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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吟雪不急不慌地福礼,早不是旧年郯郡时狼狈不堪的慌乱模样:“陛下恕罪,只因此事滋事甚大,臣女才求得太后娘娘恩准,前来龙城,告知皇上。”
拓跋焘探究地看着她,眸子里是浓浓的不悦:“哦?朕在和龙城,都不知冯弘是个替身,你远在皇陵离宫又是怎么知晓的?”
赫连吟雪早有准备,她抬眸看向清隽的年轻帝王:“只因他的宠妃是臣女的胞姐,陛下只要问问收殓宫妃的奴仆,是否有赫连贵妃,就可断定臣女所言非虚。”
拓跋焘敛眸,对于被冯弘赐死的一众宫妃,他除了有些唏嘘,并不曾关注半分,哪里又能分辨那里头是否有个赫连贵妃?当下,他更是无心去纠缠那个妃子是否在赐死之列。他冷声:“朕没耐心听你兜圈子,冯弘若是假的,那真的冯弘身在何处?”
赫连吟雪暗吸一气:“若臣女猜测不虚,冯弘该是北逃去了高丽。”
燕国与高丽的渊源,拓跋焘是知晓一二的。燕国与高丽代代联姻,冯弘的确是有一个妹妹是嫁给高丽王做继室的,可据他所知,那薄命的和亲公主早两年就殁了。
赫连吟雪似是察觉到拓跋焘的质疑,稍稍踱近两步,一副要秘语的架势。
自从芜歌离去,向皇帝投怀送抱的女子,数不胜数。拓跋焘早已不胜其烦,见这女子靠近,他下意识地比手止住她,余光瞥一眼一侧的崔浩,沉声道:“不必故弄玄虚,崔爱卿是朕的肱股之臣,不必避忌。”
崔浩闻言,眸子亮了亮,恭恭敬敬地长揖一礼。
赫连吟雪吃瘪,面颊微红,可一瞬就调整得云淡风轻。她清浅含笑:“是。陛下有所不知,燕国公主和亲高丽,虽不久就病故,可后来和亲高丽的却是我夏国公主。”
拓跋焘对这些和亲伎俩不甚在意,女人和金银素来是胜者的战利品。他南征北战,所向披靡,敌国献给他的美女,公主郡主贵女不胜枚举。时下,他已没了耐心,站起身来:“便当那冯弘没种,携宠妃逃去了高丽。”他哼笑:“那又如何?”
赫连吟雪怔了怔。
拓跋焘环顾龙城宫明殿,凌傲地笑了笑:“难不成他还能伙同高丽王卷土重来?”他轻狂地一哼:“量他也没这个种,高丽王不仅是个怂包,还是个反骨贼,指不定哪日就杀了冯弘来找朕邀功了。”
赫连吟雪的脸阵红阵白,他明里是说高丽王反骨,听着却是在暗讽她。想她堂堂大夏公主,不也出卖胞姐的下落向眼前这个男子示好。
不过,这娇滴滴的公主还当真不了解魏帝。拓跋焘从不暗讽,他似是想起什么,瞥一眼怔愣的公主,浅淡一笑:“朕最讨厌反骨贼。”说罢,他就扬长而去。
赫连吟雪脸色苍白,站在空荡荡的明殿,羞耻地攥紧了双拳。
建康宫的双妃之争,随着义隆北伐出征,成了一场拉锯战。
富阳公主府被义隆留下的铁甲军,层层把守,固若金汤。齐妫想窥探里头的虚实,已是困难,更勿论有其他动作了。
朗悦殿,亦然。
芜歌对义隆妄图两全其美的心思,早已洞若观火。朗悦殿那头安置的暗卫,明显增加了不少,芜歌也懒得过多刺探朗悦殿。只是,一个多月后,她还是收到徐湛之安插在齐妫身边的眼线,那个洗扫的粗使宫女递出的消息。
静妃娘娘这个月的月信,没有来。
芜歌背椅着长廊,噙着轻嘲浅笑,遥望那池寂寥的秋水。深秋已至,冬日不远,花园的花木虽是精心打理,雏菊开了满园,在芜歌眼里却也挡不住秋冬的萧索之气。
