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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觉得他当真是不了解阿芜。他趁着夜色,领着一百死士,风驰电掣地一路疾奔到郯郡和滑台之间的十里亭。
心口那团怒火被夜风拉拽得越发凶猛,他却猛地勒紧了缰绳。他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时,也是隔着滑台城,他遥望南地,只恨不能当即挥师南下。
时隔三年,他们拜了天地,生了皇儿,她却还是走得头也不回。
“陛下,二皇子还盼着您回京。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回郯郡吧。”庆之终究是留在了拓跋焘身边,时下,他驱马上前,沉声相劝。
拓跋焘微眯着眸子,望着南边黑压压的夜色。他终究还是无法踏马穿过滑台城,三年前,他尚且无法微服南下,而今,他身负魏国社稷和万千百姓,更无法为了儿女情长而冒险南下了。
终究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蛾扑火。
“阿芜。”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当下,他已道不清对那个他早已视为妻子,立誓共度一生的女子是何感受了。他的痴心终究是错付了。
他闭目,扭转马头,一记扬鞭,朝着郯郡城回奔……
芜歌抵达建康城后,并未急着入城,反倒是暂居在京郊的栖霞镇。栖霞镇环抱着栖霞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从前只是个小山村,因着帝师所在的栖霞学院而名噪天下,这几年越发繁荣,俨然成了京郊最繁华的小镇。
这里云集了求学的才子,求财的南北商贾,车水马龙。才子爱情,栖霞镇与别的京郊镇子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茶肆戏园子规模可媲美京城。
芜歌选了栖霞镇最大的戏园子,大观园,订了二层最大的包间雅座。今日上演的剧目无外乎是才子佳人的悱恻情长,看戏的人坐了个满座。今日是栖霞书院休沐的日子,这戏园子里倒也不乏书院的学子。
“阿芜,哪怕邱叶志断了一臂,我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心一忧心忡忡地俯视着一楼进场落座的熙攘人群。
芜歌曲肘托腮,目光迷离地落在一楼:“无碍,不还有十九吗?”
候在一侧的十九,漠无表情地覆了覆腰封,那里藏了一把软剑。
心一瞥一眼十九,坐在芜歌对面,急切地说:“邱叶志掌管狼人谷和皇帝的暗卫营已久,身边肯定不乏高手。今日——”
“今日,他要是在这戏园子动手,倒也好了。”芜歌回眸浅笑,一脸无惧,“我只怕他沽名钓誉已久,舍不下夫子的伪装。”
“阿芜?”心一总算知晓她是何意图了,便越发急切,“你回京是救齐哥儿的,人还没进京,又何必涉险,以自己做饵?”
芜歌松开手,靠着椅背坐直了,敛笑正色道:“即便我不招惹邱叶志,他也放不过我。既然迟早是要斗的,我何不掌握主动?”
“阿芜,我不想你涉险!”心一伸手攀住她的胳膊,“你回客栈与婉宁一起,我和十九在此等邱叶志。”
芜歌的目光落在心一的手上,宽慰地拍了拍他:“放心吧,心一,我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再说,回客栈与婉宁躲一起,除了给婉宁惹祸,我没你们保护,更危险。”
“万一消息到不了京城,或是刘义隆有事耽搁了呢?!”心一的声线扬高了八度。
“没有万一。”芜歌缩回手,清浅一笑,“从我南下那刻起,就预料到此行凶险。我本不该拉你一同涉险的。”她敛笑,眸底泛着泪意,“可是,心一,你是我的佛陀,是可同生共死的。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吧。”
心一的眸子也泛起泪意,张了张唇:“你知我并不惧死的,我只是……怕你出事。”
芜歌噙着泪,又笑了:“我不会有事的。你不觉得我的命运就像草原上的芜草吗?哪那么容易死?”
