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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归听后含笑垂头,也不言语,只把手中的书页翻动得沙沙作响,心里的某一处放松下来。在过去一年中,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到,廖之远“不允许”青儿出嫁,每次一有苗头,他就将之扼杀在摇篮里。
若是求亲一方的男子是个不习武的文弱书生,那廖之远就有了施展的空间,一番暗箱操作下来,包管让对方后悔曾对廖家小姐萌生过那等天打雷劈的邪念。若是男方足够硬背,譬如青儿前段时间给他挑的“妹夫”高绝,他就无法战而胜之,只能暗中磨牙,并声称要把青儿嫁出去,正在物色人选,打消青儿春情萌动的心,安心在家待嫁,渐渐都待到了快二十岁的年纪上。
如今何当归也有点上心起青儿的婚事来,担心廖之远又会从中阻挠,故此借马神婆一家的事来刺激他。不知这一夜过去,他想明白了几分,又放开了几分。既然肯帮青儿备嫁妆,那就是已经过了心里那道坎儿,准许青儿出嫁了对吧。
“小师妹?”廖之远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你发什么愣呢,不是说能预测水文状况么,快测一个给师兄听听。”
何当归凉了眉眼,抖掉肩膀上的热爪子,冷声道:“廖大人再这么不尊重,我今后可不敢挨着你站了。难道昨日的教训还没领够,今天还想找补点利息?”
廖之远撤回手,含笑道:“何必绝情至此,师兄只是想恭贺你恢复武功之喜。只是不知用什么法子办到的,能不能跟我讲讲,我回去说给杜尧听,可以帮到他也说不定。”
原来他发现了她又多出来一身内力的事,何当归暗道自己粗心了,什么都没藏住。可她的内力回来,心想着大约是孟瑄帮了忙,却还没机会求证,于是只好跟廖之远说:“杜尧的事我自有计较,他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认我做了妹子。如今我们是兄妹,廖大人你不过是同僚,怎么也越不过我去,是也不是?”
廖之远眯眼时,把眼周的笑纹都带出来了,他连连点头道:“这句话很是在理,疏不间亲嘛,难得小师妹你这么通透,让我省心不少,作为奖励,这本《水经注》我买下送给你了。”说着往荷包里找铜板。
何当归连忙拦他,摇头道:“我只看不买,沉甸甸的拿这个做什么,我又不要考状元!你去给我买个糖人儿玩吧,都是十文钱。”边说,边从书摊边上推走了廖之远,她看这些书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况且她还算过目不忘,记在脑中岂不是更轻便。
那一回,周菁兰非常急切地来讨要关墨的青蓬船所在的方位,自己当下就想到了《千水集录》,心里立刻有了主意,一个为周菁兰量身打造的陷阱也金灿灿地跃入脑海中。
《千水集录》是宁王朱权门客李谓的著作,是李谓常年守在江河边上、耗费数十寒暑写成的巨著,里面有大量的第一手资料,记载了从洪武19年到永乐3年中各大河道的天气和水文状况的亿万数据。
何当归当年囫囵吞枣地肯下那套书,到现在都还能诵出十之六七,于是她回忆水中经纬,就近拣出了一段水下淤泥沉积阻塞、水流风向情况复杂的河段,提笔标注在地图上。也不直接拿给周菁兰,而是丢进垃圾筐,任凭谁爱拾就拾去,这样一来,没有经过中间传递,将来阎王也不能在阴司断她个谋害人命的罪名。
现在比对着《水经注》一看,果然她没记错,指给周菁兰的那两处明路,以及来往的中间河段上,处处都有大漩涡隐伏,真是一个绝妙的去处。最妙的事,周菁兰欠的是井水里的债,还的也是一江水一条命,而且没有人逼过她,自己已经辞之再四了,她还是巴巴来要……
“喏,糖人儿来了,”廖之远递上一只麦芽糖浇成的活灵活现的嫦娥抱兔,低声提醒何当归,“别看书了,要看还是付了钱再看吧。方才你大声嚷嚷什么‘只看不买’,人家卖书的人都听见了,亏你好意思的,不见人家盯着你猛瞧。”
摆书摊的小贩甲听见这话,连忙摆手笑道:“大爷说哪里话,我的书让这位娘子的手摸一回,眼睛看两下,那是它修来的,我想修还不能够呢。”他直瞧这青衣少女是不假,可不是因为她光看不买,而是因为这少女长得比年画里的人还好看,目光一落在她的脸上,就像拔丝山药一样,黏出丝儿了。
书贩乙一把推开甲,冲何当归二人笑道:“他吃酒烧花了眼,浑说的,娘子甭理他。我们摊上的书每本儿都是十文,娘子你要买,只收七文,何不让你相公买两本有用的,夫妻二人一块儿读?”
