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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走了段路,两个人都出奇的沉默。宫道上扭屁股走路的公公,腮帮涂得红红紫紫的宫女,途径一座座药庐,里面飘出浓浓淡淡的药香,只要何当归仔细分辨就能说出里面的每一种药名……这一切全部都失去吸引力。
她望一眼身前男子水洗墨绿的背影,心头一时想着,他向来愿意帮我的忙,这一次正儿八经地开口求他,不过提了提“何婕妤”,他就变得好难说话,一副想追根究底的架势。从没见他这样过,难道那半老徐娘的何在梅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意义?
不由一慌,后悔不该把自己进宫的目标人物坦白交代,万一段晓楼是对方那边的人,她这一趟不容有失的宫中之行就多出一个障碍……段晓楼是敌对方的人?这个结论一旦真的成型,听来又觉得很可笑,第一反应是——荒谬,那怎么可能?
她可以全心全意相信段晓楼,就像相信青儿那样。难道是最近经事太多,让她变得太疑神疑鬼了……为什么前面走的段晓楼不说话,不解释一句“碧波亭相见”是怎么回事,他明知道她也听见了,因为那公公说完之后,段晓楼的背脊是僵直不动的……胡思乱想中,头顶上的声音传来,“我去上朝,你去茶房里等一会儿,不要乱走,有人问你时报我的名。”
何当归只顾闷头走,不知道前面的“墙”停下了,闷头撞上去,感觉自己的假鼻子好像撞歪了,连忙在掉之前捂住,“哦我知道了。”送走段晓楼,找个没人的地方修理鼻子,郁闷地发现已经断成两截了,只好改造成一只鹰钩鼻。
戴好之后拿出镜子一照,与自己的脸真是……绝配!对镜嘿嘿咧嘴一笑,有种阴险小人的味道……估计孟瑄在这里都认不出他老婆是谁了。
“你!”背后一声喝,“说你呢,哪个公公手下的,敢在这里闲晃?!”
何当归回头一看是个年老的太监,衣服料子很光鲜,可知品级不会低。循着记忆脉络,随便报了个管事公公的名字,李万福,谁知引得那名老太监大怒,“怪不得李万福抱怨人手不够用,底下人磨洋工,好啊,让咱家抓住个现行!”
何当归换个少年嗓音说:“我起来去当差,可路上让罗妃娘娘叫住干了个散片儿,因此耽误了工夫。公公收怒,我不敢偷懒的。”
“哦?罗妃娘娘?”老太监一脸狐疑,“差你干嘛去?”
“说是一坛子‘千日钱’今天正好到时日了,要砸开赏给底下人呢,我运气好,先得了二两银子的彩头。”
“真的!在哪!”
鹰钩鼻小太监笑眯眯得像一只天真并狡猾的狐狸,用手比划着说:“一个圆白坛子,端去药庐里焚香祷告了,罗妃娘娘怕闻香味儿才不在自己宫里点。这会子就要挥捶砸坛子了,听说是见者有份哦。”
“千日钱”是金陵的一个小习俗,跟酒中的“女儿红”差不多,是闺中女孩封存的时间罐子,出嫁之前埋在地底下,若干年后再起出来,讨一个吉利彩头。尤其是大家千金的钱罐子里,除了钱外还有别的好东西,等到开封的时候往往争抢着砸开,先到先得。
老太监用相对不凶的语气支使了一件差事,匆匆忙忙往药庐方向去了。何当归冲他的背影挥手作别。
罗白琼的罐子装的是什么没人知道,不过意外被打碎了,说不定有什么惊喜呢?
这时候已开始早朝了,听说最近一段时间,十日里有八日是皇帝不朝,由监国的皇长孙处理大小事。朱元璋的龙椅下有三道九九八十一阶梯,朱允炆的座位就放在二十七阶上,殿里站的有他的五六个皇叔。坐着的人比站着的人有天然的优势,他们之间的对决想必很精彩,可惜不能现场看。
远处的红柱子下,几个小太监围成一圈,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中间夹杂着几个词,“祁嫔”“何婕妤”“男子”“私会”“车裂”“眼珠子”……引发了听者的各种联想,何当归东张西望地走到那些长舌公后面,谁知他们十分警觉,立刻作鸟兽散,一个都不留在原地了。
何当归尾随着其中一个长相水灵的小太监,一直跟到一个冒着滚滚浓烟的院落。从外面看还以为是失了火,进去一看,是屋里生炉子的炊烟。
水灵小太监晃了几间屋,手里多了烧饼和番薯,烤得黑乎乎的。正屋里走出个布裙荆钗的女人,梳丫鬟头,隔着半个院子喊:“小六子你又偷吃的,都被你拿光了我们吃什么!让你去打两桶水,你的水呢?”
