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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未存侥幸
由妙宇殿而起,环绕灵隐寺一周,至度经殿而止,共计十八座大殿。
凌紫沁返回妙宇殿后又过一刻,众女眷纷纷诵经完毕自小间中走出,又列队而行。凌紫沁也跟着向前走去,左手边站得自然仍是玉王。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是灵隐寺僧众,并列四队,人人手持大卷经文边走边诵,目慈面善。其后是太皇太后在两名嫔妃扶持下移步,口诵佛号声声不绝。众女眷亦随同念佛,唯玉王与凌紫沁住口不语。
出妙宇殿后便是长廊,长廊十分狭窄,并行只得两人通过,每走一段,便有一道门落锁,需两人同时通过,更将前后两队隔绝,前后不能相视,待进香队伍最前面的太皇太后诵经完毕方可放行。众人自觉变队,凌紫沁心中微恼,她与玉王并行,这一场长廊之行,抬眼望去少说也有半个时辰。要她和他私下接触许久,难说她不会动手干脆做掉莫少白。多番思索想着去报复他是一回事,真正去面对面相处要控制着不杀他又是另一回事。
太皇太后在临行之前,默默转头望向两人,只见玉王羽衣纷飞,面若冠玉,端的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再看凌紫沁星眸内敛,大方得体,实在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心中着实为两人能够有这一次私下里相对相处的机缘觉得欣慰,想着待会儿要走得慢些为他二人多留些时机。
两人跨过第一道门,身后立即被僧众落锁。
凌紫沁面墙而立,背对玉王,开始研究墙上的字画。佛寺画作自然是佛渡众生,再无第二种可能。记忆里灵隐寺已过百年,墙上画作却似新作。色泽均匀,笔触细致,没有半分风霜,想来毕竟是皇族之地,或许是年年翻新。伸手去摸,发现画墙阴冷潮湿,立即收回手来。
莫少白立于一旁,心思全落在背后的女子身上,小小的间隔中只有他一人的呼吸声在寒风之中作响,听不到她的响动。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去,却见女子正低头对着一双玉手哈气。
白汽自十指中穿过,指尖微红,楚楚动人。
当即不作多想,伸手将女子双手握在掌中,触手一片冰冷,心中亦被冷气沾染。
“玉王殿下请自重。”手指被莫少白握的微疼,一张小脸儿顿时失了两分红润。声音清泠,却是压得极低。星眸落在旁处,不见半分欣喜。蓦地抽回手来,后退一步正抵在墙上。
“你就只对本王如此疏离。”莫少白上前一步,两人面对而立,站得极近。
“是。”她在他心中占了多少分量?凌紫沁低应一声,早在莫少白说出进香之后私会时,她就已然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无外乎一件事,就是他要食言而肥。
暗道一声皇族败类,无耻下流,想要占尽天下。细想后顿时觉得这念头当真可笑,普天之下的皇族又有哪个不是这般?一朝皇亲国戚身居万民供给的顶端,吃用都是精挑细选,身边的美女佳人自然也要是绝世之姿,貌丑如贾南风钟离春者一只手数的过来。
“你就这么厌恶本王?如果本王愿意娶你入府……”莫少白微愣,随即几分怒意燃起,她心里那人是谁?为她不惜大开杀戒开罪皇族的龙倾吗?酬剑族的位置并不隐蔽,她以为他会放她与龙倾远走高飞?还是她觉得龙倾势大,酬剑族会由着少主迎娶一个寻常女子为妻?
“玉王殿下此语,不会伤了朝纭小姐的心吗?天下女子无不希望被人捧在手心中,三千宠爱并不值得被人惦念,被人珍惜的是宠爱尽在一身的抵死缠绵。”目光落在眼前人身上,没有欣喜,只有一闪而逝的悲凉。他竟然连娶她入府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果然颜面不存!
冷意沁入心底,真应该让云陌百姓都来听听他们的玉王殿下说些什么,提婚用“如果”?
莫少白全身一震,他确实在这一瞬忘了朝纭,只看到眼前的她。
“就算玉王不怕伤了朝纭小姐的心,难道就能收得回殿下放在她那里的心吗?殿下七年如一日朝思暮想,徒然收手,难道就不会觉得痛不可忍吗?殿下若收得回心,无关痛痒,那么怎能令人相信殿下是有真心真情之人?”
