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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三叔的泪都落到胡子上,他原先那一把黑亮的胡子,这些日子也不打理,已经是乱糟糟一片。那胡须之中,夹着不少白胡子,都是这些日子生出来的。
哄人玩的?可是,谁要这样费尽周折哄人玩?郑三叔把手艰难地抬到眼前,打开那纸条,方才没有看见,在八个字的最下方,有个极小的郑字。这个字,不会错的,就是儿子写的。还记得那时儿子只有三岁,自己把着儿子的手,在那一笔一划教他写名字。
郑,我们家姓郑,虽有主人,却也有自己的姓。郑三叔眼里的泪落的越发急了,推开掌柜的就喊起来:“儿啊,你在哪里?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出来啊,出来见我一面啊!”
郑三叔一声接一声的喊着,声音嘶哑神色恍惚,街上经过的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郑三叔。掌柜的也不觉心酸,这几个月见郑三叔寻儿子,那是生生看着郑三叔从白白胖胖什么事都难不倒似的,变成现在又黑又瘦神色恍惚的。
到底这郑二哥是去了何方?若说被关锁起来,怎么又传出这样一张纸条,还要不要再寻。若说平安,可又怎么不见人?这件事,实在是蹊跷。
掌柜的叹了一声,让伙计跟上去,别寻不到郑二哥,这郑三叔又出了事,那才叫一个难办。
伙计跟在郑三叔后面,看着郑三叔在大街小巷转悠,直到走出城外。伙计这才上前拉他回去:“三叔,回去吧,这会儿,天都晚了。若出城,就进不了城了。”
郑三叔虽然神色恍惚,可心里还是有些清醒,听到伙计的话就停下脚步,转头瞧着他。伙计被郑三叔瞧的心里发冷,郑三叔这才声音干涩地开口:“我晓得,我晓得我该怎么做,可是,我这心里,是疼的啊!”
养到那么大一个儿子,也没好好疼过他,好容易一家要团圆了,可儿子又失踪了。此刻郑三叔完全可以肯定,儿子不是什么逃走,而是被人带走的。
那八个字,郑三叔已经读的很多次,此刻却觉得像八把刀一样,一刀刀戳在自己心上。儿子不回来,一定有什么难以出口的事。可是一家子,还有什么事是难以出口的?一家子,有什么话不能说?
郑三叔胸中气血翻滚,噗地一声一口凝滞已久的血吐了出来。伙计急忙扶住他,见郑三叔双眼紧闭面色灰白。伙计更是唬了一跳,忙央求旁边路过的人相帮,把郑三叔扶回住处,又请来医生。
医生诊过脉,不过说了几句郁结在心已久,这口血吐了,倒是好事,给开了个方子。
伙计把方子交给郑三叔带来的小厮让他们赶紧去抓药,这时掌柜的听说郑三叔吐血昏倒,也来探望。见到伙计问了几句,掌柜的就叹气:“哎,这件事还真是让人难说。”
“说不定啊,真是有人见郑二哥生的俊,捉回去做女婿了。总要等生了儿子,才敢抱回来和公婆见面!”伙计顺口说句笑话,掌柜的脸一沉:“胡说,哪有这样的事,这要看见郑二哥生的俊,好好地寻个媒人上门,倒贴些妆奁,只怕郑二哥也会答应。这把人悄悄地带走,算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还在那里说着,就听到里屋传来咳嗽声,掌柜的急忙进去,见郑三叔已经坐起身,瞧着神色竟比方才还精神些,急忙开口:“三叔,您先躺着,要些什么和我们说就是!”
郑三叔那一口血喷出去,心里倒清爽许多,醒来时已经想出要做什么。听到掌柜的这话就欠身:“多谢了,这半年,劳烦你们了。”
“说什么劳烦,先不说三叔你原先也在曾家,我们也算一家子,就说从容家那头算起,两家也是有来往的,不过帮了点小忙,算的什么?”掌柜的见郑三叔客气,忙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郑三叔嗯了声就道:“我方才也想过了,这件事,透着蹊跷。只怕没有个三五年,得不到他的消息。既然他纸条上说,人还是平安的,我也只有先回扬州。等有什么消息,还要你们速速给我送个信。”
说着郑三叔就要起身给掌柜的磕头,掌柜的唬的脸色都变了,急忙把郑三叔牢牢扶住:“三叔,这使不得,使不得。这些话,不用您交代我们也会做到!”