夫妻一块读的书?何当归听得有点儿纳闷,却见书贩乙推荐的那几本所谓“有用”的书,蓝色线封的封皮上,赫然四个红字是《房中秘术》,底下压着的那本,名曰《生男之口诀与心得》……还没等她斥开小贩,廖之远已如获至宝地一把搂走那几本书,咧嘴笑道:“我夫妻二人找的就是这类书,还有没有?我全要了。”
书贩甲乙心照不宣地交换暧昧眼神,一连串地说着“有有有”,去下面箱子里找去了。何当归羞恼交加,甩手要走,突然有第三双手从她和廖之远中间的缝隙中探进来,拿走了廖之远的爱书,并有声音笑道:“廖少的夫人都仙游了,你夫妻二人还用得着这些书?快别打肿脸充胖子了,还是请你割爱,将这几本书让予我吧。我和我夫人都酷爱读书,也打算要个男孩儿,这些书看上去很实用。”
何当归回头一看,来抢书的人是孟瑄,后面还跟了一队人高马大的水手,一个个都饥渴地看着书摊上的书,仿佛没吃过早点似的。
廖之远见了孟瑄,轻浮的笑容淡去,面露忌惮之色,口中却不肯相让:“书是我先定下的,为什么让我割爱?抱歉得很,我甚爱这几本书,不能割让给你,而且七公子你是名门正统的孟家子弟,令尊不会让你读这些书吧?”
孟瑄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家里原本是不让读的,可近些年我并几个兄弟都太专注于正业,一个孙子都没给家里添,母亲大人因此着了急,正在四处采购此类书籍,预备给我们观摩。可惜一直买不到好的,今天既然见到了,这几本我是非要不可,廖兄就别跟我争了。”
廖之远笑道:“别的事上,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譬如钱财女人,小爷左手进右手出,新鲜一回就完了,可这一本能指导生男孩儿的书,我家比你家紧缺多了。七公子难道不知我是五代单传,且传到我这里时,父母有心让廖家开枝散叶,故曾给我下过死任务,男孩儿得隔年抱一个,女孩儿数目得小于男孩儿。我正为此发愁不已,今天总算听到了福音,也证明我跟这本书有缘,还请孟老弟高抬贵手。”
孟瑄面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么巧,我最中意的也是这一本。”他问书贩,《生男之口诀与心得》还有没有多的,答曰只进了这一本。孟瑄冲廖之远抱歉一笑说:“要不还是让给我吧,这本书我急用,等闲时我让书童抄一本给你送去。”
廖之远坚决不肯:“这本书谁家不急用?我先看见的,合该我先带回去用。”
“你都没老婆了,你跟谁急用?”对话渐渐有了一丝火药味儿。
“你管我,就跟你老婆用,你能拿小爷怎么样?”
孟瑄瞬间被这句话点着了,一拳打向廖之远的鼻子,廖之远第一时间退开,还是被拳风扫出了一道鼻血。他眯起一双危险的猫眼,绷唇道:“你跟我玩儿真的?你确定要承受这么做的后果?”
孟瑄的笑容中也带着十分怒气,说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齿:“这是我该说的话才对,你抢了台词了。下次你再敢领我夫人买这种书,我拆了你的骨头泡酒。”
廖之远的袖中飞出两条银链,直袭孟瑄的面门,要报方才的鼻血之仇。孟瑄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他拿一把桐木骨扇接招,格开了两条银链,冷笑道:“这就是你的本事了?学艺未精至此,也敢打她的主意,廖兄你号称‘山猫’,就自以为有九条命了?”
廖之远大怒,遂把真本事拿出来会他,两人没头没脑地缠斗一处。孟瑄纯属半路插花,看见何当归二人肩并肩地站着买书,误会也就罢了,廖之远对何当归当真半分绮念都没有,可性情似烈火,一点挑衅喂过来他就吃。孟瑄见他真为了书和何当归而拼命,更认定了他跟自己有夺妻之恨,当下毫不手软,专拣那张猫脸招呼。
两个卖书的小贩,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大念阿弥陀佛、太上老君,不知他们连着三天空场、半本书没卖出去的书摊,今天是走了什么大运,竟然有穿绫罗的大男人为了买本儿七文钱的书而打起来了。另一个曾对何当归说过一句浑话的,现在早吓飞了胆,自扇自己的嘴巴。
何当归走到台风尾扫不到的角落里,看了一回孟廖二人打架,对这种幼稚行为不作置评,紧一紧披风系带,她又往马家所在的那条街道走去。
孟瑄的余光瞧见小妻子又跑了,当下抛却已有了一只熊猫眼的山猫,去追何当归的莲花小步,贴在她后面问:“你为什么跟他一块儿买书?你想看书何不跟我说?我看过的书比他多多了!”才一日不见,再看见时,他的冰山小妻子正在跟别的男人共赏房中术的书册!
何当归听得头大,捏着一串嫦娥糖人儿,冷淡回道:“不看了,你快去赔些钱给那二书贩吧。书摊子都塌掉半边了。”
“他还送你嫦娥糖人?这是什么意思?谁是嫦娥谁是后羿?”孟瑄不死心,继续挑着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