心一眸中的泪光浮动,渐成泛滥之势。
“好了。”芜歌宽慰地笑着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芜凰营的人虽然潜进来不容易,但也不止十九一个了,都在暗处看着,万一出现意外,她们会现身的。”
心一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楼下,铜跋开场了,丝竹声起,继而传来花旦咿咿呀呀的唱腔。
雅座里的三人,只有芜歌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心一和十九都是防备地观察着周遭。
待到这场戏都演了一半,邱叶志一身儒生打扮,笑意盈盈地进了戏园子,他身后随着两位长相斯文,做书童装扮的少年。
他分明左袖管空空荡荡,若是换作旁人,必然不是骇人,就是惨切惹人怜悯,但他实在是风骨太好,看着竟有些仙风道骨之态。
自从他残缺一臂后,就辞了栖霞书院的院长头衔,隐居在栖霞山附近的一处山谷。关于他受伤,坊间有许多传闻。芜歌回京在茶肆的评书里听到好几个版本,无不是忠君爱国、舍身为人之类的。
芜歌只觉得可笑至极,不过,邱叶志在这栖霞镇,乃至大宋,都是当世圣贤。
她透过大开的窗棂,俯视着那道风姿卓绝的身影。邱叶志也抬眸,含笑目光与芜歌的正正撞上。
一番较量,芜歌勾唇冷艳地笑了笑。邱叶志则是住步,颔首,微笑着见礼。
这样瞧着,倒颇似故人重逢。
不久,邱叶志就上了楼来。十九机警地开了雅间房门。
“徐小姐,好久不见。”邱叶志浅笑着走了进来,他身后的两个书童紧随其后。
这雅间虽是戏园子最大的,但进了六个人还是略显逼仄。
心一已起身走到芜歌身侧,刻意用身子拦在芜歌身前。
邱叶志玩味地瞥一眼心一,笑着寒暄:“心一大师好久不见,不想,你当真还俗了。”
心一的双颊微微红了红。
邱叶志信步走到芜歌对座,落了座。他们之间只隔了窄窄的一张小几,小几上放着一叠青枣和一叠炒货,还有一壶茶。
邱叶志执壶满了两杯茶,端得是长辈关切晚辈的模样:“听说你在魏国过得很好,又何必回来?”
芜歌浅笑着瞥了他一眼,又移眸看向一楼的戏台子:“惦念故人,夜不能寐,便回来了。”
“哈哈哈哈。”邱叶志爽声大笑,执起茶杯,却没抿茶,斜一眼心一,道,“大师渡人还是差了一些,倒把自己给渡进去了。”
心一的脸蓦地通红。
芜歌笑得明媚,附和道:“渡人,渡不过己,又何止心一和我?栖霞书院的学子皆以为自己拜在圣贤门下,却不知敬重的是个恶贯满盈的刽子手。邱先生倒是渡渡自己啊,依这孔孟之道,先生该当何罪?”
邱叶志搁下茶杯,笑道:“自当是罪不可赦。不过。”他挑眉,注视着芜歌:“人立于世,免不得要用几副面孔过活,我做邱叶志时,做的坦坦荡荡,做狼默秋时,做的轰轰烈烈,做胡知秋时,当真是窝窝囊囊。徐芷歌,你不也是如此?”
芜歌脸上的笑意褪了去,凝脂染了一丝苍白。
“你究竟是徐司空府的嫡小姐,还是永安侯府的嫡小姐,抑或是胡夏的五公主?”邱叶志唏嘘着摇头,“徐芷歌,其实,你我是同一类人。我们都懂得分身和放过自己,否则,你我也活不到今日,不是吗?”
芜歌唇畔的笑意再次勾起,多了几分冷凝的意味:“时至今日,你我不共戴天,说这些套近乎的话,毫无意义。”她偏着脑袋,微眯着美眸,笑得倾城:“先生以为,这世上最残忍的惩罚是什么?”
邱叶志的食指在茶杯的杯沿,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圈。他垂眸浅笑:“肯定不是死。”
芜歌的目光落在一楼的戏台子和楼下黑压压的头顶上,这出戏唱的差不多了,也是时辰了。
“邱先生,今日来,是打算取我性命呢?还是留我不死呢?”她的语气像在问一句极是平常的话。
“哈哈哈。”邱叶志再次爽声而笑,“你约老夫来此,不就是算准了老夫要杀你吗?”
芜歌偏头,笑道:“那我算准了吗?”
