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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率雪除名
莫倾城,祭天石台。
狂风暴雨中,早已没有百姓围观祭天,豆大的雨点又急又密,砸向石台上下的香料,将它们一一浇灭。十日来的辛苦枉费,率雪跌坐在石台中央任由大雨将他最后的坚持击溃。这就是报应,当年抛妻弃子,今日天网恢恢竟是报复得如此猛烈。他自问一生都在为师门复仇,或许其中有无数血腥事,都总归其心向善,算不上坏人。到的最后,不想却负了少白母子二人。
热泪混在冰冷的雨水中,率雪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死期将近,最后的遗憾就是没能再看玉王一眼。他的儿子,虽然不认他,但是终究身上流着他的骨血。玉王长大成人的这些年,他都没有错过,这也就够了。他还能奢望什么?奢望玉王赶在最后一刻来救他吗?登天石台,他已尽全力,龙脉不再,纵然他有心,云陌却是无力,就像失去天女一样,都是定数。
再看一眼,空无一人的长街,率雪还记得他曾经无数次牵着莫少白温热的小手,从这条街上走过。第一次,是他成为玉王师父的那一天,他带着他一步步走得很慢,年幼的玉王看到什么都觉得新奇,世间繁华不比宫中奢侈,却也别有一番风趣。玉王从他手中接过五颜六色的风车,虽然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可是眼角眉梢的温柔还是泄露了喜悦。皇嗣,也只是个需要疼爱的小孩罢了。
率雪曾经在玉王很小的时候向帝君提起,将莫少白带走,送到深山中修行,等到帝君年事已高再送回红尘,但是莫钦承没有答应。没过多久,太子夭折,玉王成为皇族中最受宠爱的皇子,他也就再没有动过带他离开的心思。
时至今日,率雪格外希望当日坚持一些,强硬一些就能带走莫少白。他一直觉得与莫少白十分投缘,却始终不知道那是父子亲情。
最后的那次,是玉王大婚之前,他们易容成寻常百姓,在繁华喧闹的酒肆里,听贩夫走卒大声吆喝着手中的货品。那一次玉王喝得酩酊大醉,许多话只有接着七分醉意才能说出口,率雪以为他会抱怨,关于突如其来的太子之责,却始终没有太子的名号,关于被强加给他身上的那个花痴丑女。但是直到最后,他扶着玉王离去,玉王始终保持缄默,隔着厚厚的一层面具,还是能感受到玉王的难堪,玉王却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个字。
没有抱怨,没有奚落,甚至没有唉声叹气。即便披上别人的容颜,莫少白还是玉王,君子如玉的名号枷锁般将他紧紧的困在其中,禁锢到窒息的封号,成为他的真容还是假面。
沉默的接受了原本不属于他的命运,这样的玉王让率雪格外窝心。
虽然太子之位在皇嗣眼中十分诱人,可是当太子的责任和权利分开处置时,情况就变得异样古怪。再加上当时足以让任何男子成为天下笑柄的太子妃,只怕凭她一人就可以吓退无数肖想这个位置的皇嗣。太子人人可以当,但是要驾驭那样一个太子妃就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献身,而且无论是否大婚,都绝对没有哪位皇族子弟愿意得罪手握兵权数十年的镇国将军。
如今,一切都走到尽头,就算他再如何追悔莫及,也难以改变事实。
少白恨他入骨,率雪也知道,他的存在,就是玉王身边的隐忧。随时都可能被人认出他们越发相似的神情,这件事会让玉王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玉王不除掉他,总有一日,会祸及主位。
玉王恨他,他又何尝不是?他从降生就不被待见,双亲将他抛弃在山中,收养他的师傅师娘又惨遭妖女毒手,别人辜负他他也辜负别人。恨天意如此,不如恨他自己不争。
烟雨迷茫,豆大的水泡在地面上层层泛起,祭天石台上雨水顺着最高的一层向下流去,将下面的香料全部冲走。被雨水冲走的不止有香料,还有他在云陌苦心经营多年的根基。
率雪不是没有想过,他最后就要终老在云陌山河的某一处山幽水静之地。过着自给自足,与世无争的日子,他甚至到不少深山去找过适合定居的地方,不过每一次都有不尽如人意的小岔口。要么是风水不通,要么就是不易于休养生息,总之问题时常在。
此时想起,真的便是命中注定如此,注定他与那样的生活无缘,因此他才会一再错过。
少白,这个名字听上去总是有一种单薄福缘浅淡的意味,如果是他给儿子命名,一定不会叫这样的名字。呼吸顿止,雨水砸进眼窝,生疼酸涩。忽而记得玉王的话,是玉王说他是莫氏皇族的话。率雪缓缓转身,不再看向熟悉的街,他的劫数,便是所有悲剧的结束。
妻儿俱全,咒术也曾经位列红尘之巅,他已经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持咒的利刃被率雪慢慢握在手中,从剑鞘中拔出一半,寒光四射,一如当年。
这把剑这些年间他一直贴身带着。就是当年刺伤月澜煽的那一把,也是他拜入师门之日,师父亲手赐给他的拜师礼。率雪留着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用它手刃仇人。而今,他却变成比妖女还要不如的那个人,有何颜面留在人世?苟活于此,只会让更多的人痛苦,他多挣扎一日,玉王便要多提心吊胆一日。
罢了,有仙不留等人在,师父师娘的仇,他永远也报不了。仇不得报,他活着又有何用!
