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如何负责

背对藏镜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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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如何负责

    夜色依旧深沉,拢月殿内外一片静寂无声。

    莫少白猛地从地上惊醒,头脑昏沉,伸手摸上额角,闷痛酸涩,指尖黏腻暗红色蔓延开来。再看地上散落着一些早已干枯的黑色血迹。

    不知何时昏了过去,恶梦和现实绵延成一处后巨大的空虚自心头层层缭绕。

    莫少白靠在停放棺椁的石台下方,开口时声音喑哑,几乎无从辨认是他的话。

    “紫沁,你知道吗?刚刚我在梦里又见到了七年前的那夜。”

    棺椁中静静躺着的女子嘴角浮现出一抹阴冷的笑意,他当然会梦见,她精心安排的一切会将他一圈一圈套牢,就像是蜘蛛吐丝包裹住猎物,慢慢密封进素白的世界。

    隔绝阳光,隔绝空气,最后让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的杀戮,不再是多年受训养成的手起刀落,她要一点点的将他推向死亡的边缘。

    把玩够了再杀掉,这样对待猎物,比起干净利落的屠戮暗算,更有趣也更加刺激。

    “可是,那场梦很怪。”莫少白背心处的寒意渐渐浸透周身各处,将心头上炙热了一天一夜的火气尽数压制直到熄灭,冷到心底。

    凌紫沁心下警惕,那一场由神力逆转而成的梦境是幻境更是妄境,就是要篡改他七年前不曾见到过跳舞的女子的正脸这一段,她为他布下的迷局,绝不容许他逃脱。

    朝纭本来只是无辜之人,可是她竟然驱使妖人袭击将军府,打伤楚烬,就是自找死路。她与朝纭之间,也许没有旧恨,如今却有新愁。

    大殿借势威逼是朝纭的私心,景兰坊倚强凌弱是朝纭的恶意,比舞落败想要逃脱是朝纭的言而无信。凌紫沁不容许,一个根本不配身为她对手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找她麻烦!

    所以这一次,她不会再放过朝纭,朝纭和莫少白一样都要被她拽上战场。

    莫少白洗练靳雪咒,天赋资质不会太差,能察觉到记忆被人篡改并不奇怪,翀白素的神力尚未大成,留下可以供莫少白醒悟的关卡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他会醒悟吗?薄唇上一线冷笑,绝对不可能!一个定心不稳的人,能懂得坚持什么?

    “紫沁你知道吗?虽然……朝纭在寿宴上跳得是当年那支舞……可是,”莫少白苦笑一声,“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跳那一支舞的人,应该是你。”

    凌紫沁心头蓦地一紧,短暂的惊愕随即化为冷淡的嘲讽。他觉得?他觉得应该跳舞的是她,她就应该去跳那支舞吗?他又如何知道,那支舞是她给朝纭最后一次的逃生机会!

    如果朝纭只是想要凭借舞姿去挽回太子的心,那么就根本不会被教唆去跳七年前的舞!那是莫少白定情于她的舞,跟沐璇没有任何关系!她之所以跳,就是为了压凌紫沁一头!

    如果朝纭有足够的自信,就会跳回原本的阳春白雪,光明正大的取胜。而不是利用莫少白错乱的回忆,占尽便宜。

    可是没有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曾经,我以为我很痴迷于朝纭,可是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当真错的离谱。”

    冷意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莫少白从地上起身,摇摇欲坠的身子承受不住更多的悲伤。

    永远也无法弥补他曾经犯下的过错,根本无法想象凌紫沁是怎样勉强维持住最后一口气,坚持跳完这一支舞。甚至无法想象,这一个月来她是靠着怎样的意志,硬撑着熬过一个又一个寒风四起的夜色。

    他只是背心处靠到一点,那么她呢?她整个人都被寒冷包围,会不会像他一样窒息?

    费力的推开沉重的棺盖,紫衣女子安然躺在其中,薄唇惨白。

    一瞬间的错觉,莫少白突然伸手将女子紧紧的抱在怀里,她还活着!他感觉得到!

