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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一有些看不懂阿芜了。
万事俱备,关外有拓跋焘的军队接应,京城里外有彭城王的护卫掩护,就连徐庆之也放弃了偷师狼人谷武功绝学的执念。他们若是趁狼子夜离开狼人谷,入京的间隙,逃脱的胜算应该更大的。
可阿芜偏偏不同意。
“还不是时候,我自有打算。”她滚动着两颗掌中石,慢慢悠悠地说道。
心一几度欲言又止。
“心一,信我,我虽然眼盲,但心不盲。这一仗,我们肯定能赢,也只能赢。给我配一副药吧。”
狼子夜其实清晰地感觉到这平静安逸的生活里隐匿的惊涛骇浪。只是,他刻意忽略了。
现在,他恨不得所有的时光都留在狼人谷。他早已不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狼匪杀手了,他只是一个沉溺在温柔乡,无法自拔的痴情男子。
“彦之,彭城王府可有异动?”银面具后的男子,眉目清冷。
到彦之摇头:“除了前些日子,从建康派了道士去北边寻访仙药,倒不曾有他了。”
狼子夜冷笑:“就凭他那点人马,妄图打通建康到滑台的通道,不自量力。”
到彦之敛眸。
“狼人谷呢?”
“还是老样子。”
狼子夜抬头望一眼日头,今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早,刚刚入腊月,建康城竟然就落雪缤纷了。冬日的太阳,映照着霁雪,天地间白芒一片。
他想起那个女子说,“我怕黑,更怕白。可我现在睁眼闭眼都是这两个颜色。我想要人作陪,很久了。”
他只觉得心口扎扎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那个女子身边,“你去打点,我要即刻动身回狼人谷。”
到彦之微怔,顷刻便遵命去张罗了。
夕阳还来不及西落,狼子夜就回到了狼人谷。他进院落时,芜歌正靠做在大背椅上,托腮盯着炭盆里的炭火发呆。小狼崽如今已长成半大的成年狼了,健硕的身躯缩作毛茸茸的一大团,靠在她的脚边,长长的舌头不时像忠犬一样舔着嘴唇。
空气里,弥漫着烤地瓜的甜腻芬芳。
狼子夜驻足在门前,浅淡地笑了笑。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推门走了进来:“东门的糖葫芦。”
芜歌抬眸,目光随着冷风灌入的方向,清浅地看向门边:“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你今日有口福了。”
狼子夜拖过矮凳,坐在她身侧,用脚拨了拨馋得不停舔嘴的狼崽:“一头狼竟然喜欢吃地瓜,没出息。”
狼崽不忿地呜了呜,朝芜歌的脚边撒娇告状地拱了拱。
芜歌伸手,精准地捏住狼子夜的下颚,揪住他的脸,护犊子地说道:“你这头狼不照样吃地瓜,没出息。”
狼子夜笑出了声。他剥开纸包,露出圆溜溜的糖葫芦,送到芜歌唇边:“我不单吃地瓜,糖葫芦也吃。”
芜歌垂眸,咬下一颗。
狼子夜顺手塞自己嘴里一颗。
两人对视着,大口朵颐。好像又回到从前的老时光,这样自然久违的亲昵,直叫狼子夜心底甜蜜又酸涩。
“还要。”芜歌吃完嘴里那颗,撒娇般微张着嘴。
狼子夜笑着又喂了她一颗。两人合吃完那根糖葫芦。在满嘴的甘甜还没褪尽时,狼子夜已俯身噙住芜歌的唇,辗转碾磨起来。
“子夜,别闹。”芜歌推他,“地瓜要糊了。”
狼子夜含着她的唇,再次笑出声来。在狼人谷与她共度的时光,总给他一种错觉。他们当真只是凡尘中最寻常的夫妻,从前的大宋之歌是不可能亲手烤地瓜的。
狼子夜终于释开她,笑道:“闻着大抵是好了,我给你翻出来。”他说着,取过一侧的火钳剥开炭灰,夹出那几个裹着枯黄荷叶的地瓜,扔在了地上,“晾晾再吃。”
空气里弥漫的香味越发浓了。
芜歌托着腮,唇角勾着笑,深深吸了两口:“闻起来很好吃。”
狼子夜觉得这个女子的笑,足以叫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他笑道:“你既然喜欢吃烤的,不如我烤肉给你吃?”
