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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三十年十二月十七,岁煞西,生肖冲牛,这一日是本月最晴朗的一日,日照如金子般洒落于地,使人周身和暖。这里一侧有山水环绕,清幽无边的大自然;另一侧有潺潺流波,竹影婆娑,雅趣无边的小清新。啊!水清如镜,绿草如洗,岸上小鸟在水边啄食,远远的青山翠岭环伺四方,一片平和景像,彷如初恋一般诗情画意,所谓举头望湖水,低头思孟瑄,好诗,好诗啊!记于澄煦书院后山——《青儿明穿日记》,怎么样?我的文言文是不是很棒?比《兰亭集序》里写的那个曲水流觞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有过之而无不及’?哎呀,糟了!我快变成出口成章的文学家了!”
湖水齐岸平,临水而坐的少女用一根草叶闲闲点着水面,点出一圈圈清浅的涟漪。她身穿一袭烟水新月凤尾罗裙,裙褶层层叠叠,领儿高高,腰身紧束,描绘出少女的美好轮廓。乌云般的秀发挽成一个纤巧飞扬的留仙髻,有两缕散而不乱的青丝从耳后垂至胸前。髻上一枚精致的淡粉色蝴蝶形发饰翩然欲飞,髻的两旁簪了些半开未开的碧色水茶花的花球。
少女双眸微合,长而密的睫毛上带着点点晶莹的水珠,不知是泪,还是湖中水汽凝成的水露。漫天细碎的粉色花瓣随风而落,纷纷扬扬拂过她的蝉鬓,落上她的罗裙,满身皆是红香散乱。如斯芳菲美景,如斯水样佳人,浑然天成,无懈可击。
忽而,这临水的绝色少女睁开了眼睛,眸光流转的淡淡阴影下,是数不尽的疏离而寂寞的气质。少女淡淡道:“青儿,别把花瓣乱洒,待会儿先生要骂的。”
旁边往她身上撒花瓣的蓝衣少女笑问:“那你快说说,我刚刚做的那一篇《澄煦湖边赋》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听着都是大白话,算不上文言,我侄儿石竹也能写出来,而且内有违例词语——咱们不是约好了不提孟瑄么?”绝色少女拍拍罗裙上的花瓣站起来,问,“那个‘大自然’和‘小清新’又是什么东西?”
“只是马马虎虎?小逸你真没有欣赏眼光,我要是拿去交给小学教师评,肯定是八十五分优秀!”蓝衣少女年约十九,穿着一身琵琶襟中长裙,五官清秀讨喜,一双乌黑的眼珠仿佛刚放出笼的小鸟,在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没有一刻住闲。虽则她肤白胜雪,但称不上是一位标准的美人,因为她的身量略显丰满了些。
“小学教师?也是你‘穿越’前的家那边的东西?”绝色少女年约十三四,瓜子脸庞,虽则面色淡黄,不够晶透,然而娥眉如黛,凤目点漆,琼鼻樱唇,再加上跟蓝衣少女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不得不让人赞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豆蔻之年就初具倾城之色。
穿越女子廖青儿点头道:“是啊,小学教师我家那边的一种‘东西’,唉我从小就是因为历史老师不敬业,动不动就让我们上自习抄课本,害得我根本不知道明朝历史的走向,也不能找个潜力股嫁了。话说,朱元璋死了之后谁当皇帝啊?”
重生女子何当归闻言惊然四顾,发现众先生和学子都在远处的溪流边喝酒作诗,近处只有几只听不懂人话的雀儿,方冷眉责备道:“说了你多少次了,皇帝的名讳岂是能挂在嘴边乱喊的,让人听见一次你就小命休矣。就冲你这副嘴上没把门儿的架势,我又怎能把这些告诉你,回头你肯定要对着你兄嫂说漏嘴的。”
“不会不会,”廖青儿摆手道,“我发过誓不跟他们讲话了,他们来求我我都不搭理他们,何况他们第二天连个屁都没放就回京城了。”
何当归坚决道:“那也不能告诉你,天下谁主于我们这种普通的官家之女毫无影响,饭照样吃,生意照样做,就这样,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今后再也不许提了,再提我挠你痒痒肉!”