    一片冰冷入怀,被他亲手推开的幸福,此时此刻还有机会重新追回来吗?

    生同寝,他和她从未有过,分分合合仅有的一次拥抱,是她向他哭求还给她自由。

    现在他只能渴求死同穴,如此卑微的希冀,却成了最大的奢望。

    父皇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刺进心底,只说是他不配。

    可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不是不配陪她走最后一程,而是根本就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

    凤目干涸,辛酸苦涩尽数倒流回心底,当漫长的回忆终于结丝成网,当他终于看到身边人惊如天人,她却心血沥干弃他而去。

    “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喑哑出声,心痛到再也哭不出来,痴痴的抱着瘦弱的女子。

    凌紫沁心如荒原,闻言只剩下无数冰冷的讽刺,说她残忍?那么他逼她去死就不残忍?

    无论过去的凌紫沁曾经做过多少让他丢脸的事,至少现在的她挡在妖妇面前救他一命,好过他几次三番的逼她去死!莫少白,他竟然还腆着脸说她残忍?

    蓦地断了五官之触,她懒得再听他的胡言乱语,那只会污了她的耳朵。

    她倒要看看,他要怎样救她回来?或者陪她去死!

    云陌不是有个成名多年的国师吗?那老东西也对她下过手,窗外除了血腥还有杀机,莫少白心乱了没有察觉,不等于她也被他乱了心!

    率雪,她倒要看看他如何能够将一个死人,招魂还阳!

    拢月殿外。

    一道藏青色的暗光裹挟着无数风雪在长廊尽头停住脚步,率雪脸色灰败,带着几分多日奔波的深深倦意。冽冽寒风吹卷而来,他却没有急着进屋,反而面风而立,原本深沉的脸色变得更加晦暗。两道俊眉皱成一道川字,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无法分辨到底是从何而来。

    自他入宫之后,几乎每年都会在璟月宫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但是没有一次能够抓到那个人。率雪脸色难看,与以往陈旧的气息不同,今夜的腥甜十分新鲜。

    暗夜静寂,一刻驻足后,率雪皱了皱眉,终于收敛了威压向正门走去。

    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死气与杀机定在原地。

    挥手将气息拂去,脑海中浮现的俱是月澜煽毫不留情的打出那一掌时说过的话。

    周身疲惫,在漫长的追逐之后,得来的就只有芸娘的死讯。

    世事无常,有时候就是如此讽刺,当年他以为芸娘是仙不留的女儿,百般凌辱,以至她懂事之后不堪折磨从身边逃离,偏偏就在十日前,他才知道芸娘竟然是他的骨肉。

    五十年前,她毁了他极力想要融入的那个家,却也给他留下了一个真正的家人。

    五十年后,他亲手葬送了一切,无论是情人,还是女儿,他都亲手推给了别人。

    也许这是他在云陌停留的最后一个冬天,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等待芸娘的消息,现在他终于等到了,也就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率雪慢慢合上双眼,忘不了当日月澜煽被仙不留带走的画面,忘不了芸娘当日自浅渊失踪未留只言片语的画面,她们都是一样的恨他。

    当数以万计的风雪径自砸向率雪,寂寥冷清瞬间灭顶,尘封已久的石心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很多事是不能细想的,细想就会明白,他不是今日才输得如此彻底,早在若干年前,他就已经输了。不是输给仙不留,而是输给他自己。

    脚步停在门外,最后看一眼没有尽头的飞雪,已然看到数年后他最后的结局是晚景凄凉。

    拢月殿内,莫少白怀抱着女子愣愣出神,根本没有听到身后响起的脚步声,直到一只手搭在肩上,他才缓缓转头。

    “玉王殿下,将她教给我。”率雪低头,只见女子额间泛着浓重的黑气,伸手探向眉心,虽然呼吸已绝,却三魂未散。

    “国师,她已经去了。”莫少白许久才开口说出那句话,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

    “凌小姐新死,心愿未了,三魂尚存,你若不想与她再有纠葛,不救也罢。”率雪收手,神色淡然,再见月澜煽一面,他看开了许多过去不曾看开的事,情爱痴缠与他无缘。

    当年月澜煽没有选择他,今日就算救醒凌紫沁,玉王也未必就能得到想要的结局。

    既然得不到,何必再一头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错过一次的错,害了不止一人的一生。

