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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芜歌的记忆里,阿车不是这样的,刘义隆和狼子夜也不是这样的。
眼前的男子,让她陌生又熟悉。
马车原本都已开往宫门了,但义隆却心血来潮地改了目的地。
“去平坂。”
义隆吩咐完侍卫,就退回马车里,揉了揉芜歌的手:“困了倦了吧?”他边说边揽了她入怀:“靠着朕睡会吧。估摸着要快天亮才能到。”
时值酷暑,虽然马车底下安了冰块,车厢里不算特别闷热,但两人依偎着还是热的。为了散暑气,车帘用的是纱帐,随着马车的颠簸,纱帐一颠一颠的,有星光月光投落进马车里。
芜歌最不愿去的地方就是平坂,然而,这个男子信誓旦旦地想要改头换面,与她重新开始,眼下的局势是容不得她说不的。
她温顺地点头:“嗯,我的确是累了。”她闭上眼,在义隆肩头蹭了蹭,似在寻找舒适些的位置。哪晓得义隆扳着她的脑袋,搂着她就枕在了自己的腿上,“这样会不会舒服一些?”
芜歌小猫似的嗯了嗯,翻身侧卧着,眼见呼吸就均匀起来。
义隆垂眸看着枕睡在腿上的女子,零星月光洒在她的侧颜上,镀了月辉后的小幺美得宛如一个睡仙子。他只觉得这样静谧地看着她熟睡,是一种近乎世界都宁静安好的幸福。
他伸手,拇指抚了抚她的脸颊,担心吵醒她,又缩回手去。
芜歌觉得她演戏的伎俩,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她心绪难平,分明是无法入睡的,枕在他腿上更是如卧针毡,周身都有些僵硬,可她却硬生生地装睡装到一个武林高手都觉察不出的地步。
她的脑海翻来覆去了种种,送走了齐哥儿,再寻机会,送走小乐儿,她就彻底没有后顾之忧了。她与袁齐妫的生死较量,终于要拉开帷幕了……
义隆不知自己是何时竟睡着了的,他是双腿酸麻才醒来的。他想动弹,却下意识地停了动作。他睁开眼就见小幺环着他的腰,半张脸都埋在他怀里,依旧睡得香甜。
他不由勾唇笑了笑,酸麻的感觉似乎都散尽了。他生怕吵醒小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再感觉不到酸麻。
芜歌是被透过纱帘的曦光给照醒的。她醒来,便见阿车正垂眸笑看着她。她怔了怔,当意识到当下的姿势不知为何竟变成这般模样,她蓦地红了脸,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感到羞耻。
“天都亮了?”她撑起身,为了化解尴尬无话找话。
“嘶——”义隆的双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她这一翻身倒似唤醒了那蚀骨的酸麻感,他不由轻嘶出声。
芜歌有些尴尬地僵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义隆也有些尴尬,搀着她坐起,捶了捶腿:“腿有些麻了。”
若换作从前的小幺必然是要娇俏地嗔他一句,“活该,谁叫你心血来潮来这里的?”可如今,芜歌觉得实在有些无言以对。她岔开话题:“是到了吗?”