“可是你的禁忌词也太多了吧,孟瑄不能提,段晓楼不能提,朱老头儿不能提,朱老头儿的接班人还是不能提……”廖青儿掰着手指数了四样,而后被上来抓她痒的何当归打断了,边跑边告饶道,“小逸姐姐饶命,改了,这回真改了!你是有武功的人,可不能欺负我这手掐不死鸡的弱女子啊!”
“还说不提?每天提五次都算是少的,跟你说过多少次,我同这二人什么都没有,你要让我重复多少次?”何当归愤愤地揪住对方的双下巴向下一拉,“你是不是存心的?你说!”
“哎呦疼!哎呦真的改了,晓楼哥哥你在哪儿啊,救命呀!”廖青儿双手夺回自己的双下巴,却被何当归偷袭肚上的痒痒肉,令她发出一声凄厉的鬼叫。
两个少女正在纠缠得不亦乐乎时,一个一身水缎青墨长袍的年轻公子慢慢地接近二人所在的湖堤边,在不远处站立,见她二人谁也没注意到他,于是出声提醒道:“何小姐,廖小姐,宗乔这厢有礼了。”说着手执一柄折扇,半揖为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的却是何当归的玉容。
两个少女的打闹停下来,廖青儿逃出了魔掌,跑到何当归几步之外,笑道:“原来是宋才子,刚才酒杯随水流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念的那首诗真好听,虽然我一点儿没听懂,不过我妹妹可是听得连连点头呢。”
宋乔闻言欣喜道:“原来何小姐也喜欢宋某的《咏竹》么,其实这是一首十六言绝句,我只作了前面的八言,何小姐不如帮小生将后面的八言补齐?”
何当归敛容致歉道:“抱歉,我对诗词不大精通,实在不敢班门弄斧,乱接宋公子的绝妙好辞。”
宋乔还是头一次听何小姐跟自己讲了这么长的话,情不自禁地又作了一揖,力邀道:“还请前辈万勿推辞,不吝赐教,上一次我们男子院传阅了几篇先生拿来的女子院的佳作,虽然前辈你的那份被放在最下面,但那一首《花猫夺食》用辞简洁洗练,有一种洗尽铅华呈素姿的质朴感,与其他女子极尽堆砌华丽辞藻的造作感大不一样,令人耳目一新,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宋乔虽然年长何当归四五岁,不过何当归已经在澄煦读了三年多,而宋乔是今年十月新入学的新生,唤何当归一声“前辈”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听他这样吹捧她的那首“一猫得鱼头,一猫有鱼尾,若问中段哪里寻,径向西墙狗儿问”的打油诗,何当归不禁汗颜道:“没想到我的拙作也能被拿去男子院传阅,真是惭愧,经过几位名师三年的教导后,我就只能交出这样的功课,白污了各位的眼睛,公子你就当没读过吧。”
何当归以为自己的信笔涂鸦肯定会被郑先生他们丢在一边,但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两年女子院的小姐们比从前更懒了,除了一心想展示才华的关瞻、伍毓莹等才女,近百位女学子中,交假期功课的小姐不超过十个。郑先生气愤之余,就把何当归这种大器晚成的“励志型”功课也拿出去展示了——瞧瞧吧,人家何小姐作不出诗还坚持硬挤出几行字来,你们这些饱读诗书、出口成章却懒怠提笔的人看了之后,心中难道不觉得又惭愧又感动吗?