锵的一声将宝剑彻底拔出,率雪脸上半是悲伤半是疯狂,他已经走到尽头,阳世尽头烟雨两茫茫,让他再难去思量。生有何欢?死又有何惧?
远处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飞快的靠近,率雪没有回头,来的是人是鬼,于他一个将死之人都没有关系。一死百了,百了便是再无恩怨再无亏欠,他来时如何无人能够告诉他,或许是粗鄙下人的私生子,或许是名门闺秀不能提及的隐忧,但是他离开时一定是干净之身。
师父曾经在他入门时告诉他,利刃双伤,用的好便是挥荆斩棘的利器,用不好就是断掉性命的凶器。他曾挥动它伤人无数,却始终没有杀过一人。靳雪咒杀机毕露,而且伤人于无形,佩剑在很多时候只是一个属于师门的念想,而今,他要杀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如此一来,愧对的却又不只是玉王的命令,甚至还愧对师父当年的教诲。
师父不在了,斓月阁也已不在,就连妖女也不再是过去的妖女,只有他还停在过去。
何必?何必!天意如此死局将至,他又何必执着于生!
率雪眼前一片模糊,猛地挥动宝剑,向颈间砍去。
莫少白策马疾驰而来,骏马刚一转过长街尽头,就见高台上的国师举剑自刎。一颗心顷刻提到半空中,与此同时想也不想,再也顾不得身上的虚弱,将靳雪咒全力出手。
如血般艳丽的赤色直冲向祭天石台顶层双目紧闭的率雪,靳雪咒之强,擦着老国师的面颊将宝剑堪堪打断成两截,同时在率雪脸上留下一道皮肉焦糊的伤痕。率雪被神咒强大的气劲扫向一旁,脚下有失,立即跌倒在石台中央。断掉的宝剑当啷当啷两声,掉落到石台下方。
率雪痴痴的抬头,此时玉王已经从骏马背上一跃而起,径直飞上石台顶层。
倾盆大雨早已将玉王的羽衣打湿,冰冷的雨水黏在身上,比起雨水更加冷酷的是莫少白的神色,他一把将失魂落魄的老国师从石台中央拎起来,一时间又气又恨。
“少、少白,你怎么会来……”率雪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幻想,奢望贵为玉王的亲生儿子会在最后一刻出现,因为他请清楚的知道,莫少白有多恨他这个爹。
“本王不来,你就要自尽以谢天下是不是?”冷若冰霜的开口,手上没有使多大力气,莫少白从未见过这样的率雪,他记忆中的国师永远都是高高在上胸有成竹的模样!
从他懂事开始,率雪就是云陌国师,最初为他筑基时,率雪的严苛让他在夜里无数次的躲进锦被无声落泪。再后来,筑基一过,他正式拜率雪为师,率雪的指点多了起来,却也变得更加严格。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功夫,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每一日每一夜枯燥的重复。
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他使出的靳雪咒永远都比不上率雪出手,最后的杀招,他一直没能全盘领悟。时至今日,七煞珞雪他也只能勉强使出一个空虚的架子。
而今,被他提在手里在雨中不停发抖的,不是他认识的国师,只是一个迟暮的老人。
“这是我应为之事,身为国师,理当为国尽忠!”率雪推了几次,都推不开玉王的手。
“尽忠?你倒是真敢说!不知道厚颜无耻几个字如何写吗?”莫少白猛地松手,将率雪推了出去,“你只会畏罪自尽!你只会逃避!率雪!这些年来,你做的事哪一件不是这样中途而废!说啊!当年抛下我,三番五次从云陌离开,现在又要躲去阴曹地府!告诉你!没那么容易!你既然不能遵守诺言,就休想一死解脱,本王要你将这些年来犯下的错一一弥补!”
“殿下,微臣甘愿受罚。”率雪摔倒在石台上,十日祭天已经耗尽他所有的精力,纵然岁月不饶人,他却用尽所剩无几的气力,强忍着酸软跪在莫少白面前。
莫少白心中暗恨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低三下四他与当日受辱的他又有何分别?何尝不知祭天之事,就是给他设下的陷阱?为何他甘心受辱,却连一个不字都不敢分说!
那个能让他依靠的国师到底去了哪里?皇族倾颓,他已经无依无靠,当日朝臣中多有倒戈相向者,他也无法轻信。如今唯一的助力就是率雪,可是率雪竟然……
恨其不争!玉王凤目中的暗色光芒层层凝聚,越是凝沉越是阴冷。
“既然你于我朝运势再无半点用途,国师二字,就从今日起废去。”莫少白面沉如水,冷然开口决定了率雪的命运。为何不让他一死了之?为何不让这个错误就终结于此?
