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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神殿结拜
暮色四合,巅云阁。
说是遍游春光山色,便真的就是游览一番,其间只字未提世家和皇族的种种乱事秘辛,甚至就连神族圣女之事也没有旁敲侧击。凌偌寒神经绷紧,比起脸上收放自如的温雅神色,心中骇然的惊涛拍岸足足翻滚了数个时辰才缓缓平复。决战前的故意拖延,往往都是诱敌之计,百般挑衅,将敌人戏耍到心烦意乱,甚至不问胜败只想草草了事。正是要击溃一鼓作气的勇往直前,狂躁和不耐是最最要不得的腐蚀思绪的毒液。
或许这是一种考验,就在天岁老人说出要收徒的那句话的同时,袭向身上的锋利目光虽然只有一瞬,敏锐如凌偌寒也没有错过。众所周知,巫医少主出自天岁老人门下,年纪轻轻就将风雷咒修炼至大成,在这样的年纪,就算是承袭天意的巫医神子,也不曾达到这样的进境。师门对于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就像他曾经在幼年懵懂时受过天渊异士的点拨,莫大的福缘,已是世间极为不易之事。只是这样的福缘实在太浅太薄,如果再多一点点,启蒙的不是寥寥数月,而是三年五载,也是他就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落魄地步。
命中注定,他凌偌寒遇见天渊异士时,鸿蒙恩师已经走到阳世尽头,虽然他最后没有亲眼看到恩师辞世,但是那天夜里月华殿外的凛凛幽蓝鬼火,还是让他永世难忘。那不是普通的人身焚烧时常见的火红色,妖异诡秘的幽蓝一闪而过,当他察觉有异赶过去时,地面上连飞灰都没有留下。幽幽蓝色,这种色泽,在云陌坊间传唱的歌谣中曾经无数次被提及,那是属于异族的色泽,属于一种传说中能够滴泪成珠的妖兽。天渊异士出身鲛人族,是一个永远不会被他告诉第二人知晓的秘密。就连沁儿,他也不会多说一句。
巫山春月,别有一番景致,此处的春不比别处万物发生,到是更像秋日。鹅黄嫩绿不多见,倒是绯红金黄自山下遍染至半山腰处,再向上看去,浓重的绿色顶端,百花簇拥着一座古朴庄重的神殿。巫山神殿,历任神子的居所,神子居于山巅,而族长却在巫山脚下,这样的布置是不是在暗示着巫医族先人对于神力的景仰?又或者,其实在世家最初,是一个靠神力赢得尊敬的直白的族群,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巫医神子势微,才不得不与族长共享尊敬。
这个原因,很有可能就是他早就有所耳闻的那一个——历任巫医神子皆是短寿。
新一任的神子从得到神殿的认可,到真正能够操纵神殿,至少需要三年光景。年幼的巫医神子,以一己之力对抗根基已深的族长,其中无数艰险可想而知。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音律让两人不约而同的站在山中屏息聆听,半响凌偌寒缓缓眯起双眼,耳边清风作响,琴音悠扬。世家子弟,修身养性功夫都是一流,一个人心性如何,从指尖流淌出的声响最是骗不了别人。卑鄙之人难做高雅之声,就像是玉王殿下在献寿当夜那一曲清音,十指技法已经臻至极致,却难掩其中难解的狂躁。那样的音律配上朝纭的别扭生硬的舞姿,也算是天作之合。凌偌寒看得出那支舞的怪异,不在于动作是否流畅,也不在于身姿是否轻盈,而在于张弛有度,朝纭的舞像是从别处偷来的,因为她舞得太轻柔太媚,而那支舞却不是细雨靡靡。一定要说,凌偌寒觉得那支舞,应该是雪夜下绽放的带刺的花。
“此曲名为云谣,是族人少女对情郎的爱慕,师弟一来,就赢得不少女子欢心。只怕你我再这样走下去,待会儿就会她们会用蕊云草掷向你示爱。”翀白羽低声笑道,四目相对,似有意似无意,“师弟一表人才,更有我族男子欠缺的英气,怕是要勾走不少女子的魂魄去。”
“如此说来,偌寒确有不是在先,”话音一转,凌偌寒似笑非笑,“不知师兄可有适龄女子,愿意嫁与偌寒,以解此围?”