太监哼哼唧唧地走出院子,嘟囔着:“过气主子,连累我们还不够,还支使起我们来了……”气得那丫鬟又一阵破口大骂。
等院子里平静下来,何当归走近那间主屋,点破窗纸窥视。正中的土炕上坐着一个宫装女子,左右各一个火炉,烧着劣质的黑炭,把她的衣服和脸都熏得一层灰,不时咳嗽一声。炉子上滚滚煮的只是一点清汤寡水,用不用弄屋里这么多烟?奇怪。
那宫装女子生着一双水波荡漾的眼睛,一边蹙眉咳嗽,一边泪汪汪地看着丫鬟的背脊,丫鬟只顾对着火炉摇扇子。宫装女子那副楚楚不胜,我见犹怜的样子,估计当年的西子捧心也就这般光景了。
熟人,祁沐儿,长相肖似故去的大脚马皇后。上次只是一眼看上去像,这次再看见,简直就是神似了,马皇后留下的几个女儿孙女里都没一个像她的。这样一个人材,拉去让朱元璋看上一眼还了得?起码能当成一幅活画像观赏吧,怎么半月不见却落魄成这样!
“祁嫔娘娘,”烧火丫鬟粗声粗气地说,“你歇口气消停会子吧,再咳就把肺吐出来了。你坐着享福,我跪着烧火,你吃着我饿着,你再这么金贵拿主子的款儿,我们都没法儿活了。”
祁沐儿用手背抹泪,咳得更不可开交了:“你们别欺负我,我有罗妃当靠山,咳咳,她不会不管我的,咳!”
丫鬟冷笑一声,丢开拨火的钳子,走到门口和一个嬷嬷私语道:“去会罗妃娘娘罢,这一位只有等死的份儿了,不用怕她掀起浪来,这里有奴婢看着呢。”
嬷嬷离去,丫鬟回屋里仍继续烧火,背对祁沐儿蹲着。这时变故突生,祁沐儿美丽的面孔不复柔弱,反而露出两分阴狠,森森凉凉地弯了唇角,纤手摸过炕头的瓷枕,照着烧火丫鬟的后脑狠狠一下。
丫鬟惊叫回头,脑门上又吃了一记重击,脸上依次闪过错愕、震怒、惶恐的神色,断续着开口求饶:“好主子饶命,奴婢也是听命做事,没,没办法的呀。好主子你别生气,奴婢这就去给你寻好吃好喝的来,饶命呀!”
“我不生气,”祁沐儿笑着,动人的面容被火光稍稍扭曲,“一只跳蚤臭虫哪能让我动气——虫子就应该被拍死。”
“呜啊,娘娘饶命,奴婢改了!”
“改了?”
“奴婢真心改了,从今后再不敢做不利主子的事了,也不听罗妃的差遣了……对了!奴婢还知道一个罗妃的死穴,奴婢有证据!”
“……说。”
“罗妃和东宫的彭大公子私相授受,刚传出一只香囊,奴婢还拾得了里面的一块香。”
丫鬟双手奉上香,祁沐儿接过收进腰里,红唇一扭,迎面一击,瓷枕碎在丫鬟的天灵盖上,血流如泉,丫鬟这下连惨呼声都断绝了。何当归推窗户的动作猛然收回,发出“嘎吱”的声响。祁沐儿警觉地回头看,只看到窗纸上映出的竹影婆娑,以为那是风吹出的声音。
看来杀人是预先做好准备的,暗处望着祁沐儿把尸身绑上石头,拖进门外水池边弃尸,动作不慌不忙,连气息都不紊乱。何当归叹道,若非亲眼看见,谁能想象一个小白兔外表的女子杀人不眨眼,一种可能是她不止一次杀过人,还有一种可能是这次杀人前,她已预先在脑中温习了几十上百遍,才会这么驾轻就熟。不管是哪种可能都够毛骨悚然的。
“祁嫔,有人找你,跟我走罢!”
一名年老的宫女在院子外喊了一声,祁沐儿抓了把煤灰抹脸上,低眉顺眼地站出来,问:“不知是哪位娘娘找,求姑姑指教。”双手递上一吊钱。
宫女不接钱,扭身便走,用威胁的口吻说:“跟丢了我盖不负责的。”
祁沐儿掂着小脚,一副没人扶就很难走路的样子,纤弱的身子不经风吹,但经过了刚才的一幕杀人沉尸,如何敢小瞧于她。何当归还是利用轻功的优势,像浮游灵一般远远跟踪。
“你自己进去。”
宫女在一间屋外止步,粗鲁地按着祁沐儿的肩膀,推人进去,关门上锁。下一刻里面就传来祁沐儿凄厉的尖叫,“啊——啊——不要,救命救命啊!”
何当归绕到后面上了屋顶,揭开一片屋瓦,待要看时,一支裹挟着劲风的羽箭破空袭来。偏头躲过,却还是被箭尾的羽片擦到,耳垂剧痛,闷哼着捂住回头看……那是什么伟大的阵仗?
里三层外五层的羽箭阵包围了这间灰瓦屋,而她很凑巧、又很不巧地蹲伏在屋顶上面,变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