为什么他会在听到率雪拔剑的那一刻,心底没来由的恐慌!
他到底在怕什么?率雪多活一日,就是将他置身于热油中烹炸一时!
阴晴不定的脸色,相对应的是阴晴不定的心思,若不马上说出口,莫少白担心下一刻他就会改变主意,亲手取了率雪的性命。什么授业恩师?什么有功国师?通通都是虚假的谎言!
他们是父子,他身上流淌着率雪的血,肮脏的卑贱的骨血。抹不去的耻辱,将会跟随他一生一世,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知情人全部抹杀的干干净净,挫骨扬灰沉入暗无天日的水底。
“谢殿下不杀之恩。”率雪头上仿佛有千斤重量,终于低下头去。
“不用跪谢,”莫少白转过身去,“从今日起,你就是当朝太傅。哼。”
率雪愣然,这句不知所谓的话不知从何而来,“殿下?”
“怎么?死都不怕,你会怕站在庙堂上吗?”莫少白背对老者,冷雨将心底的悸动全部敲击得粉碎,再也没有一丝温暖。朝堂争斗,文武不睦,闲云野鹤惯了的率雪当然不会适应。
但是除此之外,莫少白不知道还有什么借口能够将他囚禁在身边,又护他周全。
失去国师的身份后,有多少人想要除去率雪,恐怕不能以百数为计。率雪身为国师的这些年间,因他得罪过多少仇家,更是数不胜数。他终究还是不想眼睁睁看着率雪去死,生不如死或许比起死还要难以承受,但总归还是活下去为好。
“罪臣胸无点墨,不懂笔墨……”率雪艰难开口,不知这是为何。
“不懂不会去学吗!你到底要本王如何对你!你想要本王求你留下来吗?”莫少白恨恨转身,声音压到极低,“率雪,你不能离开这里,记住你的身份,太傅!”
“罪臣斗胆,不知殿下准备立何人为太子?”率雪入坠云里雾中,他实在不懂,莫少白安排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太傅于他,除了空名再无他用。
“本王尚未大婚,何来太子?”莫少白沉声开口,冷眼看他,“钦点你为太傅,只是为了留在宫中进出,就算本王当真有子嗣,也绝对轮不到你来管教!”
率雪全身一颤,脸色又难看几分,“罪臣知错,请殿下顾及龙体,回宫休养。”
“本王生死,轮不到你来管!”莫少白一甩大袖,却甩不掉心头的冰冷,他们一个个都要弃他而去,他就偏偏不让他们如意。父皇,皇弟,天女,国师,他要一个一个再抢回来!
“殿下,龙体要紧。”率雪心知对他的惩罚,绝对不会只是将国师二字换做太傅,玉王一定另有打算,而他被蒙在鼓里。曾经无话不说的师徒二人,如今却变成这样,不禁暗自唏嘘。他的错,纵是一生也难以弥补。
“回宫!”莫少白冷哼一声,从玉石台上飞身离开,却是徒步走远。
来时的骏马,不安的站在祭天石台之下,不时踢踏着马蹄,发出踩在水中的轻响。
率雪从石台上走下,每一步都极为艰难,暴雨狂风依旧,长街前后只有一人一马。
他吃力的跨上马背,用尽最后一点气力,将缰绳缠在手臂上,随即晕厥过去。
骏马在雨里轻快的奔跑起来,不多时就从祭天石台下,顺着宫道进入璟月宫。
侍卫们看清来人之后,立即上前将国师从马背上解下,御医馆连夜会诊,直忙到天色微明,才堪堪止住率雪身上不停蹿升的高热。玉王下令,将国库中所藏的最好的药材取出,只要能将率雪救回,不惜一切代价。这一切,率雪毫不知情。
云陌玉王则没有返回慕月殿安眠,他站在暗色的宫墙上,眺望实则全然看不见的东海。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喃喃自语。这一站,便是一整夜。
当天际的第一缕光芒初生之时,突然狂风静止,暴雨骤停,不多时云开雾散,一轮红日正从遥远的天地尽头一跃而出。许久不曾出现的晴阳,高居天上,将地上的雨水迅速抹去。
宫门前焚香的百姓终于告于段落,人人都说是国师以身祭天,终于感动龙王。自那之后,春末夏初,云陌大地终于恢复成风调雨顺的安宁模样,说书先生将十日祭天编成一幕幕精彩纷呈的故事,坊间流言蜚语渐渐又多了起来,一扫之前两月的阴霾。
只有莫少白站在宫墙上,缓缓眯起凤目,不为所动。世上有没有龙王,他不知道,但是这一日的放晴,绝对不是因龙王而起。
那来自遥远的东方的光亮,远胜过一般的晴阳。
莫少白绝不会认错,那是出自东海的异样,或许再过不多时,他就会再一次与她重逢。再见一次,他绝对不会放她逃离他身边!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一点不差的全部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