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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七章静夜烟火
永夜边缘,小镇。
明月赶着一辆古旧的随时都会散架变成废木头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行驶了整整五日。第六日早上,马车终于离开山路,远远的也能看到一些人烟。
龙倾当初放给族长龙雪焕的消息,说的是十日之内必到山庄,事实上以他们此时悠哉悠哉的游山玩水,再给他十日也未必就到得了酬剑山庄。
他在说谎,但是也可以说一句路上有追兵,而他是为了避开那些难缠的黑影,才故意绕了远路。
龙倾的路绕的很远,从东海脱身的半个时辰之内他就先发制人找到同样清醒着的翀白素,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下,随即将昏睡中的凌紫沁抱走。兵分两路,一路走最近的捷径,穿过暗林,在云陌的地界上,半藏半遮的走过,一路小心翼翼,同时留下少许痕迹。他知道以莫少白的小心谨慎,一定不会错过卷土重来的机会,能不能瞒过别人不重要,只要过了玉王这关,其他人不足为惧。
在云陌境内,莫少白如今呼风唤雨的能力绝对可以算上半个帝君,他离开东海早于其他人,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当清风领着那辆马车离去时,龙倾就知道,能再见他的机会渺茫之际。
龙倾没有急着离开云陌,反倒是在云陌境内逗留了整整七日七夜,然后由最东的皓月城离开,进入永夜边境的深山之中。如果没有意外,等到他们到达酬剑山庄,大概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那里是灵脉所在,虽然比不了世家驻地的灵气,但比起云陌境内乱成一团的龙脉困亘要好的多。
龙倾每一天都抱着她,补身的丹药吃了一瓶又一瓶,大半都用在她身上,但是收效甚微。
她在东海受了不轻的伤,脉象奇异,却看不出究竟伤在何处。神气枯竭,苍颜白发,当他凭着直觉找到她时,她奄奄一息的躺在远离海岸的礁石后面,身上不着寸缕。在她身边的礁石上,依稀能看到散碎的锦缎,是褪色之后只残留淡淡的紫色。
在凌紫沁身边不远处,永夜小公主夜涟怜的容颜尽毁,只能从衣着上勉强分辨,那一具小巧的尸体,安静的躺在海岸上,头脸胸腹全部焦黑一片。
九名器之一的鸳鸯锦如今再也无法修补,让龙倾很难想象在他被禁锢在石墙上等待着天劫降临时,凌紫沁到底在东海海底经历过什么。
十日,整整十日,龙倾看着她在他怀中脱胎换骨,苍雪消融,红颜新生,只是周身灵气涣散,神力无影无踪。
龙倾时常取下腰间的竹节查看,竹节尽头,黑灰交缠,也许正因为有它在,他受伤并不重,只在手臂上有些许擦痕。他有些后怕,如果当时将此物给她,也许……
马车停下,一层薄薄的纱帘挡不住红尘喧嚣。
他们到达了进入永夜境内之后第一个镇子,这里远离边关,是永夜境内少见的多雨之地,虽为小镇,却也十分热闹。龙倾没有立即下车,他取出面具,仔细的贴在脸上,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孔,不引人注意。怀中人依旧毫无转醒的兆头,龙倾低头细细打量着日渐清瘦的女子,很那不去想象,她醒来后会不会爆发雷霆之怒。
她的怒火,他无从招架,可他还是在醒来的那一刻做出鬼迷心窍的选择。
也许应该在一开始就将被打晕过去的翀白素处理得干干净净,明月车上一直都准备着化尸水。也许应该趁此机会,带着她远走高飞,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将东海神族,世家皇族,纷繁杂事全部抛之脑后。
他想要她,只有她,将她留在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思绪像是绷紧的弓弦,再多加一分压力,就会顷刻崩断。
龙倾狠狠闭上双眼,墨色的眸子里写满纠缠,他应该不顾一切将她从所有的是非中拖离,但事实却是他必须为了整个世家的未来,将她一步一步推上世家尊主之位,让她再也无力与世家划清关系。不仅仅是为了酬剑山庄一门一户,而是为了整个世家……
为了整个世家就可以牺牲她吗!
一个声音从心底骇然掀起层层波澜,龙倾身形一晃,勉强扶住车厢站稳。
面前的女子,是他渴望多时的挚爱,可是重任在身,他真的就能不顾一切将她带走吗!
他怎么可以自私的抛弃族人?
