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十丈软红

背对藏镜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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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十丈软红

    灵隐寺,莲台殿内。

    香雾缭绕中木鱼声诵经声俱是极低,长明灯东西两排渐次点亮,两名小和尚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洞悉沉稳,收起手中的香烛。细看上去,两人点灯的手法一般无二,竟是连分毫也不差。两人身形面容只有五六岁上下,同样的脸孔上看不出一分稚嫩,身形随即隐去。

    一名老僧背对大佛坐在蒲团上,长眉似雪双眼如炬,双手结印面含慈悲,口中喃喃诵经。

    “方丈师兄,今日将府嫡女登门,不知是福是祸。”莲台殿侧门被一黄衣僧人急急推开。

    “妖星命相贵胄,是云陌贵人。本不该与你我有相见之缘,强请而来有失礼数,自是福中带祸。”老僧沉声开口,正是灵隐寺方丈天心。

    “方丈师兄,这女子本命妖星脱身下凡,这一番到云陌只怕会引来天下动荡,不如今日你我合力将她留在此地,再作打算。最不济后山还有当年酬剑族天师留下的魍魉剑阵,取一个凡人性命还不是难事!总不能由着她祸乱万民生灵涂炭。”黄衣僧人见老僧面不改色立即焦急。黄衣僧人腰间别着一根金刚杵,青光不时自上闪过。

    妖星莅临绝非小事,何况这女子浴火重生之后已非当年懵懂之人。天下诸公子齐聚云陌,这是十七年来未有之事,夜观星象只见众星纷繁此起彼伏生消皆无定数。比起当年芸小姐引动天下惊雷掀血光之灾时的星象,更加乱上几分。只怕天下大乱,百姓又要流离失所。

    “慧明回来了吗?”老僧也不搭话,师弟于佛理上的精通虽然远远高于他,但是仁心慈悲却欠缺不少。上一任方丈也是因此才不愿立师弟为继任,而是选了悟性略差一等的他。

    “慧明一回来就说凌小姐翻看过经书,经书微温,上面亦有女子所用的胭脂气味儿,想来那女子于太皇太后进香之时也不敢为乱作恶。”黄衣僧人亦是低声,此事与料想略有出入。佛经正念,那女子既能翻看佛经,月余之内可保无事。

    “师弟,她是妖星转世,并非妖女,何来作恶之名?”老僧微微抬眼,无悲无喜。

    “那女子与诸位皇嗣世家子弟来往慎密,几番留宿不同男子,难道不是采取阳气的妖女所为?如若不是,她如何凭空得来神咒?其生身父母都是寻常人,没有上古神族的血脉,这十六年来也不见她有何异样,显然神咒是从外人身上夺来!方丈师兄不要为其才名迷惑!”

    “妖星宿体主拨乱归离,并非人行邪念,师弟所言偏颇。凌小姐虽与众人私交甚密,却并无阳气混乱之姿,否则通天石阶她也无法稳步而上。”老僧淡然应道,黄衣僧人略有所悟。

    “方丈师兄,通天石阶已历百年,沟通阴阳之功仍旧那般强劲吗?”黄衣僧人微有疑惑。

    “通天石名为通天,是为通达天意,阴阳自在其中是少见的中和之物,是以用来兴建这灵隐庙宇,佐以众生心愿方能镇压百年来游魂孤鬼。灵隐尚存,则石可通天,并非虚妄。”

    “方丈,凌府长小姐到。”方丈天心话音刚落,殿外一声通传。黄衣僧人立即隐去身形。

    “请凌小姐进来。”天心方丈立即起身,殿门缓缓开启,一线雪色随风袭来。

    黄衣僧人藏身佛像后身,一颗心提起再未落下,莲台殿并非正殿,十七年前曾经开启过一次,之后就被当年的方丈也是两人的师父落锁封印,今日重启,等来的却非当年之人。

    凌紫沁轻移莲步,大殿里灯火昏黄,无有木窗,一尊大佛横卧莲台之上。白莲为座,莲台九孔,大佛双眼怒目手结莲印宝相庄严,脚边卧着一只垂耳巨口的异兽,异兽头顶红绫腰间一串珠玉。与她此前所见的佛像有极大的区别,不由自主多看了几眼。

