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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隆的脸色有些阴沉,许久,他才道:“此事别让皇姐知晓。你就住承明殿。”
这条宫道特别悠长,一老一少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回响着,听着格外寂寥。
义隆没主动问,欧阳不治也就装着糊涂。
两人没坐步撵,从瑞雪殿一路走回了承明殿,临进暖阁时,欧阳不治终于没了耐心:“小子呃,老头子我一路颠得骨头都快要散架了,我要睡觉去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站住。”
欧阳不治顿住,扭头看向他。哼,这狼崽子的面相瞧着就是阴阳失调,过得差劲,他暗自叹了口气。
“她好吗?”义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无波。可听在欧阳不治耳朵里,还是酸溜溜的。
老头子点头:“好。虽然眼睛还是老样子,但身子骨硬朗多了。”
义隆微蹙的眉心,稍稍舒了舒。
老头子睇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拓跋焘每天变了戏法似的哄她开心,要换我老头子是个盲女,也要感动得痛哭流涕,以身相许。”
义隆闻言,脸色蓦地苍白。
老头子还在雪上加霜地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她好得很。”说罢,不怕死地哼着小调走了。
义隆从进暖阁,到王昙首和到彦之应召来见,全程魂不守舍。他随手把玩着一黑一白两颗白羽墨玉棋,星眸微垂着,目光似迷离又似沉思。
“皇上,北方密报,拓跋焘突袭柔然军营,疑似失踪已有七八日,战事胶着。若我们出其不意北伐,可趁机收回郯郡等北方十七郡。”王昙首一双细长眸子,闪着犀利眸光。
义隆闻言,总算是抬了眸:“依爱卿之见,北伐有几成胜算?”
王昙首蹙眉:“五成。不过,拓跋焘年轻有为,又善于攻伐,若此时不趁势北伐,将来若是等他扫平了北方,羽翼更丰,要收复郯郡等地只怕就更难了。”
“他既已失踪,何以见得他必定能扫平北方?”义隆清冷地问。
王昙首噎住,这只是他的直觉,实在是难以对面前的君王坦言。
义隆定睛看了他一眼,岔开了话题:“近来,谢晦有何动静?”
“据密报,谢晦与彭城王已私下议定了亲事,将次女嫁给彭城王为侧王妃。谢晦长子谢世林已护送妹妹回京,不日就能抵达建康。”到彦之告禀。
义隆清冷地勾唇,意味不明地说道:“老四早该娶妻了。谢晦好歹是四大辅臣之一,他的女儿做妾侍未免是委屈了。传朕旨意,赐婚谢氏为彭城王正妃。”
谢晦与刘义康联姻,于社稷,绝非好事。对于皇帝这不按常理地出牌,到彦之和王昙首不由对视了一眼。
王昙首谏言:“皇上当日要除徐贼,谢晦自请任荆州刺史,准奏只是权宜之计。荆州乃重镇,更是北伐要道。谢晦名为刺史,实则拥兵自重,不得不防。若他与彭城王联姻,恐怕——”
义隆浅淡地看一眼心腹臣子:“当日的四大辅臣里,谢晦最年轻,还不及四旬,若为我大宋效力,是当之无愧的安邦之才。”
“皇上求才若渴之心,微臣知晓。只是,人心比才干更紧要。”
义隆转而问:“傅亮的妻儿在建安郡,如何了?”