“小幺,以后你的每个生辰,朕都会陪在你身边。”重阳节那夜,义隆在清曜殿对月揽她入怀那刻,是如是承诺的。
那刻,芜歌才恍觉,他推迟北伐开拔的日期竟是为了陪她过生辰?只是一念,她便强压下去了,心底更是嗤笑自己的愚痴。心机深沉如他,北伐观望自然是为了有利可图,眼下,说这番话也不过是帝王顺水推舟、笼络人心的惯用伎俩。
她如他所愿,眸子晶亮,微有动容,心底却是荒芜的自否。
如今,她对阿车的每一分眷恋和不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显得矫情虚伪,少一分只怕要惹高位者不快。
她如今是越来越有妖妃的自觉了。她顺势环住义隆的腰,脸颊贴在他心口,听着他遒劲的心跳,浅淡地说道:“你要小心些。”
如今的义隆很容易满足。出征前得小幺一句叮咛,他拥着佳人,心满意足地点头:“等朕回来。”
“你回来,会恨我吧?”芜歌望着那池愁断肠的秋水慨叹。随即,她无谓地笑了笑,他们原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过往和如今的种种纠缠都是不应该的执念。她是生不出阿车那样自欺欺人的执念来的。回首往事,她会痛会悲甚至会不舍,却深知只能勇往直前。
她早已是两世为人,不,算起来,也许是三世为人了。
她的心境,阿车不会懂,北地的那个人怕也懂不了。
……
大魏和大宋的战局很顺利。大魏几乎将燕国侵吞殆尽。大宋也分了一杯羹,虽然收获不丰,但大宋的版图又向北扩充了不少。
在冬日飘雪之前,大魏皇帝总算从燕国撤兵了。赫连吟雪自从去龙城通风报信,就留在了龙城宫。
初时,拓跋焘也叱令过,要她急速回平城。可那女子是铁了心,拿着太后这把尚方宝剑,只道是奉了太后娘娘之命,照顾皇帝东征的饮食起居。
拓跋焘初时是很厌烦的,渐渐地,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对那赫连吟雪的殷勤变得不置可否。待大军西归时,赫连吟雪俨然成了皇帝身边的贴身女官了。
皇帝大胜而归,平城百姓一片欢腾。平城宫更是一片祥瑞。
当一身银甲加身的皇帝,风尘仆仆地赶回承明殿时。肉墩墩的二皇子被月妈妈装扮得活像一个红彤彤的迎春童子,在父皇跨入门槛那刻,小家伙兴冲冲地朝那银灿灿的人扑了过去。
“晃儿。”拓跋焘一把抱起小家伙,吻一口肉嘟嘟的小脸蛋,把那小肉球高高举过头顶旋转起来,“好小子,已经走得这么稳当啦。”
小家伙咯咯咯地笑得欢快。
月妈妈在一侧会心地笑,老悬的心总算是安落了,她还担心小家伙怕是不认得父皇了。还好,还好,不过老妈妈也不确定这小家伙是当真认得父亲,还是只是喜欢父亲这身银灿灿的铠甲。
近来,小家伙似乎是迷上了金银珠宝等光芒璀璨的物件。
显然,父皇于晃儿来说,就是最璀璨的物件。他咯咯咯笑个不停,在父皇再度抱他入怀,仔细端详他的小脸蛋时,他正用两只胖嘟嘟,藕节般的手揪着父皇身上的铠甲甲片不松手,“金,金。”
拓跋焘端详他的脸,又端详他的动作:“这是嘀咕什么呢?叫父皇。”
小家伙鹦鹉学舌,只能学半边。“父,父”叫唤了两声,便失去了求知欲,又拨弄起银色甲片来。
拓跋焘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兴奋地又一次高高举起小家伙:“好小子,再叫一声!”
