦,梦里有扶桑花海,她是面上有桃花胎记的丑姑娘,在缤纷落英中尽情舞蹈,那时,没有忧愁。
可是,那终归是梦,既然是梦,总有醒来的那一刻,忧愁需要直面,她别无选择。
神智恢复的那一刻,她闻到身边有熟悉味道,这味道让她开始胆怯,她不想睁开眼睛。
可是轻颤的睫毛却将她的苏醒暴露,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微乎其微,却是这几月来她第一次听到端木笙的声音,近在咫尺,完完全全属于她,不属于别人。
他多吝啬,不是么?
“你醒了?”他的声音冰冷,不复柔情。
于是,逃无可逃,霁月虽不情愿,却还是睁开了眼睛。
端木笙的脸在她眼前出现,仍是她心心念念的模样,只要微微抬起手,霁月就可以摸到端木笙的脸,他的俊逸眉眼,让霁月想念,只是,这样近的距离,霁月再触摸不到,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你想要对我说什么?”霁月以为自己可以向从前一样倾心对他,可是,出口的声音却比端木笙的还要冰冷无情。
不知是不是错觉,霁月觉得端木笙的身子轻微地震了震。
“孩子……”端木笙顿了顿,再无法说下去。
尽管努力克制,眼泪却仍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怎么会不知道,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肚子里的小生命已然离她而去,那是她与端木笙的骨血,是她爱过端木笙的证据,如今,孩子没了,再没什么可以证明她这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端木笙情不自禁抬手,想为她抚去眼角的泪,却被霁月轻轻偏头躲了过去,端木笙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终是尴尬地缩了回去。
“休了我吧,我累了。”霁月淡淡道。
端木笙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脸上已现出了怒气:“不可能。”
“为什么?我已没了利用的价值,不是么?”
端木笙的胸口急速地起伏着:“你我的姻缘是皇兄见证的,休了你,就是抗旨。”
原来如此,他心里怕的,是抗旨,而不是自己的离开,这一点,霁月早该想到。
“王府很大,可是你我三人居住于此,不嫌太挤了么?我是个丑姑娘,会丢了王府的面子。”
端木笙拂袖离去:“我会派人把别苑收拾出来,你何时搬过去都可以。”
霁月知道,他这一走,便是再不相见。
如何都好,搬去别苑也好,今生不见也好,于她而言,并无区别,自失去孩子的那一刻,她已没了活下去的力气。
床榻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碗汤药,应是方才端木笙端来的,霁月撑着身子坐起来,端起碗来看了看,一扬手,将药汁完完全全倾倒于地,再一松手,碗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她弯身在一地碎瓷中捡了捡,挑出最锋利的那一块,凑到眼前看了看,露出一丝解脱的笑意来。
唇边笑意还未完全荡开,视线中却出现了一双绣了牡丹的葱绿绣鞋,如黄鹂鸟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胜利者的骄傲:“你很想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