自从凌偌寒将戴上之后,天岁老人就匆匆返回草庐,留下两人在山中散步。师兄弟的称呼也是天岁老人定下的,原本按照年纪算来,他比巫医少主略长几岁,如今拜师有先后,凌偌寒这一声师兄有些冤枉。两人都心知做不得真,只当说笑是说笑。
翀白羽收敛笑意,若有所思,半响才又开口,“师弟是当真有此打算,还是说笑?”
“师兄觉得偌寒是说笑,那便是说笑。”凌偌寒轻笑一声,又迈步向前走去,“既然山中多有美人儿,偌寒也就不客气了。素闻巫医女子有别样风情……”
“由不得你乱来!”翀白羽蓦地追过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出手时未及多想,直到真真切切的扣上那只手,这才愣住。他为何不躲?
“师父远在草庐,师兄若无心管教,偌寒怕是会犯下不该犯的错。”不是躲不开,只是想探一探他的底细,凌偌寒笑容敛去,眸间一片清冷,“师兄适才,只是戏耍我。”
音律散去,日暮西斜,林间清风沉寂,凌偌寒的视线对上翀白羽泛着死寂的双眼。翀白羽的底细,他已然知晓。风中传来的气味儿,证明有人正在暗中监视着他们。
“神子此去东海,凶多吉少,凌府不比往昔,如今璟月宫中高坐之人不是旧帝。紫沁于四国之内已无容身之处,势必会在巫山和酬剑山庄中挑选一个。”翀白羽也收敛笑容,这事容不得玩笑,他与父主的想法不同,虽然都是留下凌偌寒,牵制圣女,但是其中差别甚远。
“所以师兄打算将族人嫁与偌寒,沁儿自然也会赶来与我团圆?”
凌偌寒挑眉,看上去确实没有什么恶意,至少姻亲的关系虽然不够稳固,但至少是一个名分。巫医族得到圣女,又岂容其他人再行染指?
翀白羽缓缓摇头,深吸一口气,“这就是为何我赶在父主之前去迎你的原因,父主确实准备用联姻的手段留下你。你同意提亲顺水推舟,你若不同意巅云阁中早已备了令人颠倒狂乱的迷香。阁中女子任由你取用,依父主的意思,只要她们中有一人妊娠,你就必须留下。”
“师兄为何不同意?”凌偌寒淡然开口,走出几步,靠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难道师兄不想得到神族圣女?”声音上扬,他并不担心这些话被一五一十或者添油加醋的传到翀宇潼耳中去。将底牌挑明的意思,就是不想同他们绕圈子。
镇国将军府再不济,也不会沦落到被世家欺凌无法翻身的地步,他不怕死,沁儿已经长大,甚至比起他更能肩负起重则。他要做的就是在她回归之前,不要落入人手被人鱼肉。
“没有人不想,我也不能免俗。”翀白羽摇头否认,“师弟知道为何师父要收你入门吗?”