    佛前自东向西两排长明灯一式排开,灯火之间不留空隙,光晕相连。青色石莲为座,石莲之上青石为柱雕饰奇花异草,再往上又是一朵半开的小莲,小莲中光晕昏黄。放眼望去莲台殿如其名处处莲花开,地面的青砖上皆饰以莲花暗纹,就连唯一的蒲团亦绣有莲花。

    依旧是香雾缭绕,一名老僧慈眉善目,凌紫沁却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不知大师邀紫沁前来所为何事?”目光终于转到老僧身上,老僧一身白袍,长眉雪色。

    “凌小姐与佛有缘,可愿常伴我佛出尘离世?”天心席地而坐,手指蒲团示意凌紫沁落座。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为不智。可是明知是不智,也要为之,如此才是应为。

    若妖星随缘出世,是灵隐之功德,更是天下苍生之幸事,他一生镇守寺中诵经加持不休机缘终是与大成无望,但若得度化此两人,自是功德圆满或许可以白日飞升,因此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方丈天心自幼童时剃度出家,如今已有八十四载光景,知天命而时日无多。

    心中一紧,出家?难道太皇太后回心转意,准备让她全玉王君子之名?等等!凌紫沁屏息凝神,飞快回想着太皇太后之前的反应,她分明还要撮合玉王婚事,没理由中途变卦!

    太皇太后不变卦,那么今日之事就是这些和尚弄出来的?顿时星眸一冷。即便她出家也不可能选择灵隐寺,有哪座寺庙会像这里一般被黑气笼罩不见天光?又有哪座寺庙处处地缚?她刚才飞天直奔西厢客房而去,早已有所察觉。灵隐有古怪,僧众移步都有特殊的规矩,长廊依势修建,显然是为镇压什么东西。难怪翀白素和莫绍兰都提醒她不能乱动乱走。

    “大师可知,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家父虽身体康健为国征战,但毕竟也已人之暮年,家兄多年深宫积劳成疾,紫沁理应绕膝窗前,令父兄尽享天伦之乐。大师却劝紫沁做离家背德之人,如此有违佛法劝人向善的初衷。”凌紫沁也不推辞,却也不坐蒲团,而是坐在地上。

    天心不看蒲团,不愿受而不受,心性由己行事亦不由人,自是成败不由天定,果决自制,确实非寻常女子能及。这一扇蒲团当年就是芸小姐亦无法推脱,她却连看也不看。

    “红尘贪恋,不过十丈方圆,喜乐悲欢观人及己,无有不同。”天心开口,凌紫沁不语。

    “众生所喜所悲无外乎得失荣辱,明灭自去,施主何须挂怀?”云陌皇族动荡,除五皇子天生痴傻不涉其中,再难有一人不被牵连,虽是自甘堕落,却也并非与她无关。

    “芸芸众生如同这莲台殿的明灯,看似长明不灭,其实早已内里空荡,就算我不收,难道他们就不灭不死吗?大师既是出家人就应该明白,众生如蝼蚁,蝼蚁之命尽在旦夕,无有分别。”从老僧眼底,她看到了一抹熟悉,那是一种看向极其熟悉之人才会有的亲近和怅然,立即便猜到了他看的是何人。而她此时,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熟稔。

    斯人已逝,香魂消散,世人之眼却依旧痴迷。生前不挂怀,难道偏要死后殉葬作情深?

    而她一直觉得对于死者最好的便是遗忘。不忘又能怎样?生前没能做到的,死后就算再如何弥补,也是于事无补。越是百般留恋睹物伤感,就越是令她轻看看轻!

    人在世外,心恋红尘?哼!不如她今日心在尘世之外,身在紫陌之中,来的畅快!

