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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说来听听。”孟瑄唇边携着懒散的笑意,略一颔首,鼓励何当归往下说。
本来他也没打算拿饭菜赏人,一是这桌菜有他的心思在里面,不喂何当归吃个肚圆,他走都走得不安心。二是他这儿的下人统统另居别所,半个不留在主园中,伺候的下人是“钟点工”,做完就走人;上夜的下人是“门前犬”,连园门都不会进来——七公子酷好在园里习武练剑射箭是孟家众所周知的事,谁活腻歪了来当他的箭靶子。所以他的饭菜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先跑去隔壁园子里喊人。
何当归却很当一回事,正色道:“听七爷你这一说,妾身大致明白了这里面的道道,觉得这个规矩不好,不如就蠲除了罢。”
“蠲除了赏饭的旧例?”孟瑄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心里也是疑惑的,问,“主子吃不完的饭菜赏给下人,清儿觉得这么做有问题?难道吃不下去却硬吃,或者倒掉?”
何当归摇摇头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么做既浪费,又有弊端。想让整个孟家都停止这么做,也不现实,不如就从咱们这里开始做,渐渐有好风气形成了,别人会来学咱们也说不定。”
突然,孟瑄神情微变,朝衣橱方向张手,隔空摄来一件蜜合色绉纱裙子和同色的茧绸上衣,迅速地为何当归穿在身上。何当归一开始比较讶异,还以为孟瑄只会帮人脱衣服,而没有帮人穿衣服的好心。怎么了,天色也没有黑透,夜风也没吹起来,他这是……
很快,何当归找到了答案。约莫盏茶时分过去,一列深浅不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过来,跳跃在她的耳畔。来人是……
孟瑄匆匆为她整理好衣领和鬓发,把她所有散披着的青丝抓成一个妇人贯梳的坠月髻,又拿过一根干净的象牙筷子一插。一个俏丽清媚的小娘子,瞬间就被装扮成一个有几分妇人做派的端庄丽人,这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
他凑近她小巧玲珑的耳,轻声告诉她:“听着像我祖母,她的鞋底时常磨地,且祖母身边的六个丫头都是簪金沙步摇,很好辨声。你无须紧张,咱们该说什么继续说,你放胆说下去就是,祖母不会怪你的。一切有我。”
何当归一怔,原本要问孟瑄,都听见是祖母来了,为什么不立马开门迎接,反而在屋里继续吃喝聊天,装什么都不知道?转念又明白过来孟瑄的意思,是让她发表点儿有建设性的言论,又或者歌功颂德一番,表达一下对孟家长辈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专门讲给老太太她们听。说不定,老太太就是专程跑来听这个的。
孟瑄的园子虽然没有望风、通传的人,可老太太却是带着一群丫鬟径直走到他家房门口了,要提前通知的话,让个丫鬟小跑过来说一声,老太太等人落后片刻就是了。可她们并未这样做,很有一些听壁角、抓不良风气现行的嫌疑。
这也难怪了,孟瑄自从昨日入了洞房,到现在还舍不得出来,疼爱他的祖母免不了为他担心。人家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胡思乱想,她的好孙儿会不会纵欲过度,以致精尽人亡。唉,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可当一名祖母,膝下孙儿孙女重孙重孙女一筐,也照样有无尽的烦恼。连孙儿洞房后床笫间的表现,也得关怀到位。
既然老太太想听,那她就说下去啦。
何当归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七爷容禀,妾身说赏饭制度不好,这里面有个缘故。赏饭本来没有问题,还是一种节约的做法,但刚才听您说,孟府里的主子赏饭,几乎解决了六至七成的后宅下人的日常伙食,这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了。”
“哦?夫人不妨讲讲,问题出在何处?”孟瑄的声音也装模作样的,一副跟同僚研究八股文分段的老学究口吻。
两人一搭一唱,眼神中都有笑意,声音却是严肃的。何当归反问他说:“请问,在主子的例饭中,猪牛羊肉,以及鸡鸭鱼虾蟹之类,是极平常的东西吗?比这些更贵的山珍海味,是不是常常出现在主子的饭桌上?”
孟瑄理所当然的口吻说:“这是自然,孟府的并不奢华,然而驼峰、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鱼翅、银耳、鱼唇、裙边、海参、干贝、蛎黄、乌鱼蛋等山珍海味,也是常见的。咱们家的开销,在京城的公侯府第中,大概只排到中下游,因为家训要求‘俭朴’的缘故。”他觉得祖母是嫌他洞房过长了才亲自上门督导,于是就说些“安全话题”,让祖母了解到,他们小夫妻虽然关着门整天不出去,但他们绝对没有不干正事!
“那下人的例饭中,猪肉或整鸡,也是平常惯吃的吗?”何当归继续问卷调查。
孟瑄并不了解这些家务,不过还是给出了答案:“军中有职衔的人,都没有顿顿精细的鸡或肉,我想家里的下人就更不可能了。一月也就吃十顿肉吧,我猜。”
此时,孟瑄何当归两个耳力强人,都听见那一队光降寒舍的不速之客,正在蹑手蹑脚地龟速靠近门窗,屏息偷听。
“是了,跟我家发放的下人例饭差不多。”何当归点头一笑,“那也就是说,孟府经常做名贵的顶级菜肴,然而自老太太以下,所有主子都吃不完,最后多半都赏给下人了?”