小家伙一时被剥夺了甲片玩具,哇地大哭起来。这可把皇帝给愣住,只得抱着小家伙哄了又哄。
月妈妈笑盈盈地走过来,想哄哄二皇子,哪晓得被自来熟地跨入殿内,一脸含笑的妙龄女子给惊地愣住。
“陛下,不如让臣女试试吧。”赫连吟雪清欠含笑,一脸欢喜地看着拓跋焘怀中的小儿。
拓跋焘淡瞥她一眼,似有伸手把小家伙送过去的架势。
这还了得?月妈妈已顾不得怔愣了,一个箭步扑上前,护犊子似的从拓跋焘手中夺过小家伙掂在怀里,红着老脸哄着:“二皇子莫哭了,二皇子笑起来像极了娘娘,是最可爱的。”
小家伙倒是认老妈妈,果然就止住泪水,水汪汪的大眼睛湿漉漉地看着父皇又看着老妈妈。
对于老妈妈搬出那个死去的女人,赫连吟雪心底冷哼,面上却还是清欠含笑。
拓跋焘的面色却因提到芜歌,不甚好看。他抚了抚小家伙的脸蛋:“别哭了,等父皇沐浴梳洗了,再来抱你。”说罢,便大步走向内殿。
而那赫连吟雪竟然默默地跟了上去。
月妈妈一见这架势,急得眼珠子都瞪圆了,急巴巴地向静默候在一侧的宗爱使眼色。
宗爱只是冷冷地瞧着那个女子的背影,若有所思。
月妈妈也顾不得其他,抱着小家伙就走到宗爱跟前,压着嗓子道:“少爷,这可不成啊,不能由着那些狐媚子近陛下的身。”
宗爱面色清冷:“近得了身的,便不是姐姐的。”他移眸看向老妈妈:“妈妈,我说过多少回了,往后别叫我少爷,叫我宗爱即可。”
老妈妈的泪又涌了出来,知晓少爷的遭遇,尤其是看到昔日高高在上的小主子竟然在魏皇面前当值了,她那心真如刀割一般。她这辈子一无所出,便是把小姐的三个孩子视为己出了。这一个个的,为何命运如此波折,哎。
宗爱说完,便也随了上去。他跟到了净室时,拓跋焘已随手甩开盔帽,正要解着腰带。而赫连吟雪已走上前,微红着脸,伸手想要代劳。
两人目光交接,一个娇羞怯弱,一个清冷探究。
宗爱闯进来充当这不速之客,这对男女之间好不容易有些暧昧的气氛,便被尴尬打破。
赫连吟雪侧身回眸,目光不善地看着眼前不识抬举的小小宦官。
拓跋焘瞥向宗爱:“你过来。”他说着,便与一脸娇羞的女子错身而过,径直走向氤氲雾蹙的汤池泉眼。
宗爱目露警告地冷看那女子一眼,就跟了上去,娴熟地为拓跋焘解下盔甲。未几,拓跋焘已卸下盔甲,只剩一身银白里衣了。
而那亡国公主也是个豁得出去的果敢女子,显然对个宦官的警告不屑一顾,她依旧站在远处,轻轻浅浅地看着皇帝宽衣解带,并无要离开的意思。
拓跋焘像是不记得那女子的存在。
宗爱却早摸清了这任性君王的路数,这是有意坐山观虎斗啊?他不耐地瞥向那女子,声音凛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退下?”
这一句斥责,倒很有大内总管的架势。
赫连吟雪不服气地冷看着宗爱。
拓跋焘像是才记起那女子来,回眸瞥了她一眼:“宗总管吩咐,还不照做?”
赫连吟雪怔了怔。宗总管?这平城皇宫哪有过总管?从前,确实是没有的。拓跋焘身边的亲信小太监宗和,是很得圣心,但在皇帝看来,这小子溜须拍马尚可,要担起总管一职,还欠火候。故而,宗和虽说是总理了宫务,却并没受封为总管。
眼下,连宗爱也是怔愣的。可他到底是见惯风雨的,随即就清清淡淡地叩礼谢恩:“谢陛下隆恩。”
赫连吟雪自是不好再待下去了。她挤出一丝温婉笑意,福礼退下。
主仆二人,静默不语,只听得泉眼的叮咚水声和脱下衣袍的窸窣声。
拓跋焘跨入汤池,坐卧下来:“这些事,犯不着你动手,叫宗和好了。”他对阿芜的亲弟弟,很是存了几分相惜之情。伺候人的活计,他从来是吩咐他的。
宗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拿起帕子为主子擦拭后背:“宗和巴不得陛下纳了那个亡国公主。而对奴才来说,这个公主却是个眼中钉。”
拓跋焘微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半晌,他才敛笑:“你跟你姐姐的脾性,倒是相似。”
宗爱只顾着替他擦背,语气依旧平淡得很:“陛下若留赫连吟雪在身边,姐姐哪怕九死一生北归了,也不会回来的。”
拓跋焘脸上愉悦的神色褪去,眸子里添了一丝恼意:“为何不是她听说朕身边有人了,捉紧着赶回来呢?”
宗爱的手顿了顿,旋即,他摇头:“那就不是姐姐了。”
拓跋焘脸上的恼怒愈甚,心口都因越发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宗爱连宽慰的话都是浅淡的:“姐姐心里是有陛下的,否则,哪来的二皇子?”
拓跋焘的呼吸渐渐平复下去,面色却依旧有些阴郁。那个女子就有这个本事,让他一腔怨怒无法宣泄,甚至连怨她都不忍心!
东伐的这些时日,他每日无不在挂念她。复仇是条血路。他早已无心纠结她去了建康,是不是已经委身仇敌。只要她一切安好,于他,就已然是宽慰。
可他不甘心呐。只有驰骋沙场,不断攻城略地,感受到北方统一的步伐在加快,南下踏马建康的那天更逼近,他的心才能稍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