两个臣子又是一怔,互看一眼,都觉得皇帝今日有些失常。
这傅亮与徐献之过往甚密,当日徐献之的罪名除了通敌卖国的重罪,还有废杀少帝。谢晦早一步自请去了荆州。傅亮死撑徐献之,加之并无兵权,徐献之落网后,他因同谋获罪。
因徐献之早一步给他泄露了消息,他趁机策马奔逃,在建康北门广莫门被围剿诛杀,妻儿家小被判流放建安。
到彦之对主子忽然问起傅家人深感意外:“微臣即刻就派人去查。”
“傅亮既已服罪,罪不及妻儿,免去他们的奴籍,被发卖的女眷也一并放了。”义隆轻轻摩挲着掌心的黑白棋子。近来,他总梦见小幺在刑台自戮的那幕。
“刘义隆,你曾许我十里红妆,千古一后。君无戏言,我不要你的后位,也不要凤栖梧桐,我只想用这句承诺换我徐府女眷一生清白!若皇上能应允饶过满府的女眷,你今生便不欠我了。”
这句话震耳发聩,萦绕在他耳畔不知多少回。他虽饶过了徐府女眷,却还是觉得欠了她。这两百多个日夜,分分秒秒只是加重他心头的亏欠。
“诺。”到彦之敛眸称是。
义隆看向王昙首:“荆州未稳,何以北伐?下旨,朕要北伐,命荆州刺史谢晦为先锋。”
王昙首的眸子亮了亮。皇上这招果然是妙,或是逼反谢晦,趁机讨之,或是以谢晦伐魏,削弱其势力,徐徐图之。他心悦臣服:“臣遵旨。”
义隆疲沓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人离去,他顺势疲沓地躺靠在软榻上,迷惘地望着屋顶的画梁。从前,他对小幺只是相思成毒,可旧年的相思解药,不过是饮鸩止渴,让他越发毒入脏腑。相守是折磨,离别更是折磨。
他原以为放手可能是对彼此的解脱。可这两百多个日夜,比起曾经的四百多天,更加度日如年。
他的六宫嫔妃,甚至是他的一子一女,都激不起他心头半点涟漪。相反,每每看到他们,他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小幺。
那些妃子锦衣玉食,在他的宫里荣华一世,而他的小幺却飘零在异国,目不能视。那一子一女已经会走会爬了,每每看到那两张稚嫩的脸庞,他都忍不住幻念,若是他们能有一个孩儿,会是何等模样?
小幺的好多话,更是一遍遍在他耳畔回响,让他越来越追悔,当初是不是真的选错了。
“宫里,檀家的女儿受宠,宫外檀家老爷子独掌大权。他刘义隆除了把权臣从姓徐的,换成了姓檀的,这天下社稷又有何不同?”
“可他偏偏容不下徐芷歌,偏偏容不下徐家。他宁愿扶持另一个权臣,宁愿宠信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也要除了徐司空府。他对徐芷歌能有几分真心?当真是笑话。”
四大权臣,他除了两个,谢晦也必然是要除了,那便独独只剩檀道济。为君之道,他虽纳了两个檀家女儿,可接下来就是要防檀家了。他得安抚王昙首和到彦之这两大心腹,使得朝野和后宫檀王到三族都形成鼎立之势。
他应该纳王到两家的女子为妃,然而,他当真提不起兴致。他的心像是跟着小幺离去了。
自从接到北方密报,他不止一次想过以皇姐为饵,诱她回来,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挥剑北伐。可是,把她逼回来又如何?他们早已势成水火,勉强在一起也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
他当真是无奈又无措了……
平城宫,姚太后和扶不吝的拉锯战,最终以不吝露出马脚告终。
芜歌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扶不吝能坚持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不吝是被姚太后设计,淋湿了衣裳。太后娘娘执意吩咐宫女为司巫大人更衣,这样一来不吝自然是隐藏不住了。
芜歌一得到神鹰探子的密报,便即刻启程北上了。
当姚太后一行浩浩荡荡,押着五花大绑的扶不吝抵达神鹰别苑时,芜歌与心一前脚已经乘马车出了城。
烈日骄阳下,马车车厢里很是燥热。
月妈妈给芜歌拧了个帕子,递给她擦汗。心一与神鹰营的一名驱马的护卫,一左一右坐在车外。
“递一个给心一吧。”芜歌吩咐。
月妈妈依言照做。
心一接过那帕子,只是草草地擦了两下,便递了回去:“盛乐和云中如今兵荒马乱,你眼疾才好,实在不宜舟车劳顿,此番北上,决定实在是仓促了。”
芜歌不以为意地拭了拭手:“姚太后既已识破了扶不吝,神鹰别苑便不安全了。同样都是危险,还不如北上去找拓跋焘。”她说得很平淡,事实上这个决定,她是近几日深思熟虑过的,并非仓促行事。
车帘纱幔已被月妈妈放了下来。
心一回头,只能隔着纱幔看着里头朦朦胧胧的女子:“太后不一定会对我们如何的。”
这点,芜歌是决计不信的。她笑了笑:“你啊,还是佛家慈悲的想法。”
“你这样贸贸然北上找他,也未必找得到的,恐怕还会涉险。”心一左思右想都觉得此行很不妥。
芜歌已打了个哈欠,慵懒地靠在了凉席上:“这世上哪里没危险,无碍的。我有些倦了,先歇会。”如此,便是不听劝了。
心一有些恼怒地别过脸去。