孟瑄的大手在桌下握住何当归的小手,用温热包裹她,咧嘴道:“没错,‘仁厚待人’也是咱们的家训,夫人日后可慢慢领回。”同时对他们的话题进展非常满意,祖母,您老人家听到了吧,孙儿与好学聪敏的孙媳,在房里研究孟家家训呢。
何当归不赞同地说:“妾身窃以为,这种所谓的‘仁厚’,只是君等贵人一厢情愿的想法,连‘俭朴’都是假的。妾身不知道,孟府在家训的指示下做了多久这样的事,只能叹一句,花钱如流水,酒肉穿肠过,最后,因为君等的断章取义,舍弃了家训的精华而就其糟粕,真是可惜。”
孟瑄听得脑门冒汗,强忍着以口堵上她呱呱乱讲的小嘴的冲动。她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犯忌讳?她怎能正面攻击孟家家训?虽然他鼓励她放心大胆的说,但也得拣好听顺耳的话,说给第一次来偷听孙辈谈话的祖母呀,妞。
何当归毫无畏惧地说下去:“七郎有所不知,妾身也是个极爱惜奴婢的主子,除了发给她们更多的月钱之外,我吃的燕窝粥和参汤,也常赏给她们吃。可她们吃完之后,得知刚才那随随便便一小碗,价值超过十两银子,她们不但不开心,而且再有下次的时候,她们都推辞不肯吃了。七郎可知道是为什么?”
“她们贴心,懂得为主子节省。”孟瑄随便笑猜。
“不对,是因为她们吃了之后,心中有愧。”何当归回忆着说,“就拿蝉衣来说,我没让她入奴籍,而是以帮佣形式跟着我,月钱也是我自己五两八两的发给她,是家里一等丫鬟的四五倍。她觉得自己的针线厨艺都不好,不值这个工钱,拿钱时常觉得惭愧,此愧一。愧二么,就是她老子娘在家吃糠咽菜,一整年才花销二两银子,而蝉衣手捧着一碗十两银子的独参汤,她还能喝得下去吗?”
孟瑄想了想说:“她不是从你那儿领了不少银子?只要把银子孝敬给爹娘,再加倍用心地伺候你,两个难题就都不存在了。”
小姐的贴身丫鬟,大都跟小姐一同长大,有时候感情比亲姐妹好多了,吃穿都差不多。
何当归微笑道:“这话原也不错,算是旁观者清了。不过七郎可能不知道,他们庄稼人的心朴实,早就省俭惯了,蝉衣的爹娘有一两银子家底时怎么过,与拥有五十两时的吃用没什么区别。蝉衣往家里送的钱,她娘都是给她当嫁妆攒起来,怎么劝都不花,最后蝉衣只好买了鱼肉往家里带。”
孟瑄知道她定是思念婢女了,安慰道:“蝉衣那丫头圆脸福相,心底也善,她会有自己的一番造化。”上次青州之行匆忙,他们都忘记了蝉衣,也没根据段晓楼的指示,去找常诺问,他的风言风语有没有拐带未成年少女。事后想起来,再寻常诺已不见人,只好继续等罢。
何当归总结:“所以说,上等贵人和普通百姓的想法完全不同,尤其是卖身入大宅门的下人,他们之所以不做平民做奴籍,就是想趁机会多赚几两银子。主子的锦衣玉食赏赐给他们消受,倒不如多赏赐几两银子更实惠。一时的口福比不上傍身的钱财,吃多吃少都是说不准的事,而且受惠的还是少数人,均等赏罚,就能让更多人受益。”
孟瑄听得认真了一些,并附议道:“不错,主子的例饭过于铺张了,稍微裁剪一部分,拿来赏赐给好奴才,也是个不错的法子。”
“不光是铺张这么简单,”何当归犀利地指出,“既然有个‘赏饭制度’摆在那儿,饭菜又是一层层匀下来的,越往下越少。那些个做菜的厨子,又被摆在赏赐的第几层?他们会不会为了拿到更多赏饭,而日益拉大例饭开销,或者用美食作为诱饵,撺掇主子另出银子,多多使用各院的小厨房?而主子兴头上吃两口,下剩的就全赏人了,受益的又是谁?孟府有专门的采办司,并不缺少菜蔬鱼肉,为什么侧门的几个早市会那么红火?他们做的是谁的生意?据我所知,下人们并没有多少闲钱,也不认花这样的钱。”
“那你的意思是……这些年孟府空讲排场,铺张浪费,而且下人个个都在暗地里坑骗主子的银子?”
门外突然(也不突然的)响起一个威严的老妇之声,随着这声话语,门被缓缓推开。
孟瑄偏头看去,却吃了一惊:“父亲?你来这里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