郑三叔殷切地瞧着掌柜:“若有个万一,银钱什么的,先挪借了。”掌柜的连连点头,一定一定。
小厮已经熬好药,端进来递给郑三叔,郑三叔接过药一口口喝下去,既然儿子还活着,那为了某一日能得团圆,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扬州那边,还有妻子儿子,也要照顾着了。
郑三叔眼里重又添上神采,又和掌柜的说了会儿话,掌柜的告辞,郑三叔就躺在床上,开始计划着怎么回扬州。等想到妻子要问起怎么没寻到儿子时,郑三叔心里又酸痛起来,把被子塞进嘴里,小声地哭起来。
等第二日早,小厮进来服侍,见郑三叔已经穿着好了,见小厮进来就吩咐他打热水:“我要把胡子刮了,这些日子,都没打理这胡子,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子。”
小厮应着就要去打热水,郑三叔又叫住他:“你让人去码头瞧瞧,可有人要回扬州,我们一起搭伴走。这回去的行李多,总要包大一些的船。”
“老爷这是要买些东西回去送人?”小厮端来热水,伺候郑三叔刮胡子,口里就笑着问。
“把你二哥的东西搬回去,寻不到人,带些东西回去也成。”郑三叔顺口答着,小厮把热热的手巾往郑三叔胡子上覆去:“还要换车,多麻烦?”
“我们这回回去,走海路,等船到了宁波,再换车。宁波离扬州,已经不远了。”
坐海船?小厮的眉就皱起,听说海上风浪大,坐海船可是会晕船的。郑三叔见小厮把眉皱起,不由呵呵一笑,既然要好好活下去,又难得来一次广州,就要走不一样的路回去,顺便还可以瞧瞧有些什么生意可以做。虽说女儿能干,可娘家好了,她脸上也更有光彩。
郑二哥屋里的那些书籍用品,都被捆扎起来。郑三叔细心,让人用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确保有个万一这箱子落水,里面的书都沾不到水才放心。除了书,郑二哥别的东西并不多,郑三叔就收在自己身边,儿子用过的砚台,还没用完的半块墨,还有写秃了的笔,都被郑三叔当做宝贝一样收起来。
收拾好了东西,结算好了房钱,郑三叔瞧着房东把儿子的房间关锁起来,不由心生感慨。可只叹了一声,郑三叔就让人把东西都搬上车,要活的精精神神的,等儿子回来,等一家团聚。郑三叔十分肯定,儿子一定还活着,只是不知道团聚的那一日,到底有多久?
回程走的海路,除了常走海路的几个人,别的人都被颠的吐的一塌糊涂,小厮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白着脸躺在床上,别说服侍郑三叔,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郑三叔开头吐了一回,后面也就很精神,见小厮起不来身也就不让他来服侍,船上闲着无事的时候,就把顺手放在自己包袱里儿子的一本书拿出来翻翻看看。
这本书也是用那曲里拐弯的外洋文字写的,郑三叔只所以把这本书放在手边是因为上面有儿子的笔迹。
郑二哥的字写的很清秀,在书上面写的也多是些点评,从点评来看,这本书像是外洋人记录的一些名人轶闻。虽然看不懂那些古怪文字,郑三叔觉得看看儿子的点评也是很有意思的。
在其中一则下面,郑二哥连写三个可笑。接着写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少男少女心性未定,若因偶然一面,就托终身,若对方为不可托之人,岂不误了终身?此所谓朱丽叶者,倾心仇人已属不该,又背父母成亲,落后又自杀。心中全无父母家人之念,此等儿女,生来何用?这等故事,竟被称赞,实为可笑。
郑三叔点一点头,果真是自己儿子该说的话,看来儿子没有辜负自己的教导,实在让人欣慰。
郑三叔看完这个点评,又翻到下一页,郑二哥却是说做女儿的不该不孝父亲,怎能任由父亲流落乡野?不知著者写这故事做什么?天理循环一点都没有。
最后一页也写满了点评,戏剧该起教化之功,而非腐蚀人心。观此书中四个故事,恶人不得报应,善人多有曲折,实在不该不该。郑三叔以为儿子感慨完了,却又瞧见儿子写了一句,爱丽丝小姐虽聪明,可毕竟红毛人是没受过教化,果真不同。爱丽丝小姐?郑三叔瞧着这个名字,把整本书又翻了翻,书的第一页上,有个洋文字,原先郑三叔以为这是印上去的,这时仔细一瞅,才发现是写上去的,不过是因墨不一样,颜色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