凌偌寒心绪无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很多种可能,但每一种都和沁儿有关,所谓的收入门墙,说穿了就是一场算计。布置得非常周密,如果翀白素也在这其中,那么沁儿就全然没有脱身的可能。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局,末路之上黄纸遍布,哀声惊鸿。
“因为我是个再也没有修炼咒术的废人,师父这么做有不得已的苦衷,在生死和元灵根基两者之间,师父和父主替我做了决定。”翀白羽长叹一声,眼中透出无数疲惫。
凌偌寒低声应了一声,安慰的话在唇边绕过几圈,还是没有说出口。
“其实师父这些年来并未传我毕生所学,因为我的天资不是族里最出众的,本打算风雷咒大成之后,出山历练一番再行传授,但是最后就是这样。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命定如此。”
翀白羽闭上眼睛,“一个废人不能成为巫医族长,但是父主百般阻挠我离山,我不想让巫医族从我手中破落下去,就只能将族长的位置让给别人。这一辈族人中没有一个出色到可以与龙倾翀白素等人匹敌的,与其去赌一场,不如干脆放手将这一切拱手送出。凌家人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无论是你,还是紫沁。东海之事再难缠,也有完结的一日。她只要离开东海,就势必要选择一方投靠,如果她选择的人无法保护她,那么当年分食之事未必不会重演。”
“翀白素比你更有机会赢得沁儿的心,你这样做,无异于将整个巫医族送到他手上。”凌偌寒对于翀白羽的说辞将信将疑,根基被毁是真,但是他为凌家人着想的理由不算充分。
翀白羽走到他身边,也靠在山石上,这块石头因为时常有人背靠,变得十分光滑。
“在我族的记载中,神子就是天生要将身心奉献给圣女的那个人,他的一切都归圣女所有,可谓圣女的私有物。生杀予夺,恩爱宠溺或是凌迟处死,全凭圣女一时喜好。因此他会奋不顾身,也没什么好奇怪,命中注定本该如此。圣女于他而言,是命中唯一。但是神子并非圣女的唯一,在最古老的记载中,神力辟天的圣女天痕曾坐拥神子近百人,就算是寻常圣女占有五六名神子也不算奇事。”正因如此,历任族长才会都生出反叛之心。
“是不是神子,从他们幼时第一次挥出咒术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神子出手莹白,传说是象征他们对圣女忠贞不二。其他族人无论神力如何强大,光芒也都是杂色。但这并不是最坏的结局,最坏的就是如我一般,元灵混杂的废物。”头向后靠去,翀白羽不想回想起的从前,从未向师父之外的第三个人说起的过去,终于还是不得不说清楚。
他曾经以为可以瞒住那个肮脏的秘密,藏了二十年,终于还是藏不下去。
“我族以医术为世人所知,其实早在千年之前,真正让人津津乐道的不是医术,而是巫术。这也是为何巫医两字,巫在医前。正是因为巫术远远强过医术,因此当时的族人从占卜中看到咒术光泽驳杂不纯的人,最后的下场是癫狂而亡。”
凌偌寒闭上眼睛,呼吸一紧,不由自主的心口揪在一起,耳边传来的声音变得微哑。
当时的巫医一族对于占卜几乎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自得知所谓的真相那天开始,很多事情就被决定下来。族中孩童不分男女,年约五六岁时,就会被送到某处密室中去,在那里他们会度过非常有趣的一夜,族中长老送给他们好吃的,看他们戏耍,最后教他们每人一个小戏法。这个戏法,有一些孩子会失败,然后被送出密室,因为他们身上没有元灵,无法修习咒术。成功的孩子则被分作两部分,咒术色泽纯净的一方会被送至山顶,接受神子的祝福,而那些色泽不纯净的孩子被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这件事当然是瞒着神子进行的,但是纸包不住火,最终当时的神子还是在神殿进行占卜时得知鲜血淋漓的真相。当时的神子与族长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最终以神子获胜告终,无数族人的孩子得以幸存。但是该来的命运还是会来,元灵驳杂的族人长大之后,随着咒术增强,而渐渐疯癫。在巫术祈福被放弃之后,各种各样的药都被派上用场,但是收效甚微。