芜歌怔住。她其实很不喜欢烤肉。烤肉的香味,会让她想起从健康赶路去万鸿谷的那些日子。在她啃冷馍馍的时候,那群绝命崖的死士都会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烤打猎来的野兔子或是水里捞的鱼。
只是,今日不同。
她努力绽放一个极灿烂的笑,点了点头。
“等我。”
狼子夜离开不过一炷香功夫,就拎来一只去毛剥皮的奶羊羔过来。哑婆也来打下手,炭盆里的炭火燃得很旺。
芜歌依稀看得见两道忙碌的身影。那个男子脸上的面具,她瞧不清楚,手中的小匕首也看不真切。
若她还能看见,一定会惊异于狼子夜的刀工和厨艺,开膛破肚,腌盐撒料,房子里弥漫的肉香更快就掩盖了地瓜的甜味。
“香不香?”狼子夜问中带笑。
芜歌点头。的确香,比去万鸿谷那一路闻到的香味,要香上百倍。
烤好肉,狼子夜就着炭火上滚动的羊羔,举刀片肉。哑婆捧着瓷盘一路接着肉片,不时,悄悄用目光偷瞥凝神聚气、专心厨艺的男子。
狼子夜用筷子夹起一块肉片,送到芜歌唇边:“尝尝。”
芜歌咀了咀,笑得娇俏:“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狼子夜心满意足,又送上一筷子肉到她唇边。
芜歌边吃边问:“你有给其他女子做过饭吗?”
狼子夜怔住。有的,今生都只有一个:“你是唯一的一个。”
芜歌不知可否地笑了笑:“我想地瓜。”
这顿晚膳,若非窝在芜歌脚边啃得有滋有味的是只狼崽,不是人崽,那这顿晚膳会是狼子夜今生梦寐以求的阖家团圆。
这夜,是狼子夜头一回产生那样强烈的执念。他想在这个女子腹中,播下一颗爱的种子。在恣意的索取里,他柔声在她耳畔轻喃:“徐芷歌,我们生个孩子吧。”
身下的女子,只是身形僵了僵,并不言语。
近来,狼子夜很忐忑,总觉得这种偷来的甜蜜,即将迎来大限之期。他想留住这个女子,似乎就只剩这种方式。他轻喃:“徐芷歌。”
“嗯?”
她的声音很甜糯怅惋,连带着她的指尖都变得怅惋,流连在男子蜜色的胸膛,勾得狼子夜一阵心悸。
“我爱你。”狼子夜吻得急切,“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芜歌其实是知道的。再多的爱,也不过尔尔。
云雨歇去,芜歌枕在他的臂弯里,青丝铺满他的手臂。她仰头看着那模糊的轮廓。他还是旧时模样,她伸手抚上他的脸,指尖流连在他的鼻、他的唇、他的下巴。
狼子夜在梦里,微微勾了唇。
随着她的指尖,滑落他的脖颈、心口,他唇角的弧度越来越绽开。
指尖顿在他的心口,芜歌深吸一口气。心底涌溢的酸涩痛楚近乎把她吞噬了。她曾经最想得到的就是这里,如今,她却要亲手毁掉。
她闭目,在呼吸近乎凝滞那刻,她一手点着他心口,肋下三指的位置,一手摸向头顶的那支银簪。
一道银光划过,杀手的求生本能爆发,狼子夜在梦里惊醒,抬手就要击开那道致命的银光。
只是,他的手猛地滞住,只因在还没清醒那刻,他就想起躺在他怀里的是谁。他这一掌下去,只怕会要了怀中女子的性命。
他是收手了,可怀里的女子却没那么心软。
手起,刺落,银光一闪,吭哧传来金属扎进血肉的声音,还有狼子夜的闷哼。
狼子夜睁开眼,便见心口下面扎着那根银簪,银簪近乎整个浸没在他的骨肉里,只剩下簪头像小荷尖尖角,露在外头。他怀里的女子,屈肘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莹润如玉的肤色映着窗外霁雪的雪光和月光,像极了一尊极美的雕塑。
她的手还驻留在他的心口,直到有粘稠的液体染湿她的指,她才如梦初醒般颤了颤睫。
狼子夜的目光在银簪和女子如玉的脸上,来回穿梭。原来,那么多个夜里,她磨的不是卵石,而是这枚簪子。他觉得心口很疼,心的疼,远比当下皮肉的疼要致命。
芜歌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她的视线依旧模糊,甚至看不清银簪的位置,可她凭着直觉,手还是精准地落在银簪上,猛地拔起银簪,一道红光溅起,点点殷红缀了她满身,零星有几点溅到她的脸上,落在她的眉心,像朵凄美艳丽的彼岸花花钿。