“嗯。”义隆有种从梦幻坠落现实的失落感。他的目光滑向窗外:“小幺,我们曾经约定好每年都要来平坂,每年都要出宫游山玩水的。”
他移眸看回她,眸底流淌着不加掩饰的深情:“对不住,整整迟到了五年,才兑现承诺。”
芜歌心口有些酸涩,她笑了笑:“你说过,人是要往前看的。”
义隆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我们往前看,还有一辈子,我们就在这里重新开始。”
芜歌觉得这个执拗的男子,已经执念到自欺欺人的地步了。然而,她要复仇所倚仗的也只剩这点执念了。
在眼角的酸涩来袭时,她放任那潮意吞噬眼眸,在一片迷蒙的泪雾里,她什么都没说,只勾唇勉强地笑了笑。
这样恰到好处的动容和酸楚,最是楚楚可怜,下一刻,义隆就紧拥了她入怀,他张了张唇,想说点什么,终究是咽了回去。
自从他撕毁谋情谋心的假面具后,似乎就再也说不出甜言蜜语了。而且,小幺心底并不信他,他是知晓的。日久见人心,他想,他的真心和悔悟,不如用年岁来证明吧。
两人相携着下了马车。曾经避难的木屋距离他们不过几丈,沐在晨曦和朝雾里,带着沧桑的破败。
物是人非,说的莫过于此。
义隆偏头看着芜歌。晨光下,她的侧颜,较之五年前增添了成熟的韵味。他努力在这绝美的容颜里找寻那个俏丽小丫头的影子。
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拎着木桶去溪边打水,回来时,一桶水晃荡得只剩小半桶。她气喘吁吁,累得满面潮红,就是站在如今的位置,撂下水桶,摊开手掌,沮丧地看着。
他还记得当时她噘嘴的模样,俏得不可方物。他赶紧走出木屋,迎上前夺过她的水桶,却被她双手捂住。
“哎呀,你出来做什么?欧阳先生说你余毒未清,得好好调理。你歇着吧。这点事,还难不倒我的。”
他想起那个捋起袖子一脸豪迈的小丫头,心口就泛着酸涩的甜蜜。
那个丫头还真被这穷乡僻壤被难住了,生火不会,熏得满脸黑烟,缺盐少油,只得靠野味去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在这逼仄的小木屋里,伺候他的一日三餐,还得捎上口味挑剔的欧阳老玩物。
他心底明明是感动的,却不曾对她道过谢。那时的他,愚痴到把这一切都视作是父债女偿。
“小幺,朕一直欠了你一句谢谢。”
芜歌闻声,偏头看向他。今日的他,似乎是当真不同了。她有些落寞地垂眸,道不清是演戏多一些还是当真是肺腑之言:“你明知我当初想要的不是谢谢。”
义隆侧身,拥住她,脸贴着她的鬓:“朕还欠你一句对不起。”
芜歌知晓,这句对不起,并非是逼死她的家人那些,而是——
她只觉得哪怕整张脸埋在他怀里,她还是感觉到撕破脸皮的羞耻。那是她今生最大的耻辱。
她原本想说,对不起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但她早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了:“往事,我不想再提了。”
她闭目,声音瓮在他怀里,带着隐忍的哭腔:“有些往事一旦重提,或许就连活着的勇气都没了。”
她攀住他的背:“阿车,邱叶志选择死谏,是他懦弱。与我何干?若我像他一样想不通,都不知道要死多少回了。你不该迁怒我。”
义隆紧拥着她,只重复她的话:“往事,不提了。”
到彦之远远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紧蹙了眉。
……
木屋里,还是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唯一的不同是那张破败的木桌有了修补的痕迹。芜歌不会知晓,这是上一回义隆发疯似的徒手斩断木桌的杰作。
“这两日,我们就住在这里。”义隆轻松地笑了笑,“饿不饿?我去做点吃的。”
一早就有侍卫提前置备了吃粮。义隆边说边走向灶台,翻寻起那些食物来。
这处木屋原本只是山下的猎户,上山打猎时临时歇脚的住处,只有里外两进,很是简陋。外间只有一个很小的灶台。
“熬个小米粥,加两碟小菜如何?”义隆笑看过来,看得出他兴致勃勃。
芜歌在桌前坐了下来:“嗯,随意就好。”她曲肘托腮,看着年轻有为的帝王再度阿车附体,为她洗手作汤羹。
若是没有过往的不堪种种,若是没有血海深仇,她与眼前的男子也许是能相守白头的。她敛眸,驱散掉那些不该有的幻念:“你不回宫没关系吗?”
虽然她南归的宿命就是要成为他的宠妃,不,是椒房独宠的妖妃,但她对平坂是从骨子里的排斥。
义隆已下锅煮起了小米,当下,他正往灶台里添柴,闻声,身形顿了顿。他撂了一块木柴进去,解嘲地笑了笑:“就两日不回去,天也不会塌掉。朕从前就是把朝政社稷太当回事了。”
芜歌探究地看着他。
义隆已直起腰,用盆子打了水净手,若有深意地看着她:“朕往后只想活得随性一些。”
不知为何,芜歌竟想起了北地那个如火如电的男子。那个人的随性恣意,是她羡慕不已的。她失神地垂眸,轻喃道:“其实我也想随性一些。”
义隆已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前,随手往她嘴里塞了一段新切的萝卜:“嗯,往后我们只管随性。朕不会再拘着你,也不会再拘着自己。”
芜歌取下嘴里那段萝卜,蹙眉打量着。
义隆闷笑出声:“放心吧,可以生吃的。”
芜歌便咬了下去,嘎嘣一声脆响,她笑了笑,嘴里微涩,更多是清新的甜味。
这两日,芜歌道不清他们是当真随性了,还是都在努力扮演着失忆。
他们去小溪边捕鱼,义隆脱下轻靴,挽起裤管,用随手削制的竹子徒手插鱼。
芜歌在岸边瞎起哄:“哎,这里,不,后面,哎呀,又跑了。”
“哇,中了中了!”