    如今他不会让玉王同样错下去,莫少白心性不如他,未必熬得过数十年绵延不断的恶梦。

    “不!”莫少白猛地从地上起身,“国师!救救她!”

    “玉王可曾想过,救醒她之后,她也不会再爱你。”率雪看着莫少白,心底闪过一瞬间的压抑,这个徒儿未免太过像他,当年算出莫少白命中有情劫难过,当即请先皇为其赐号为玉,就是希望玉王能够有一颗玉石般坚硬冷凝的心肠。偏是世事难以如愿,玉王徒有其名。

    “可是我爱她!”莫少白苦笑一声,两行清泪终于自凤目中滑落。

    “玉王觉得什么是爱?”率雪扬手一道淡若飞樱的光芒笼罩在紫衣身上,没有玉王相求,他也会救,只是凭那日月澜煽想要强行收徒,他就知道凌紫沁定然与月澜煽暗中有瓜葛。

    “国师!”莫少白心如油烹,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师竟然还在问他这些细枝末节!

    “若是日后死在她手上,你愿是不愿!”率雪冷眼看向莫少白,他的心已经乱了。

    心口猛地缩紧,三魂七魄霎时惊醒,却也只有一瞬,沉默片刻,莫少白缓缓点头。

    “血祭会抽取你两成的元灵根基,损伤根本,永远无法复原,你愿是不愿!”

    命运还会留给他回头的余地吗?莫少白深吸一口气,笑容悲伤至极,又是慢慢颔首。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以选了,第一次看到她落泪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一切都有冥冥之中的那双手在掌控着,遇上她,就是他一生最大的错。可是他只能一错再错。

    废物!当断不断!莫少白没有半分他的模样,简直就不配再做他的弟子!

    率雪浑浊的双目乍现精光,

    “靳雪!收!”率雪一指点在莫少白眉心,时空仿佛瞬间定格。

    呼吸凝滞,羽衣顿止,一线血光自眉心滴落。沉闷的疼痛袭来,莫少白十指紧扣。

    须臾,平地风起,漫天风雪突然凭空卷起,将羽衣憔悴的身影包裹住,扔出窗外。

    拢月殿外雪松树上,翀白素百无聊赖的蹲在树上,指尖亮起星星点点微光,忽明忽暗。不放心率雪那个老东西会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来,因此他守在殿外。

    哗啦啦一声脆响,一团银色羽衣夹杂着风雪自屋内砸出。莫少白的身形极其沉重的落在雪地上,咳血声时断时续,却不见有人来扶。

    拢月殿内外一片怪异,除了玉王殿下轻微响动外,再无声响,

    翀白素咧了咧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该,摇了摇头随即又笑得十分得意。第一个见尊贵无比的玉王殿下被国师打出来的精彩场面,他也算是没有白来。

    笑容更甚,很好,非常好,玉王殿下越是狼狈,也就距离沁沁心愿达成更近了一步。翀白素巴不得此间事了,他好赶快带着心上人远走高飞游山玩水,想到美处嘴角挂上几分笑意。

    血腥气猛然浓烈了几分。拢月殿上空渐渐漂浮起朦胧的赤色,将一众银妆尽数阻隔。

    翀白素不屑一顾,瞥了一眼地上的羽衣,心说怎么没摔死莫少白这个祸害?

    “连这种不入流的手段也用得出来,果然,斓月阁的没落不是偶然啊!看来国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血祭续命,一个生魂入阵,哼!旁门左道就是旁门左道,下作!”