最后面对在神殿外长跪不起的族人,神子将自身投入仙云大阵之内,化作万千光韵从族人天灵灌入。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命,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此后千年,巫山上甚少出现咒术多色的幼童。也是从那时起,族长篡夺原本属于神子的权力。
神力终有穷尽那天,当漫长的一千年过后,神子舍身许下的祝福渐渐失去效力。
翀白羽自幼身虚体弱,被送到草庐由天岁老人抚养长大,在他五岁那年,一次无意的玩笑打闹中,牵动体内元灵。咒术初成,却是两色并行。近些年双色甚至多色光芒的元灵都偶有出现,那些孩子都被勒令一生不能修习咒术,但是翀白羽不能如此,因为他是巫医少主。
作为族长翀宇潼唯一的儿子,他必须成为能与神子匹敌的人,才能保证大权不会旁落。天岁老人用了无数方法,最后还破例将至尊御雷咒传给他,总算将半数杂色除去。除去杂色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封住半数元灵根基,秘术巫术,多少个夜晚生死轮回之后,翀白羽奇迹般的从鬼门关转回。以他的资质无法更进一步修习御雷咒,天岁老人用药废去刚刚入门的咒术,将他带进灵气充足的禁地腹地,在那里为他筑基,重新修习风雷咒。
这件事躲过族长的眼,却没有躲过神子每年在百花节那日的占卜,于是翀白素在得知真相的那天,带着仙不留跑到禁地草庐外劝说他放弃咒术。
提议被翀白羽当场拒绝,两人在各自师父的面前,不眠不休的交手一日一夜,最后双双累得倒地大睡。那日之后,他病了整整半个月,而神子不知被何人警告,在那之后再也没有来草庐门外找过他,甚至连私下碰面时,也绝口不提此事。
直到两年前,翀白素离山入世历练之前,曾经找过一次他,但是他当日正在闭关。天岁老人在三日后将一封密函交给他,说是神子留下的。
密函中只写着一句话。
一句警告。警告他无论如何,也不要将风雷咒修炼至大成。如果非要修为精进,必须以东海龙骨化粉入药日夜浸泡,三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密函很快就被烧成灰烬,他当年觉得那是一场恶作剧。东海神殿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倾塌,这是世家人人都知道的旧事,否则世家也不会出走东海,来到红尘浊世。东海龙骨,可谓红尘中的天材地宝的第一位,就算尚有一些存世,也轮不到他取用入药,更别说三年分量。
两年之后,他在禁地之中,在天岁老人的见证之下,风雷咒大成。
那是翀白羽一生当中最压抑的一夜,因为他的修行有成没有得到父主的一句赞赏,只是得到一个不容争辩和违逆的命令。翀宇潼以族长的身份,命令他立即离山到云陌去向一个武夫之女求亲,不用更多的探听,整个云陌都听说过凌紫沁的大名,她以花痴貌丑闻名天下。
真正让他伤心的不是要娶一个丑八怪,而是翀宇潼生冷严厉的命令,没有半分亲情。
如果不是这一次他濒死时,父主毫不犹豫的挺身相救,翀白羽甚至怀疑他不是族长之子。
但是劫数并没有因此劫数,元灵根基尽毁,他的寿命只怕过不了四七之数,他的身体他比谁都清楚。何况巫术占卜,族中也不是只有神子一人涉猎。
“我族可以没有族长,也可以没有长老,但是唯独不能没有神子。”时过境迁,只剩苦笑,翀白羽觉得一切都是命,“所以,将族人托付给圣女和神子,我没有不放心。”
凌偌寒闻言皱眉,“今时不比千年之前,你的牺牲,要考虑好值得不值得。”
“所以,我才需要留住你。”翀白羽伸手握住他的手,“你我今日在此地结为异性兄弟,如果白素一颗心扑在紫沁身上,无心于族中俗务,在我百年之后,巫医族便要劳烦你费心。”
凌偌寒长叹一声,没想到翀白羽是在为族人觅一条后路。
许久才开口,“师兄所托非人,偌寒未必比你活得长久。”翀白羽脸色一暗,此时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西天,两人携手在巫山上迎来第一个星辉漫天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