    凌紫沁微眯星眸,忽而八十盏长明灯无风自灭,整个殿内就只剩下方丈背后的那盏烛火兀自跳动两下,又缓缓亮起。那一盏不灭之灯又与其他明灯不同,青莲石座底部隐隐泛着金光,灯芯一抹赤红,似动非动。凌紫沁觉得灯座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每个字都紧凑并靠,烛火跳动下也看不清晰。只倒是那一行小字似是名字,而且隐隐透着一阵熟悉。

    心中冷笑一分,天山为皇族私地,灵隐亦是莫氏祭天之所,长明灯明的又是谁的名字,自然不言而喻。方丈天心作保,不外乎一人之名,便是来日云陌帝君。再看一眼青莲石灯,朦胧尽去,露出的三个字果然如她所料。天心想护那人,便护得住吗?她想杀那人,却一定杀得了!挡她前路者,是神是佛是妖是魔,她都要斗上一番!

    “我佛慈悲,芸芸众生就如同这灯火,自有灯枯油尽的一日,施主逆天而行,恐是有损福报。”黑暗中方丈低诵一声佛号,转瞬间长明灯又渐次熄灭,一盏亮过一盏,到的最后一盏灯几乎是被耀眼的火焰包裹其中。妖星心中有恨,眼中亦有情,天心却看不清这恨与情是否殊途同归。若同归,则大势一统,若不同,那人必死无疑。

    “大师以为我今生会有福报吗?”劝她放下?她若放得下,便没有今日的她!

    星眸深邃,面沉似水。老和尚这一手虚空点灯,点的自然是虚无之灯,若真是灯枯油尽,那是无论如何也点不起来的,除非引火自燃。他能点灯,她却也无须再灭,明灭有何区别?

    须臾,殿中昏黄的灯火悉数转为苍蓝之色,蓝色上还星着点点的紫气,却不妖魅,只觉得贵气凛然不可侵犯。女子一身素紫色的长裙微微摆动,青丝如缎披散开来,一切如同数年之前的那日重现。方丈屏息凝神目光卓然,当年他劝住了芸小姐,今日却劝不回将府嫡女。

    两名女子皆有妖异之象,可也俱是佛心在怀,他绝不会看错。

    芸小姐佛心在外,杀机压制于心万物无伤,只是为红尘所累,情肠难释。其后不久就传来芸小姐英年早逝的噩耗,再无彻夜对谈佛理之期,让他引为憾事。

    如今眼观凌紫沁却发现佛心在内,杀伐果决在外,怕是红尘阡陌会因此女再起刀兵。今日相约凌紫沁,她谈的不是禅机,而是生杀之道,他却看不清如此生杀又有几人能够躲过。

    天道无心,佛心就是尘心,众生蝼蚁,浮沉自诩。灯灭尚能再点,身死却无法重新来过。

    凌小姐今日只灭灯却无毁殿之举是谓清心未灭,未必不能导之以正道,只是这名能够将妖星导入正途之人,不再是他。方丈脸色初霁,总归还有一人能够让她尘心未灭,苍生之难积重难返,十七年前天下已现乱象,大乱大治,或许就集于此女身上。

    纵观天下公子,皇族子嗣玉王有力无德定心不稳,永夜太子仁心善行却命该早亡,三皇子亦是仁心之主却仁慈有余杀伐不足,兰若太子有心无力必将中途而废,汐夷太子妖行斜视无法长久。世家后裔之中,酬剑少主犹如明珠虽灼灼光华却为世所累,巫医少主癫狂不明延命不易,神子天人之姿入世出世如同儿戏自是无心于此,墨书族少主如天际流云落雪这些年来从未显出真容。

    在她之前,唯有酬剑少主可堪大用,却始终未得良机。十七年前动乱一番,皇族折损无数强将,世家亦人丁凋零,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十之有四,是为天人之殇。

    “阿弥陀佛,施主心存善念必会有善报相随,施主身具大因缘是为天人,不应为凡尘俗世纠葛荼毒己身。”方丈听出女子之意,立即转念开口劝说。

    一声轻笑响起,凌紫沁蓦地起身,时至今日竟然还有人对她说善?何其可笑!