龙倾,别忘了接任少主当夜发下的宏愿。
无数念头在心底厮缠,最后都化为浓烈的酸楚,龙倾扶着车厢单膝跪倒在无知无觉的女子面前。微凉的五指慢慢贴上她的面颊,生怕惊醒了她。
龙倾再也掩盖不住心底的忧伤,墨瞳凄然,咬紧的唇无力控制微乱的呼吸。
下一刻,却见女子纤长的睫毛迟缓的颤动,然后缓缓睁开星眸,温和的目光没有以往的冰寒。龙倾下意识捂住嘴,瞪大的双眼直直的盯在她脸上,半晌不敢发出丁点儿声响。
他以为,她的伤势至少要等到两人返回酬剑山庄之后再行用药,才能好转到苏醒。
没想到会这么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将她拥入怀中,一解相思。
在凌紫沁温柔目光的注视下,龙倾足足跪了一刻有余,才发现她的不寻常。反常的星眸中央空洞一片,往日的神采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茫的虚无。他在她眼中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有的只是乌黑。不对!龙倾蓦地皱眉,她的眼睛不该是这样。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冰天雪地中央抬眸冷然扫视他的模样,那双星眸刺进他的眼,冰冷有力。无着庵十日交手,她眼中生机与杀机并存,他亲眼见过她润物无声的功力,又怎会忘却她心中的一片柔情?
不该是这样,绝对不应该是如此淡漠的荒芜。
龙倾飞快的起身,将她抱在怀里,没有遭到一点反抗,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傀儡。就像他在山庄中用来练功的傀儡一样,没有魂魄的活尸。
心中一惊,险些将怀中人抛回原处,龙倾咬紧牙关,却止不住双肩微颤。
“紫沁?”灵巧的手指点中女子周身各处,指尖上黑光流转不停,一刻之后龙倾终于停手。身上的黑色长衫几乎被冷汗打透,明明是炎炎夏日,他却如坠冰窟。
凌紫沁在他怀中,脸色似有半分微红,但是很快那一缕异样的红没法长久,从面颊两侧退却。清浅的呼吸声,几不可闻,迟钝的眼眸是一片不见底的深邃,乌黑发亮,却不再是此前的光彩夺目,一梦醒来变作令人心碎的空旷。
龙倾抱着她,温暖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再也无法将她转暖。送她回巫山找翀白素!带她山庄由父主救治!两种念头在他心里激荡不休,直到马车外传来明月的低声提醒,龙倾才强迫他自己镇定下来。
“少爷,已经到了。”明月在马车外微微皱眉,他们虽然是做了不起眼的打扮,但是一辆破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太久,总是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注目和抱怨。
龙倾深吸一口气,抱起凌紫沁柔若无骨的身子走下车去。
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像是回避着世人纠缠不清的视线,龙倾说不清心底的滋味,如果将她强留在身边的代价,就是永远失去她,那么,他宁愿当日死去的不是永夜小公主而是他。
客栈门前的百姓看到车上走下一个姿色平平的男子,怀里抱着个粗布麻衣长发挡脸的女子,顿时没了兴趣,轰然散去。反倒是不是少女将目光落到明月脸上,永夜自古以来就不出美人儿,因此无论男女只要姿色稍具,都会被众人捧为天人。永夜历代帝君,都是皇族中首屈一指的绝色,论风雅诗书无人能及。但是边境小镇上的愚夫愚妇何曾有缘得见?于是每当过往客商中有不错的男女出现,他们都会围拢过去,看上几眼搭茬说几句话,作为日后的谈资。
明月敷衍着应对几句,面带三分笑意,得到的优待就是两件上等客房,在他们上楼时还有人扼腕叹息,低声为明月鸣不平。
龙倾却顾不得那么多,一进去房中立即以法阵将门窗封住,层层黑芒在半空中汇集成一座法阵,法阵最下方星星点点的白光,很快变成一小汪清泉。
明月屏住呼吸,双目圆瞪,怎么也没想到少主为了救凌紫沁会将体内的元灵强行拆开。一直以来,龙倾元灵不纯在酬剑山庄是一个人人皆知,却同样是人人都不能提及的话题。
剑池暗算墨书族南宫洛之事虽然被强压下去,但是毕竟还是留下了一点风言蜚语。自那件事后,墨书族再未与酬剑山庄有所往来,是不争的事实。
明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时龙倾在做的不是将元灵分离,相反他体内一直被她的神力压制着的占星之力和灭神咒如今已然混杂一处,他要强行用灭神咒洗出占星之力中的至纯元灵,然后送入她体内。这是整个元灵中最为强大的力量,也是所有世家子弟赖以为生的根源。
如果这样做,还是不能让她的醒来,那么就只能……
龙倾将脑海中的念头蓦地扫落,他不能将她送去巫山,无论如何这一次也不能放手。
他唯一的机会,就在眼前,目光落在刚刚被他放到床榻上的凌紫沁,无数称不上光明磊落的想法从心底缓缓滑过。他忘不了她倒在巨大的礁石后面衣不蔽体的柔弱,更忘不了她在建木鬼城中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点的戏耍,忘不了第一次怀抱着她进入血池抵抗寒露时她的悲伤……所有的回忆,逆流而回时卷起排山倒海的气势,让他只想占据她。
回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复,那只会让曾经无疾而终的情绪,再次挑动已经几次痛下决心要放弃最后却放不了的心思。想要她,得到与她长相厮守的机会,在东海的每一刻心都像被钝刀慢慢割开一样闷痛。保持着世家少主的风度,强颜欢笑的说着祝她幸福的话,将酬剑天炉时时刻刻压在所有情绪上,唯恐透漏分毫。
满腹心酸,在翀白素将她拥入怀中时,他只能狼狈的转过头去。
他一直以来都竭尽所能的靠近她,但是到最后他从她身上得到的,远远多过他曾经给她的。无论是她的亲近,还是她用神力帮他强压元灵,甚至是在世家族主面前承诺要将南宫洛之事做一个了结,她给他的从力量上的协助到灵魂上的自由,都让他无法挣脱。无法从她微凉的视线中脱身而去,说着做着拒绝再进一步的事,可是口是心非几乎每时每刻就要将他淹没。如果这一次,他救不了她,是不是可以说她就是被他害死的?是不是他做的那些全部都是害死她的肮脏手段!