慢慢吸入一口寒气,寒气中混合着莫少白身上刺鼻的熏香,不由自主蹙眉。
没人会比她更明白这种感觉,给了多年的心再也收不回,咬牙放弃时剜心刺骨的疼痛,不提他不看他甚至一再放逐贴近别人,都无法将他从心底剔除干净。爱了就是爱了,明知道爱上的那个人不会回应,明知道是在奢望一份不可能有结局的感情,还是执迷不悟。
如果凌紫沁活着,有天亲眼目睹玉王与朝纭风光大婚,会心疼得死去活来。还好她死了。
否则她的痴缠或许会有淡去的一日,但那并非不爱,只是多少年爱而不得最终累了。
两世所爱,皆将她逼入绝境,亲手送她魂归虚无,终是令她爱极生恨。
所以她说,如果玉王能收心,不痛不痒的不叫爱,只是他自以为情深。
“本王只问你,你的心痛不痛?”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玉王殿下,臣女今夜输了比舞,来日自会远嫁他乡,臣女应该去爱的,是未来的夫婿,不应该……再痴缠过往。臣女,无心可痛。”
问她的心会不会痛?当然不痛!死人不会心痛,连同身体一起死掉的还有这颗心!
四目相对,凌紫沁从莫少白眼中看到迷惘和期待,唯独没有爱恋。
莫少白,他自诩有情人,七年专情只为一人,而今又如何?
难怪有人说漂亮的女子生来就是祸水,再坚固不催的感情,还是抵不过一张天人绝色的脸。如果当日凌紫沁聪明一些,单只要露出这一张脸孔,与玉王大婚必然顺利礼成。
只可惜她想要的太多,世间最难的不是相爱,而是相知相守。
出于一张皮囊的爱最是容易唾手可得,所以才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心。
莫少白猛地收手将女子抱在怀中,心底闷痛,低哑阴霾,“不许再说!凌紫沁,本王绝不会容许你嫁给别人!你的心……本王会还给你!你无需如此!”
他怎能看她嫁给别人!不!他绝对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是龙倾还是沐璇,她都绝对不能嫁出去!让他看着她像赌注一样被从一地推到另一地,他一定会动手杀了那些人!
“玉王殿下是否忘记,答应过要还臣女自由身之事?”心定然要不回,但是身体却可以!
不推拒但也不回抱,任由莫少白的下颌抵在肩上,硌得微微吃痛。
“本王不曾忘记。”莫少白心中慌乱,抱着她在怀中,却像抱着一缕随时会飘散的轻烟。懊悔不已,他为何到今日才发现她竟然瘦的没有几两肉?
“既然不忘,就请玉王按约而行。臣女半生飘零,终有累得不想再独力面对的一日。经不起莫氏再一次始乱终弃。”僧众在外打开落锁的声音响起,凌紫沁猛地推开莫少白,踉跄这倒退几步,远远的站在门旁。
门被从外打开,凌紫沁抢先一步离去,身后始终没有传来脚步声。之后的每一扇门,都是她一人独守,莫少白再未跟上前来。走在前面的太皇太后似乎很快便得到消息,不再拖延时间,长廊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抬眼便看见玉王等在门前,见她走来,无声站到身侧。
之后各殿进香,身后始终都有一道忽明忽暗的视线落在身上,只要她微微转头就能看到玉王眼底深沉的愧意和想要弥补她的一颗心,但是凌紫沁由始至终都没有再看莫少白一眼。
凌紫沁将所有的笑意都收在星眸最深处,报复的快感是如此美味,让她真的很想再给他下一味儿狠药,只不过三个时辰,就让他觉得难以承受吗?那么日后呢?当她真正靠近他的时候,当他看到她的真面目时,会不会也会有想要在金殿上自裁的冲动?
他苦闷,他心痛,他得而复失,与凌紫沁七年心碎一朝身死比起来,算的了什么?
她断不会给他半分怜悯!就像他当年对她所做的那样,若即若离,渴望可不可求!