    屋内,凌紫沁静静的躺在地上,断绝五官之触后没听到率雪与玉王的一番对话,九转玲珑在心中蠢蠢欲动,几次想要冲出去又被压制回心底。

    那是一种很奇怪同时也很奇妙的感觉,像是心里住进了另外的一个灵魂,它有时候会安分守己的蹲在角落里,只要一回头就看到它在那里,温暖又安全。

    可是有时候,它又不肯给她半刻消停,就比如此时此刻,凌紫沁就被闹腾的有些无奈。

    那是翀白素不肯安生的躁动,让她时时刻刻都知晓,他就在她身边,随时待命。

    脑海中闪过白衣呐呐的模样,突然一线剧痛自肩头迅速席卷过每一寸肌肤。

    断绝的五官之触瞬间回到身上,与此同时带来的痛楚由内到外,就在玲珑咒自发破体而出的最后一刻,凌紫沁堪堪收拢心神,将一切异状压制在一双星眸下。

    “凌小姐,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妄动生死,这一次有玉王救你,下一次未必就有这么幸运。”

    率雪脸上的疲惫又多了几分,“老夫问你,你爱玉王吗?”

    “这是他要你问我的?”星眸含霜,笑容渐冷,他们在做什么美梦?

    率雪不承认也不否认,一双老眼直直的盯着女子,她的玲珑心难以琢磨。

    “国师以为,什么样的感情,能经受得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生死?就算凌紫沁曾经疯狂的渴求,得到玉王殿下的垂怜,现在站在国师面前的人,死过两次,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

    “你不再纠缠他,你要什么老夫都可以给你。”率雪开出条件,莫少白总归是他的弟子。

    “好。”凌紫沁淡淡应了一声,背对率雪坐回原地。

    “国师!紫沁怎么样了?”莫少白脚步踉跄着冲进屋内。

    刚一进门就被翻滚的热浪直接拍到门上,嘴角尽是血色,眼前的景致模糊到难以辨认。

    或许对于他而言,此时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晕过去。但是即便视线模糊,莫少白也无法拥有这样的幸运,恍惚中一片猩红狰狞。炙烤躯体的热灼烧着每一处,凤目干涸被每一分血色刺得入眼生疼。铺天盖地的血色寂静得如同修罗坟场,似乎随时都会从其中冲出一只妖异怪兽,将一切撕裂。

    率雪的身形定在原地,几丝碎发缓缓自额间飘落,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被莫少白带进来的冷风一吹,顿时费力的睁开双眼。

    “她醒了。”开口时声音几乎喑哑的听不出是何人,“你走吧。她不想见你。”

    “不!”莫少白脸上立即失了血色,“她不会的!她爱我!我知道她到现在还爱着我!”

    “她两次因你而死,再深的情意深得过她的两条命吗?”率雪自地上起身,看向莫少白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悯,转瞬即逝。当年的他就像是今日的玉王,总以为那些盛名之下的人事都会永远在,只要他转身回头,无论何时都会属于他。直到他眼见澜澜坠落山崖,一世纠葛终于羽化成此生最为沉重的伤,才知晓错的离谱,可是却仍旧无法收手。

    他的徒儿,在十七年后,也踏上了同他一样的绝路。

    可是今日的凌紫沁比起当年的月澜煽却心思更冷。绝然中没有半分温存,这样的女子,无论到了何处都是一场灾难。因为她心中无生情事,一个没有情心之人,不会为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收到伤害,对她的所有触动,不会抵达她的心。

    不会心动,自然也就没有心痛。

    率雪思索良久,终于想通,他要做的,就只有一样,便是带走玉王。

    莫少白再想活命,就要远离凌紫沁,否则二人纠缠不清,最终害人害己。

    可是率雪心中也有疑惑,便是当日的她到底对玉王有着怎样深达骨髓的情,才会在身死之后变成无心之人。“莫少白,我不爱你,你放手吧。”半侧过头,欺霜赛雪的容颜比冰雪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