月妈妈的目光穿梭在两人之间,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小姐就是嘴硬,心里其实是很惦记魏皇的。这几日,她明显感觉到小姐做噩梦。
芜歌轻阖着眼。她的确是做噩梦了,梦到拓跋焘孤零零的,被困在漫山遍野的妖艳红花里。她道不清那是他信上所说的格桑梅朵,还是传说中的彼岸花。
她惊醒时,满头大汗。
今日,她若落在姚太后手中,短期内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可万一拓跋焘有个好歹,她恐怕就是难以再见天日了。更何况,她连姚太后会不会就此幽禁她,都毫无把握。
她是必须要掌握主动权的人。哪怕北上之路凶险万分,也比落入敌手要强。
拓跋焘近些时日毫无消息——芜歌打住思绪,极力强逼着自己入睡。
神鹰别苑,姚太后扑了空,恼怒至极。她被恭敬地请到别苑正堂,这里的天子亲兵已经只剩看顾别苑的护卫。她瞧着这处从未踏足过的神秘别苑,心底恼恨至极。
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子,为了那个女人,为了防自己,竟连李代桃僵这样的荒唐计策也用上了。
她冷笑:“北上千里寻夫,你要装深情,哀家便成全你。”她招来心腹嬷嬷,好一通耳语。
北上的旅途,很顺利。不过五日,芜歌一行已经抵达故都盛乐。
拓跋焘北上,首战告捷,便是收回了盛乐。可这座百年故虽已光复,但柔然入侵,烧杀抢掠,这座繁荣的古都早已满目疮痍。
盛乐以南是沃野千里的平原,以北是绿绿茫茫的草原。这座璀璨的草原之星,在战火下显得有些灰暗。
芜歌进到盛乐城的营地,并未见到扶不祸,只如愿见到了偷跑出来从军的庆之。
“姐姐。”庆之晒黑了许多,穿着不合身的低等兵士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芜歌一眨不眨地盯着弟弟看,小小少爷长开了许多,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如今渐渐有了棱角,一双眸子也似染了沧桑。
这样的弟弟,让她很是陌生。
庆之被她看得有些心里发虚:“姐……姐?你——”
“我眼睛好了。”芜歌很清淡地说。复明一事,她表现得很平淡。
庆之讶异地张了张嘴,反应同样显得平淡:“哦,好了就好。”说完这句,两姐弟似乎就没话讲了。
芜歌看着远处忙碌着或是擦兵器,或是操练的士兵:“你怎么参军,也不跟我商量?”
“你肯定是不肯的。”庆之有些悻悻。
芜歌很无奈地看回弟弟:“庆儿,姐姐知道你一心想报仇,想振兴家族。可你还小,况且徐家嫡脉如今只剩你了。你得好好活着。”
庆之闻言脸色白了白:“你和父亲都只要我好好活着,却不管我活得怎样。与其窝窝囊囊活着,倒不如痛痛快快死了。”
这句话,是从前父亲时常挂在嘴边,训诫庶子们的。每个徐家庶子出征前,几乎都是重复着这句话。
“可是庆儿,徐家如今最需要的不是你建功立业。”芜歌瞥一眼他身上的士兵服,当真有了父亲的残忍影子,“更何况,你如今在军营里恐怕只是个伙头兵吧?”
庆之的脸色越发白了。
“你才十四岁,上战场还太嫩了。你该好好学文习武,你如今这样急功近利,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那姐姐你呢?”庆之微怒地打断她。
芜歌怔了怔。
“若是你当日让我杀了刘义隆,我们早就大仇得报了!”庆之恶狠狠地低吼一声,惹得远处不明所以的兵士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轮到芜歌的脸白了几分:“若是你当真那么做,你我早就死了。”
庆之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庆儿,你觉得怎样才算是报了仇?”芜歌问,清淡的眸子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让那些该死的人都去死。”庆之切齿,眸光尽是恨杀之意。
“你从军并不能杀死他们。”芜歌的语气很平静。
庆之冷笑:“那依姐姐高见,我们该如何报仇?”
这样嘲讽的语气,让芜歌听着很不适:“我也不知道。帝后和帝师,相距此地千里之遥,要如何报仇啊。”
“你不还有拓跋焘那把剑吗?”庆之冷声,语气里尽是肃杀之意。
芜歌只觉得这话好陌生。她怔忪地看着弟弟。
庆之自觉失言,懊恼地垂了睑:“以魏敌宋,或许有点用处。否则,我们就只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了。”他说完,转身就走。
芜歌看着离去的纤瘦背影,心口那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
芜歌本不想在盛乐停留的,她还想去云中的方向,与不祸汇合,只月妈妈和心一都坚决反对。她不得不滞留盛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