莫少白心中百味杂陈,仅存的自制力一点点消磨殆尽,顾不得身后皇亲内人朝臣女眷看他的目光已然变味窃窃私语,他眼中此时只存一人,便是将府嫡女。
这个被他几番推出去的女子,这个被他推下莲池险些丧命的女子,终成他心中的魔。
当凌紫沁的脚步跨出最后一座宝殿度经殿时,天色已是午时,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眼前黑暗散尽,灵台浮尘无踪。回望灵隐寺只见一片灼灼金红之色,红墙金顶,黄澄澄的琉璃瓦片上一抹薄薄的清雪,更似初冬时节。
突然玩心大起,径自走到一旁,将裙摆略微提起,迈步在无人驻足的雪地上踩过,身后顿时留下一行小巧轻灵的脚印。脚跟并拢,脚掌向外,一个个心形跃然雪中。
莫少白的视线痴痴的定格在紫裙潋滟的身影上,一众女眷很快发觉玉王的不对劲,立即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抹紫光在银色之中徘徊,本是十分粗鲁失礼的举止,但放在凌紫沁身上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女眷纷纷掩嘴而笑,都道是女子年纪还小爱玩爱闹,只有一人眼中迸射出弄弄恨意。阮霜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大袖下,双手紧紧攥住。
凌紫沁蓦地回首看向不远处的阮霜,众女眷的目光也立即跟了过来,阮霜被众人猛地注视,心下一惊,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待发现玉王也在看她时,止不住又变得爆红。
莫少白只看一眼便无动于衷的转过头去,阮霜顿时心中恨恨,都是那个贱人害她出丑!
凌紫沁低头翻个白眼,心说蠢货永远都是蠢货,连给她创造机会也不会利用!看到莫少白就只会脸红,可是脸红又什么用?扮个娇弱装冻晕,也好过不堪大用的脸红!
度经殿另一侧便是下山石阶,僧众早已将石阶打扫的干干净净,不见半分雪色。
凌紫沁一边玩一边悄悄打量四周,找准下山的方向就打算溜走。放眼望去,一抹银白正是天月等在石阶下方,可是她贸然下去只怕会惊动他人。
正苦于没有机会离去,眼见原本站在另一侧的莫少白频频看向这边似乎有走过来的意思,就看见不远处两名小和尚连滚带爬的大声嚷嚷,“太皇太后礼佛之心感天动地,文禄殿后院飞霜开花了!大家快去看啊!”
凌紫沁嘴角抽搐,想也知道飞霜树开花是怎么回事!能让花期在炎炎八月的飞霜树提前绽放的,除了那人还会有谁?那白货说要接她下山,不料却是用这种方法!
脚步刚巧移到石阶左近,见众人注意力瞬间被小和尚吸引过去,立即祭起一阵疾风飘身向下,直奔山脚下的天月而去!心道进香之后除用斋饭外再无其他,她何苦留在这里演戏!
莫少白直觉有异,却被好奇心大起的众女挡住视线,待飞身跃出,哪里还觅得紫衣身影?
天山脚下。
在距离天月马背不到三米的地方,一道白光闪过,紫衣下落的身影被白光蓦地缠绕卷起,瞬间冲进一辆马车之中。车夫立即挥鞭,两匹骏马启程。山脚下的天月哼哼几声,踢踢蹄子带起一溜烟的风雪,轻巧而去。
马车里四面都贴着厚厚一层雪狸毛皮,没有落脚之处,暖香裹挟着紫衣,直接躺倒在暖榻上,整个马车内部就是一张四面顶着车厢壁的暖榻。
“沁沁,我想死你了。进个香怎么进那么久?”颈间一丝刺痛,凌紫沁推开身上的男子,猛然想起一句话,用来形容他最是合适不过,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方丈天心,劝我出家。”无可奈何的说了一句,回想着莲台殿中种种怪异,只觉得里面定有古怪,卧佛异兽,没有灯油的长明灯,只有一扇门却没有窗户的大殿。
不像佛家宝殿,而像是另一种存在。灵隐虽是以寺庙为形,但是未必就是一座佛寺。
“什么!你见过天心!”翀白素蓦地自暖榻上坐起,神色微变,脸上的玩世不恭瞬间消退的干干净净。
郑重其事到让凌紫沁觉得诧异的地步,当即也从暖榻上坐起,“怎么,难道我不能见他?”