“嗯。”邱叶志点头,“你很了解我。”语毕,他随手砸落手中的茶杯,他身后的两个书童,一个碰地关上房门,一个伸手去关窗。而邱叶志已出手,直取芜歌的咽喉
眼见那双铁钳,飞速袭来,心一一脚踢开芜歌的椅子,伸手接招,与邱叶志打斗起来。
那关窗的书童,才一拉窗格子,只听得咔咔两声,两扇窗齐齐坠落,啪嗒砸落在一楼,顿时惹来一片惊呼,楼下还有看客被砸破脑袋在哀嚎。
戏台子上的唱腔,戛然而止。满园的看客都齐刷刷抬头望向雅间。
此时,邱叶志已单手与心一缠斗在了一起。他身后的两个书童,齐齐攻向十九。
芜歌差点从椅子上掀下去,稳住身形后,她笑盈盈地站起身。
邱叶志的身形顿了顿,目光飞速地瞟向一楼戏台子,他早知她此番约在这戏园子,就是笃定他不敢动手,只是没料想,她选在此处,恐怕不是为了自保,而是——
他一分神,便被心一趁机锁住了左袖几圈卷在手中,心一的掌风凌厉地直袭他的面门。
而那个笑得明媚妖娆的女子,笑盈盈地探头俯视黑压压的看客,扬声道:“今日给大家奉上一出好戏,圣贤邱先生是如何一面教书育人,一面戴着金面具,顶着狼人谷谷主狼默秋的威名,横行天下的。”
楼下一时落针可闻,众人震惊地看着二楼雅间窗口的缠斗身影,确实是他们熟知的邱圣贤!
邱叶志一向笑意盈盈的脸色霎时铁青,他这一分神,若不是心一太过心善,迟疑了一瞬,这一掌必然是劈中眉心了。他回神一躲,心一只堪堪劈在他肩头,他恼羞成怒,面部狰狞一片,趁势揪住心一的胳膊,迅雷不及掩耳地咔咔两声,是心一的手肘和手腕都脱臼了。
在心一面露痛苦那刻,邱叶志顺着他的胳膊一下锁住他的咽喉。
狼默秋,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并非是浪得虚名,处处都是杀招,心一自是不敌。
而他带来的两个书童,虽然小小年纪却已算得上高手,十九虽然抽出了腰间软剑,但被两个书童以算盘和狼毫为兵器左右围攻,竟无招架之力。
芜歌在邱叶志掐住心一咽喉那刻,抽开了那把护身的匕首,扎向邱叶志。
“阿——芜——”心一从牙缝里挤出急切的惊呼,却阻止不了芜歌。心一只得死死缠抱住邱叶志的胳膊。
若是邱叶志没断一臂,芜歌的胳膊必然要被他用左手卸下。而今独臂的邱叶志被心一缠住,腾不开手来,只得一脚踢过去,匕首被踢飞老远扎在雅间的墙壁上。
芜歌被他脚风的力道带得飞起,仰头从窗口抛落。
“阿——芜——”心一的声音被邱叶志卡住,嘶哑如沉钟,浮在春日的午后斜阳里,好不骇人。
楼下的看客看到这幕,哄堂尖叫,四散逃窜。
芜歌在仰头倒下那刻,翻飞的视线余光似乎捕捉到进场的那道月白身影,在急速坠落那刻,那声疾呼近乎撕裂了她的耳膜。
“小幺!”
那一霎,芜歌的脑海浮起晃儿胖嘟嘟的笑脸,原来,她还是怕的,她怕砸落在地上,砸碎了脊骨,她怕再见不到自己的骨肉。
可她没有法子,宛若一片浮萍,身不由己地坠落。她闭目,眼角渗出一滴泪来。
徐芷歌,你要活着,必须得活着。
她怀着这样的心念,等待着锥心的疼痛,可最终,迎接她的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小幺?!”义隆飞身扑过来,堪堪接住她,一个旋身,单膝跪在地上。
芜歌睁开眼,便见曾经在梦里的那个少年,似是穿越时空踏风而来,正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
楼上,邱叶志眼见芜歌坠落,也顾不得心一,甩开他,便扑到窗口,正正撞见两人相拥的这幕。
妖女,当真是命大。邱叶志冷哼一声,偏头瞥见扎在墙壁里的那把匕首,抽开甩手就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