他们像对村野夫妇,扎了鱼,就地在小溪边烤起鱼来。
义隆看着芜歌挽起袖子,往翻转的烤鱼上撒盐吧,一双美眸亮闪闪的,还嘴馋地舔了舔唇,他真的错觉,曾经的小幺终于回来了。
“嗯,闻起来好香。”烤鱼实在是烫,她边吹边吃,双唇嗦嗦的,“嗯嗯,吃起来更香呢。”从前的小幺就是如此话痨,有她在,周遭的空气都是轻松欢愉的。
他们还会挎着篮子,上山采桑葚。依旧是义隆背着她,边走边摘,边摘边吃。
接连两晚,他们都是相拥而眠。虽然芜歌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义隆并未像前两次那样肆虐和恣意。
芜歌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分明是想要的,可接连两晚都没有翻云覆雨,只是同床共枕。芜歌不想承认,这是他关心自己中暑未愈。
可这个男子的刻意转变,由不得她不承认。这样的真心来得太迟,注定只能是她复仇的工具。
芜歌不想纠结太多,更不想亏欠他。是以,在回京前的那夜,她像五年前的那夜一样,宽衣解带,在满屋的月色下,把自己给了出去。
上回是为情,这回是为仇。
芜歌觉得她朝妖妃的宿命又进阶了一步。上两回,她还懊恼羞耻地浸泡在浴桶里,近乎洗脱了一层皮,而今,不得不与他坦诚相拥整夜,她竟也迷迷糊糊睡着了。
她心底暗嘲,她的确是可以入宫了。
翌日,他们便径直入宫,住进了清曜殿。
义隆当真如他所说的,随性了许多,吩咐茂泰整理了衣物细软,搬去清曜殿,一副在清曜殿常住的架势。
这在过去,是绝无可能的。为君者,后宫妃嫔无不来自于权臣之家,雨露均沾才能平衡朝堂。
芜歌对义隆的举动,是有些吃惊的。转念想,他如今大权在握,也确实犯不着委屈自己去应酬宫妃的。
齐妫得到消息,气得随手砸碎了一套茶盏。后宫其他的嫔妃,或是敢怒不敢言,或是坐山观虎斗。
芜歌似乎有了椒房独宠还嫌不够,进宫后,半点都不收敛。虽然,她几乎所有时间都与义隆腻歪在清曜殿,但只要逮着间隙就在宫里作威作福。
“你们听说了吗?椒房殿的那对梧桐树,竟然要移去清曜殿了!这个季节不宜移植,那边一味想要,皇上竟然也允了。”
“哼,要是移过去死了,才好看呢。”
“若是移过去死了,那几十个园丁小命也就交代了。自然是拼了老命也得植活的。”
“啧啧,这不是打那个人的脸吗?”
“可不是吗?虽说是废后,但那个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一直想着重回椒房殿呢。”
“梧桐都挖走了,那个人是不可能回得去了。”
宫里的妃子们,对小户出生的齐妫是一向看不上的,眼下出了一个独宠的潘淑妃,虽然个个心底不忿,却都幸灾乐祸地看起齐妫的戏来。
齐妫得知消息时,气得连砸茶盏的气力都没了。那种心寒和心碎,是绝望蚀骨的。那对梧桐树的由来,她一早就知晓。
隆哥哥是没想过再复立她为后了。他废她,只是为了那个贱人,并非是要向徐湛之交代。
隆哥哥是想各归其位吧?
齐妫冷笑,泪却喷薄。
“徐——芷——歌——”她切齿。她原本想忍的,可眼下,已经忍无可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