狼子夜下意识地捂住伤口,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他额头蒙着细汗,自始至终都没出声,只直勾勾地注视着女子的每一丝表情。
芜歌的呼吸有些不稳,声音也是:“刘义隆,我今夜没要你的命,不过是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她的眼眸里簇了越来越多的水汽,像两颗透明的琉璃珠子,随时都可能碎裂:“你最好是别动。烤地瓜里下了软筋散,你若运气,只会内伤,加剧药力。”她说完,把那银簪在棉被上擦拭干净,又插回发鬓里。
狼子夜方才出掌时,其实已经发现异样了。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软筋散,甚至都不在乎肋下的那道伤。他只在乎面前的女子,在她退出自己怀抱那刻,他想伸手拽住她,可手扣在她的手腕,却全然使不上力气。
芜歌甩开他的桎梏,摸索着衣裳,飞快地穿戴起来。
“你是何时识破我的?”义隆问。
系腰带的手滞了滞,芜歌飞快地系紧,摸索着棉夹袄穿上,声线明明不稳,却故作清冷:“早在平城,我就有所怀疑。”真正确定是那个满月之夜,她摸到了肩窝的那处新愈的伤痕。
义隆轻笑,不知是喜还是悲:“所以,在客栈和狼人谷,你才一再试探朕。”他勾唇,眯缝着那双深邃含情的眸子:“你每每在那种时候,叫朕狼子夜、子夜,就是成心叫朕痛苦吧。”
芜歌已下榻,飞快地挽鞋。忽然,她的动作顿住,因为这么许久,她只听见他说话,却听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她起身,看着躺在床上的模糊身影:“你应该止血的气力,还是有的吧?”
义隆不答,只抬眸看着她:“你谋划今日,很久了吧?”
芜歌的唇动了动,旋即,她俯身从床头摸出一个药瓶,拧开往他的伤口撒了上去。
“你的眼睛?”义隆屈肘想爬起身,却撑不住身子,又重重地躺了回去。
芜歌看不清他惊喜的表情,只漠然地掏出帕子,捂住他的伤口,又拖起他的手捂住那帕子。她俯身,从木坪上捡起他的衣裳,抖了开便往他身上套去:“要劳烦皇上的九五之躯,护送我们北上了。我们没时间可以耽搁。”
义隆平躺着,任她摆布模样,只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你要去投奔拓跋焘?”
芜歌的手顿了顿,却不回答他,迅速替他系上腰带,便打了个口哨。这是她和心一约好的暗号。
立时,院门外起了动静。
芜歌摸索到那张银面具,套在了义隆脸上,冷声道:“你要想留着性命,最好守住这张面具。我和心一不会杀你,庆儿却难说。”
义隆勾唇苦笑:“小幺到底舍不得杀朕。”
芜歌的目光颤了颤:“这世上我最想杀的人就是你。你真的很该死。我不过不想大宋百姓,因为我的一己私怨,再度陷入水深火热。”
“是吧。”义隆苦笑愈甚,“那你去到魏国,不是比杀了朕,更与大宋百姓为敌?”
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芜歌俯身,压低声线,警告道:“你闭嘴!你最好是有点俘虏的自觉,这一路别惹什么幺蛾子,否则,我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她说完,已有人推门进屋。
是心一,他迈入房门,有些踌躇不前。
“心一,你过来给他包扎。庆儿呢?”
“庆儿守在院门口。”心一疾步过来,便见衣衫不整、平躺榻上的狼子夜。他尽力忽视这一室残留的缠绵涟漪,掀开狼子夜的衣襟,看了眼伤口,不由一惊。
芜歌抽过屏风处的披风,围在身上:“我在屋外等你。他是我们的护身符,有他,我们才可能出得了滑台。一会,你扶他出来。”说完,她便离去。
房门口,狼崽耷拉着脑袋,药效正浓,睡得正酣。
芜歌俯身,揉了揉它的脑袋:“以后,你可以跟娘和兄弟们团聚了。”她说完便出了房门。
庆儿回眸,看向姐姐。
芜歌只是朝那个身影,默默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隔壁的房间。那里,哑婆正在榻上,无谓地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