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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瑄见她不哭了,扯过一件水袍披上,在外侧躺下来,酒意散开了,他闭目养神。一条被子斜在他与她中间,两人谁都不盖,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孟瑄扯过被子先自己盖上,捂了一会儿,要拿被子去裹身边的人。谁知那小人儿是个别扭的,脾气一上来,比小孩子更闹人,她的一双小脚就像挣命乱扑腾的鸡脚,抗拒着他和被子的温暖。
孟瑄捉住她的脚踝,将那小脚收入怀中赏玩,赞叹道:“你的脚比你的人更美。”
本是一句真心实意的赞美,听在她耳中,又听出了别的味道,恨声道:“用不着你取笑,横竖我是不如你的其他女人,你别睡我家,去找帛儿!去找萧素心哪!”
说完,她一拳重击上孟瑄的面颊,这一拳震得她手背生疼,人也“咣”地向后弹开去,可脚还在他手里,脑门却重重跟床头招呼了一声,“咚!”她疼得眼冒泪花,他居然还笑:“这下扯平了,一撞还一撞。”
她含着泪花爬起来,要离开这个讨厌的地方,他自然不放人,单手压制住她,不弄疼她,却也让她不能自由行动。他探臂取过那盏松针茶,含了一口,俯身扣住她的下颌,执意要将那口水哺给她。两人无声地搏斗了一回,最后他终于如愿了,喂水后又享用了一番美人香津的伺候,餍足地松开她躺回枕上,笑道:“火气这样大,就该多吃点松针茶。”
何当归发现自己又很没出息地沉沦在他的吻里,直到他放开了她为止,她都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身地留连在他的温存密网中。她流泪笑道:“这也是一报还一报,我从前欠多了,现在又能还多少?”
孟瑄以怀中的空间收纳了她,安抚道:“别使气了,现在跟从前也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地方,一样的人,什么都没变化。”
他从后方环抱住她,一只掌心覆在她的腰侧,另一臂在她胸前揽了一道,掌心搭在她的纤颈上,源源不断的热意从他的身体导向她,渐渐就抚平了她的尖刺。等她平复了心情,慢慢向睡眠靠拢的时候,他轻轻拍她,示意她往外间屋子看。
有一个博古架上的古董小碗,摇摇晃晃地往他们这边飞着,没有一只手拿它,也没有一阵风吹它,可它就确确实实地往这边过来了,像变戏法一样。孟瑄点指着那只碗,附耳告诉她:“这个就是我的本事,所以,当时我不是不救你,而是凝神在远处控制那块屋瓦的坠势,让它砸不疼你。丫头,我没有不管你。”
古董小碗飘摇着,一路过来,最后落进她的手里。她轻轻摩挲着那只碗,弹指“叮”了一声,想起那时候,坚脆的一片瓦落地不碎的奇事,于是信了他的话,抱着碗阖上眼。
过了一会儿,孟瑄还没睡着,低低发问道:“你跟段晓楼相识?你们很熟?”
“不熟,一般认识。”她已有了五分睡意,迷迷糊糊地答道。
孟瑄犹豫一回,才慢慢说:“一开始,我觉得屋瓦在你头顶落下,巧合的惊人,很难说是一场意外事故,所以我最先怀疑的是韩扉送来的那些工匠。可你又说,他只来修过一回门槛,除此之外没再有别的工事,我就又去确认了一回,负责看管那些人的暗哨,都说他们很规矩,也没擅离修葺场地的行为。”
她打个哈欠说:“好了,别多想了,我会去查此事。”
孟瑄接着说:“昨日我遇上段晓楼时,他就蹲伏在水谦居的三楼屋顶,虽然只有一瞬,但是我清楚看见他在那个地方停留过。”
嗯?她的睡意消退了三分,没大明白孟瑄什么意思。半晌之后大约懂了,于是她蹙了眉,慢慢分析道:“段晓楼一向都高来高去的,可能是凑巧落在那里,就算那块屋瓦真是他踩松的,他也绝对不是有意的。”忽而想起段晓楼飞身来救她时,问候她是否安然无恙时的眼神,依稀仿佛带着那么一点愧疚,难道是因为这个缘故么。
然而,孟瑄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扬州查案的这段日子,曾数次逢上段晓楼这个人,他和我都是改换过装扮,当时不知是敌是友,还曾几度交过手。我对他感到好奇的同时,也能感觉出他对我的能耐非常之感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何当归睡不着了,翻个身正面对孟瑄,问:“你究竟想说什么,我不懂猜,请明言罢。”
孟瑄吸一口气,将他的见闻和推测全都说出来:“今日我进水谦居之前,有一瞬间,清楚看见段晓楼蹲在三楼屋顶上,低头看什么的样子。然后下一瞬,他就仿佛隐形一样消失了,就消失在我眼前。我不信世上有这么邪异的事,于是也上三楼探索一番,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对着那里发动攻击,他又突然显形,我们这才打起来。后来住了手,相约去喝酒,他都走出一段路了,又突然说皇帝要吃的就是院门口的那种野果,非要折回来摘果子,仿佛是刻意留你在廊下多站一刻。晚间我去问暗哨,他的野果捎去给皇帝了没有,答案是否定的。”
何当归一晌无语,然后串起他的话来,噙笑道:“相公你的意思是,段晓楼为了试探你的绝技,就先在我的屋顶上做手脚,弄松一块瓦掉下来砸我,看你能不能远距离控制它不砸到我。之所以没有人看见他做手脚,是因为他当时隐了形,在透明人的状态下撬开那块陶瓦?”