龙倾双眸微湿,咬牙将清泉引向床榻边缘,清泉一碰到凌紫沁立即冲向心口。
床榻上的女子猛地弓起身子,须臾又重重的摔回床榻中央,龙倾双手操纵的灭神咒在半空中闪了几闪,无声碎裂,力道不稳他顿时向后倒去,被明月冲上来扶稳。
龙倾脸色变了几变,伸手捂住前胸,针芒从后背骤然袭来,转眼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主!身体要紧!”明月刚一伸手,就察觉到少主身上的神气有崩溃的兆头,这十天里龙倾服下的丹药比之前十年的还要多,亲自为圣女滤出丹毒,现在再出手已经十分勉强。
明月暗暗担心,少主从东海金芒返回时,虽然即刻清醒,比其他昏迷中的人要好上不少,但是终究还是留下内伤。少主不说,但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少主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芒。
“无碍。”龙倾收敛散乱的元灵,不敢再用灵引试探,推开明月的搀扶,走向床榻边缘。
床榻上的凌紫沁睁着大大的眼睛,眼中无数星辰流转,苍白的脸色慢慢变红,虽然只有淡淡的一抹,却比之前要好得多。不多时,星辰渐次熄灭,又恢复成乌黑的颜色。
龙倾的心向下一沉,不由自主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唤着她的名字。
紫沁,浸润心间的凝重,就像她的人一样,美至绝色,却在暗无天日的角落凝沉悲戚。
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她!为什么神族后裔总是得不到应有的幸福!
龙倾拉起她的手,手指冰冷,掌心残存着余温。
下一刻,那只小手似乎突然动了动。
龙倾屏住呼吸,抬起头正对上凌紫沁的双眼。
乌黑,正在被一线星芒撕裂,再然后星芒整个取代了黑暗,将黑暗逼得无影无踪。
又过片刻,银光减退,暗色金芒由中央的一点飞速亮起,在星芒中生生划开一条缝隙。
龙倾紧紧握住她的手,突然一阵强劲的风席卷开来,险些将他震飞出去。
追过来站在床榻旁的明月就没有他的主人那么幸运,几乎是瞬间被大力撞出咣当一声结结实实的撞上客房另一侧的柜子上,然后被上面掉落的瓷瓶砸中天灵,晕了过去。
走廊里立即响起店小二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在门外高声询问客官发生何事。
但此时此刻龙倾全身剧痛,被女子狠狠抓着一只手,单膝跪倒在地,只剩下喘息的力气。
“紫沁。”声音又低又轻,不知为何她回魂的瞬间似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冷酷无情,浑身上下都充满腾腾的杀气。龙倾艰难的轻唤着她的名字,唇间一片腥甜。
从她体内,骇然升腾的神力,顷刻间压制得他无法动弹,就连再唤一次她的名字也不能。
女子从床上起身,抓着龙倾的手却一刻也没有放开,她冷眼扫视过客房内每一样东西,最后又将视线转回龙倾身上,“你是何人?”
龙倾全身的骨血顷刻间凝结成无法言喻的冰棱,难以置信的看向她,却发现她眼中的寒意刻骨而来,再也没有半点熟稔,比起第一次看向他是丝毫不掩盖的厌恶还要冰冷。
“说。”凌紫沁握住男子手腕的手猛地用力,星眸中一线暗金色始终不曾退去。
“你不记得我了。”手骨发出低沉的咔嚓声,不知是不是碎裂了,可是龙倾跪在床榻前,完全感觉不到一点疼痛。他和她近在咫尺,却像是看着一个完全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知从何处起,心底突然闪过一分释然,龙倾深吸一口气,挑起淡淡的笑容,眨眼间又恢复成世家少主雍容尊贵的雅致。
“我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叫龙倾,是酬剑族少主。”
鬼使神差的说出这样一句谎言,每一个字龙倾都拿捏着稳妥的力度,目光平静的与她对望,试图将思念传递过去。
“未婚夫婿。”凌紫沁蹙眉,半晌又重复一次,随即问道,“酬剑族在何处?带我去!”
“你要回去?”龙倾笑意盈盈,呼吸微滞。
“你不敢只能证明你在说谎!”凌紫沁一把将地上的龙倾拽起抛到床榻内侧,“怕什么?”“我当然敢,明日一早我们就上路。”龙倾从后面环住女子纤腰,在她耳边低语,“回家。”凌紫沁低头看着环在腰上的那双手臂,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只是好像少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