“哪有哪有!”宋乔保持着执扇作揖的姿势,人却朝着何当归走近了几步,声音也转低了一些,“听说何小姐三年前入学时连毛笔都不会拿,如今却写成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可见你的天赋绝佳,若是你想学诗词文章,宋某不才,愿意从最入门的平平仄仄和起承转合开始,一点一滴地教会你作诗。”
半年前何当归的左手为救人而被砸伤,因此只好用惯用的右手写字,尽管极尽写差写丑,但还是一不小心成了女子院中书法最棒的人,还在郑先生的要求下抄写了不少文章辞赋,被贴在每一间女子院课舍的墙上供人瞻仰。
何当归辞道:“多谢宋公子美意,我认得两个字就很知足了,学更多也无用,倒是公子你要参加明年的秋闱之试,读书的时间何其宝贵,我不敢耽误你。”
廖青儿瞧这边儿何当归不紧不慢地答着话,那边儿宋乔又往前挪两步,都快走到何当归身边了,于是她忍不住上去一把拉走何当归,说:“曲水流觞还没完呢,走,咱们也去玩两把,酒杯停在我俩面前,我负责喝酒你负责作诗,咱们双剑合璧,强强联合,一定风靡全场!”
廖青儿边说边把何当归拖走,直奔着人最多的那一片溪流走去,宋乔独自被留在原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快走两步追上去,一口气说道:“两位小姐莫怕,宋某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何小姐交个朋友,何小姐,这里有我的书信一封,内中有……”说到这里他收住了话,只因关瞻和伍毓莹二人正从对面走过来,宋乔最后小声补充了一句,“盼何小姐细读。”他双手把信封递给何当归,还做了一个略微折腰的恭敬姿势。
何当归不肯接,慢吞吞地说:“我识字不多,公子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我洗耳恭听。”可是一旁的廖青儿看见这信却双眼一亮,一手抓过来笑道:“没事儿,我识字多,我帮你看!”不等宋乔再多说什么,关瞻和伍毓莹已经走近了,左边和右边都是宽广的路,但这二人直直走向的是他们这边。
何当归和廖青儿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关伍二人,心中同时道,讨厌的人又来了。
自从关筠去年离开书院转去京城学茶艺之后,关瞻和伍毓莹好得就像是粘在一起的粽子糖,而何当归和廖青儿则是另一对一见如故、一拍即合的粽子糖,虽然廖青儿如今还是住在关府里,不过关筠、关白和关墨才是她的正宗姑表亲戚,关瞻乃是庶出,其为人用廖青儿的话形容就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充满算计的小妾之女”。再加上伍毓莹一直对何当归的身世嗤之以鼻,因此廖青儿何当归、关瞻伍毓莹这两组粽子糖,是远远看见了就会绕道的那种关系。若是关伍二人专门朝她们走过来,那肯定就是来找茬来了。
“宋公子,你把信给谁不好,居然拿给她,”伍毓莹曼妙的声音中带着冷嘲,“你初来澄煦所以不知道,在我们这里,公子们就算是递信给我们女子院的一个师爷之女、米商之女,也没人会递信给她,我劝你还是先把信要回来,好好去打听打听,再决定你的信是要撕还是要烧。”
宋乔闻言愣了一下,低头去看何当归,发现她也正在看着自己,于是连忙摆手道:“我都听说了,关于令堂改嫁和你寄住外祖家的事,我不介意的,你看看信就明白了,我在信里都写清楚了。”
何当归笑瞥一眼廖青儿手中的信,摇头道:“我也劝公子把信收回吧,我暂时没有那方面的打算。”
廖青儿在心底暗道一声,古代人示爱真含蓄啊,活生生的美人就站在面前,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反复强调让人家看信,真想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这样想着,她老大不情愿地在何当归的示意下,把信递还给宋乔,而宋乔坚决不收回。场面一时僵住,关瞻和伍毓莹冷笑旁观,眼中闪烁着恶意的光。