    “天人?大师可知我如何而来?”人力有尽时,不如意十之**。说善报她血腥无数何来善报?说福缘她若是有福之人也不会沦落至此!

    方丈缓缓摇头,他夜观星象只道妖星莅临,却看不出她是从何而来,来去皆藏夜幕中央。

    “世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相还!世人今日欺我骂我笑我弃我,强人所难胁迫于我,我便由他们评说指责。但是只要尚有一口气在,今日之难他日数倍偿还!便是引动落雷劈天裂地又如何?世人安分守己醉卧门前亦无伤。触逆鳞者,虽隔千里而必究!”

    话音一落,殿中灯火皆尽金光,慈悲安宁,凌紫沁立身于大殿门前,双手合十未称佛号。

    殿门无风自开,殿外天色大亮,金光映衬雪色,将女子紫裙罩上二分色泽。一分金光尊贵慈悲,一分雪色凄清寒露,素白栖顶于上力压金尘粉饰,宛若下凡仙子清泠无情暗合天意。

    “阿弥陀佛,施主善念,老衲受教。”方丈起身相送,只走出一步眉心刺痛。

    “天心大师不必远送。”点出名号,紫光闪动如烟霞飘飞,瞬间踪影皆无。

    方丈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形,黄衣僧人立即自暗处走出扶住方丈,“方丈师兄,身体要紧!”

    “无妨,再拖上三年五载绝非难事,红尘动乱就在这方寸之间,不出一载光景!”方丈缓缓运功平息体内乱流,妖星尚未大成已是凶险难测,他日若大开杀戒,天下又有何人能拦?

    “方丈师兄为何不让我等结阵阻拦!妖星祸乱,苍生危难……”方丈挥手僧人当即住口。

    “苍生自有苍生之福,苍生无惧则相安无伤!妖星亦有佛性,并非血煞修罗。何况,今日这一手生杀予夺,不同于世间任何咒术阵法,似是天外而来,结阵阻拦也未必拦得住。灵隐立寺为镇守妖邪,人行邪道不见我佛则镇压于塔下度化而去,如今妖星入世不为恶如何强留?佛性妖心,自有另一番分说,不是你我之流可以诳言一语。她自来自去,自然有所领悟。”

    “我佛慈悲,方丈师兄大智。佛性妖心历劫而来,苍生安危自取。”黄衣僧人双手合十,扶着方丈慢慢走出莲台殿,两名小和尚紧随其后,殿门随即闭合落锁。

    四人离开后不久,莲台殿中八十一盏长明灯骤然熄灭,半开的石莲之内没有半点灯油,整座莲台殿内香雾无踪,只剩尘土飞灰蒙蒙,地上石板碎裂,唯有蒲团完好如新。

    暮色四合,待灵隐寺鼓声过后,大佛上惊现无数裂纹,异兽不知所踪。又过不久,长明灯尽数无声化为粉末,以白日里被方丈天心罩住的那一盏灯为尾最后湮灭。

    当夜莲台殿无名火起,火光冲天风势顺遂不多时便将莲台殿尽数吞没,僧众数人提水奔走,仍然无法拦截火势凶凶。火光只在莲台殿一处,赤色熄而天降落雪,转瞬将废墟雪藏。

    方丈天心不顾众僧阻拦执意走进废墟中,翻捡许久一无所得,八十一盏青石制成的长明灯尽数碎为石粉,根本不是火烧所致。

    脸色微变,原地打坐长诵经文,僧众目露悲戚皆尽绕行诵经念佛。方丈天心水米未进,诵经至几番晕厥,灵隐寺上方云气盘亘不去,雪雾升腾。

    三日后,灵隐寺天心大师圆寂。灵隐寺哀钟长鸣,是这一年立春之前第一场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