孟瑄不语,没错,这就是他想说的意思。
何当归冷笑了一声,激烈地反问:“那他怎么能确定,我就正好站在那下边,要是偏着没砸中,你就不必费神出手救我,他也窥探不到你的秘技,那他的心思不就白费了?”
孟瑄冷静地说:“只要大致位置不差,我们离那么远,远远看过去都是屋瓦砸下来,我都必然会救你,所以不用瞄得多准,只要一开始见面寒暄的时候,将你引着站到廊下一个合适的位置就行了。事实上,他将你引到的站处就是屋瓦的坠地点,半分都不差,而你目送我和他离开,你脚下好似定住了一般,半步挪动都没有,才会正被砸中,半分都不偏。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外,因为他只想试探我,并没打算砸死你,所以他才大声喊你逃命——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大喊‘何妹妹’的时候,那片瓦还没开始往下滑呢,未卜先知的有点过头了。”
何当归回想前事,她自从看见段晓楼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双腿的确灌铅一样沉重,也的确是痴痴地立在屋檐下送客,半步都没挪动过。可要说段晓楼设这样的毒计算计孟瑄,并把她当成了人质,她是一百一千个不相信。
段晓楼分明就还记得她,临别时候,眼底眉梢还有残情。而且,他是段晓楼呀,他是一个极傻的呆子,怎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阖上眼睛,缓缓叹气道:“孟瑄,你疑心太重了,段晓楼要试你的本领,可以光明正大地邀你比武。你实在不放心的话,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你别救我不就完了。”
孟瑄默然一会儿,劝道:“往后你多留神提防此人,没事别跟他说话,更别同他独处。等我走之后,就留熠迢在水谦居保护你,你凡事多听取他的意见。”
何当归无声冷笑,这才是他话里的重点吧。拿脏水泼段晓楼,说到底,他还是看不惯段晓楼握了她的手,听不惯那一声“何妹妹”。那又何妨直说,何必绕这样一个大圈子来。弄得她差点当了真,差点误会了段晓楼……她打个哈欠说:“困了,睡吧。”
她翻一个身,翻出了孟瑄的怀抱,他也没再来抱她,也翻一个身,两人背对背睡了一宿。
天不亮的时候,何当归被金刚鹦鹉的怪歌吵醒。青儿迷恋上了那鹦鹉,成天都在教它唱歌,它就胡乱学了一些,每天胡乱的唱:“想有何风景随便砌,无谓说真伪,人若看似快乐别理真,成败细到像米,我已不想计,谁人在米尖,谁在米底……”
何当归回头一看,孟瑄的那边床榻已经空了,衣架上他的衣袍也没了。起来洗漱后,她对着镜子梳理鬓发,想起昨夜的种种,只觉得很好笑,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以为自己喜欢上了新孟瑄,还因为他不碰她而哭个没完。还有那么一刻,她听信了孟瑄的话,觉得段晓楼是那坠瓦事件的罪魁祸首,算计了她的性命。
多么可笑的一夜,昨晚生生把青儿撵出去了,不知她上哪里睡去了。等遇见了她,还不知要被她嘲笑成什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她就不想出门丢丑了,把结到一半的发髻打散,去贵妃榻上睡回笼觉。
也不知迷迷蒙蒙间睡没睡着,她耳畔听到盘碗落桌的声音,鼻端也嗅到一缕饭菜的香味,于是她嘟囔说:“撤下去吧,你们拿走吃吧,给我关上门。”
孟瑄的声音落在耳底,不赞同地说:“你每天都这么惫懒,睡到日上三竿还不算,还把饭菜赏给下人,你自己喝西北风?”
她连忙坐起来回头,见是孟瑄来查岗了,桌上摆着的是他的招牌肚丝汤,以及几样色泽鲜艳,看上去很有食欲的菜色。她拢一拢衣衫,起床拘谨道:“劳你亲自下厨,真是过意不去,本来应该我做菜给你吃才是。”
“过意不去就别赏给下人了,你自己美美吃光了它,就算是对厨师的肯定和鼓励了。”孟瑄在桌边坐下,布菜盛饭并邀请道,“来,咱们一块吃,这顿算不得早点,只能叫午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