两年前,段晓楼说服柏炀柏入朝为官失败,时逢京城有大案发生,急召段晓楼回转,于是段晓楼就带着离家出走很久的凌妙艺回京。凌妙艺到了饮马镇的锦衣卫据点,白沙山庄,她就坚决不肯再往前走了,段晓楼只好将她交给山庄主事的廖之远看管。
然后,凌妙艺就从廖之远那里知道了何当归的身世,知道何当归是一个自己舅舅何敬先不要了的女儿,知道何当归的母亲名节有亏,后来又嫁过一回人。后来,这些消息被传回扬州,在澄煦书院中风一样地散播开来,加上罗白琼从旁佐证,这一股“第一金枝身世之诟病”的飓风刮了两个月才停,让何当归在澄煦变成了一个无人不识的名人。
第一年入学的那场“第一金枝”的评选,不知何故连何当归也被提名,最后也不知那些公子们怎么投的票,让当时跟着廖青儿一起逃走,根本不在现场的何当归莫名其妙做了一回“第一金枝”,之后就有源源不断的男子院学子的书信光顾她的书桌、琴桌、棋盘等地方,有一回还塞给了等着接她放学的车夫龟板胶。
第二年,不光彩的身世被揭穿,“拉票好手”兼她的忠实支持者彭渐也与其兄长一起回京,终于让何当归顺利落选,她正庆幸再也不用处理时不时冒出来的情书,没想到第二年整年下来,她又攒了十一封情书,远远超过本年度“第一金枝”韩忻忻收到的五封信的记录。
两个月前的第三年金枝评选,韩忻忻回家待嫁去了,伍毓莹高票通过,可如今近两个月过去了,伍毓莹自己一封情书未得,可伍毓莹却亲眼瞧见,宋乔已经是第三个递情书给何当归的人了。于是,心头冒酸的伍毓莹立意要来找一找何当归的麻烦,当着她的爱慕者的面再戳一戳她的痛处。不过伍毓莹所不知道的是,何当归的痛处并不在这里,“庶女、弃女、母亲失节”之类听得太多早已不痛不痒了,何当归最不想听的,是她跟廖青儿约定了不许讲的两个违例词:孟瑄和段晓楼。
“你们!”郑先生跑过来指着她们这一小撮人,申斥道,“本来这次人来的就少,你们还不积极参加,没看见那边儿都冷场了吗?快坐到溪边去!”
因为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再加上天气寒冷潮湿,所以这一次的曲水流觞相亲会萧条了不少,女学子表演才艺的环节也没有了,因为小姐们抱怨手指冻得发僵弹不了琴。男学子比武的环节也没什么看点,因为有前年孟小将军的折花飞叶绝技在前,这两年其他人再表演什么功夫,都不禁让人产生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在郑先生的打岔下,他们五个人立刻各走各路,宋乔又低嘱一遍让何当归好好考虑下他的信,然后匆匆回到溪流对岸的男学子中,而何当归和廖青儿都不再搭理关伍二人,择一处干燥的溪边石台坐了,开始对酌一壶书院发给的烫好的陈香梅子酒。
这三年来,柏炀柏,孟瑄,段晓楼,彭家兄弟,一个个先后都离开了书院,如今看着溪流对岸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何当归不禁生出一些物是人非的萧索伤怀,接连饮下了三杯梅子酒,想冲淡这样无谓的孤凉情绪。如今,她有了引为知己的闺蜜青儿,又跟青儿合开了全济堂和怡红院,手中有了大把的银票和田契,她还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现在什么都不缺了。
廖青儿一把夺下她的杯子,不赞同道:“你这个酒喝的不对头,伤心酒伤身,开心酒养身,不如咱们来玩猜小人吧,谁输了谁喝酒!”为男人伤心太不划算了,没想到一向聪明的小逸也有犯傻的时候,自己被高绝甩了,还不是没心没肺地继续穷开心,向钱看,向厚赚!
于是,两个各怀心事的少女在一片热闹喧哗的环境中,不约而同地一起沉默着玩“猜小人”的游戏,喝着渐渐变凉的梅子酒,消磨着这个冬日午后的清闲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