翀白素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十年前,灵隐寺方丈天心带师弟天尘下山采药,莫名失踪,只剩下一只药篓遗落在一处山崖下,一同失踪的还有两名刚刚剃度的小和尚,是天心的关门弟子。十年来,四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年灵隐寺便选出新方丈,也就是持恒大师。”美眸深邃,如果天心不死,为何要见沁沁?又或者当年失踪只是天心的障眼法?凌紫沁沉默不语,无论是天心或是持恒都与她无关。死而复生又如何?她自己便是死了一次的人,没什么特别,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沁沁,他与你在何处见面?你都看到了什么?”翀白素心中焦急,拉着女子问个没完。
“莲台殿卧佛,八十一盏长明灯,他没说什么。”话音刚落,就听到男子暗哼一声。
“装神弄鬼!莲台殿十年之前就离奇烧毁,之后再未重修!原来是这老和尚搞的鬼!装死脱身,亏他想得出来!沁沁你看到佛眼是睁还是闭?”翀白素瞬间想通其中种种十分不屑。
“半睁半闭!不,我离开时,好像佛眼又睁开了一些。”凌紫沁努力回想着。
“待今年除夕,我会多给他烧些金银元宝,让他好生投胎去的!度化不成,他也活不成了,修什么不好偏以人身修妖道!活该!”翀白素噙着冷笑,转眼冷意褪尽,又厚着脸皮往凌紫沁身上贴去。头一下下磨蹭着肩膀稍微靠下面一点的地方,只觉得口鼻生香,顿时身子热了几分。
“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再耍贱。”凌紫沁面不改色,伸手揪住白衣后脖颈,一个使力将大型犬拽到车壁另一侧,自己靠向这边软绵绵的靠垫堆里,舒舒服服找了一个姿势。
“坏人!又凶我!”翀白素原地翻身,打了个滚又磨蹭回女子身边,并排挨着躺下。
“灵隐寺的方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哦,不对,应该说是整个灵隐寺里就没有一个真和尚,通通都是皇族的走狗。打着佛法的旗号,其实是为了修炼镇妖术。沁沁你别看璟月宫纯白无暇,其实以前出过一些骇人听闻的惨事,但是年代已经不可考,究竟是厌胜之术还是旁门左道遗毒偏门秘法,无人知晓。总之就是一些很血腥的过去,有人在禁宫之中修炼妖术结果引火烧身。有些冤魂厉鬼纠缠不去,找去超度的高僧反而被精怪吞噬,一度失控,莫氏皇族甚至想到迁都避祸。”
“后来佛门南北两派相争,北派传人因为失势而投靠皇族寻求庇护,皇族便提出要他们超度怨灵,北派倾尽全力也无法超度,但是却将怨灵通过宫中怨嫔之身引到山顶镇压。当时酬剑族天师被邀请去布下天罗地网绝灭大阵,将怨灵尽数压制,北派传人便在山上依阵势而修建寺庙号称灵隐。这些年来,北派传人日益凋零,终于只剩下如今不足百人,他们的使命就是修炼石心咒,然后引出绝灭大阵中的残余怨灵到己身,身死后胁迫怨灵一并重入轮回。”
“方丈天心据说吸取怨灵一百零九只,是历代方丈之最,十七年前定心失守,曾经一度险些被怨灵操纵,后来侥幸逃生。我未见过天心,这些都是师父所说,师父说天心已经不能算人。勉强维持人形,可以算作半妖之身,如非定心恒持,早该被妖灵夺舍。”
男声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再无一点声息。半起身看向软垫堆中呼吸绵长的女子,目光柔柔有神,半响伸手将凌紫沁身子放平圈进怀中,又拉过一边的雪狸毛皮盖在身上。
怀中女子呓语一声,翻身靠了过来,柔若无骨的小手环在翀白素腰间,莹莹发光的小脸儿贴在胸前,睡的正香。
翀白素慢慢闭上美眸,不由得有些担心,天心能看出沁沁的身份,看来她的身体和灵魂尚未完全结合。绫罗玉符不能抗衡,凌紫沁这具身体怕是另有怪异。
暗哼一声,怕什么,反正老和尚必死无疑,他这个转捉妖之人都没下手,天下还有何人敢出手对沁沁不利?
马车外,大雪纷繁而至。说是瑞雪丰年,偏偏这一年的雪色未免多得有些沉重。
卿云阁二层,一抹天青色的身影脸色阴沉,半边脸上绑着纱布。
浓重的苦味儿将满桌可口佳肴的香气尽数压制。黑衣侍卫跪在桌前,为男子夹菜的手微微颤抖,细看上去手背上尽是红紫交加,不知是如何弄伤的。
“翀白素,敢弄伤本王的脸,真以为本王伤不了你吗?”兰臻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扬起一掌将青峰打下卿云阁。一声闷响,青峰落在卿云阁门前的雪地里,大片鲜艳的红色自嘴角涌出,路过的百姓纷纷躲闪。青峰咳了许久才慢慢喘匀气息,自雪地中爬起身,按着胸口缓步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