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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唐城乘宝船东行十日,终于看见了陆地的影子。这只是一小岛而已,但对于船上的乘客而言,这意味着即将脚踏实地了。
宝船经过那小岛又行了一日,开始顺着陆地前行,进入一片狭长的海区,水手称之为“红潮海”,据说是因为每年夏季海潮会变成赤色而得名。
“扶英国世世代代是我大余国藩属,前朝时扶英国主每十年入朝一次,以所进贡东海鲡珠换取皇帝的封赏,我大余立国之后,念他们海路不易,免了十年入朝的常例。但扶英人对我大余人仍是敬爱有加,语言服饰乃至文字都与大余无异,甚至于姓氏也与大余一般,直到二十六年前扶英新国主亲政变法,扶英开始学泰西诸国,才渐渐同我大余疏远了。”
宝船上的船长对这些少年非常客气,当众人问及他们将抵达的扶英时,他娓娓而谈:“这二十六年来,扶英变化极大,可以称得上是日新月异,但也乱得很。”
轩辕望好奇地打量着港口岸边的建筑,大多和余国没有什么差别,斗拱飞檐应有尽有。岸上人物的衣着略有不同,比起余国如今的式样更带了几许古意。但与他们起程时的港口唐城来看,这个名叫“贵立”的港城要繁华与喧热得多。港中停着不少他们在航程中所见的铁船,铁旗上飘扬着各式各样的旗帜,这些招展的旗帜给港口平添了几分热闹。
“回舱吧,就要靠岸了!”水员的招呼让看热闹的少年们依依不舍地回到了舱内,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装,期待着在这异国他乡可能遇到的新鲜事物。
对来自大余国的使者,扶英的接待至少从表面上看还是很热情的。执政的宰相原秀泽虽然不曾亲自来迎,但主管外务的礼务相藤西行却自扶英都城河门城赶来了。毕竟,赵王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登上扶英的神洲大陆的王子,而对于向来存在于神洲上大一统帝国的阴影下的扶英,要想真正摆脱对大余国的敬畏,还必须有一个过程。
随同赵王来的人足有千余之众,这样的排场颇让扶英国的礼务相藤西行咋舌,宾主经过冗长的礼仪之后才开始正式会谈,他们是如何谈的,轩辕望等人是无从知晓。会谈的结果,是赵王一行暂时在贵立住下来。由于人太多,寻常的馆驿是无法安置下这么多人的,好在扶英为他们腾了两处大的院落,又将一处驿馆挤得满满的,这才将众人安置下来,好在有许多人是不久便要离去的。只在贵立住了两日,赵王殿下与华闲之等重要臣僚便去了河门拜谒扶英国主,而轩辕望等人住的那个大院子则被指定为“余国会馆”。
“你去哪儿?”
才一安定下来,扶英国负责接待的官员便将少年们分配到贵立城中的学堂上学。与大余的私塾不同,扶英国的学堂大都是国立,凡是孩童都免费启蒙,直至考试通过。由于学堂中所学的东西实在是奇妙,完全不同于大余的那些百家经典圣人语录,甚至还有泰西语言一科,这让这些少年们颇吃了些苦头。
轩辕望等人自然也跟着去求学了,唯有柳孤寒对此不屑一顾。看到他在众人求学之际溜出去闲逛,轩辕望禁不住问了一声。
柳孤寒停下来,冷冷的眼光瞄了轩辕望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便离开了。轩辕望心中的疑惑更甚了,才来扶英不到十天,难道说这冰一样的人竟然在外边交了朋友不成?而且……别是女的吧……
“阿望,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口水都出来了,是不是在想美女啊!”
崔远钟重重推了轩辕望一把,将他从少年的chun梦中惊醒过来。轩辕望脸立刻就红了起来,不安地摸着自己的剑柄:“远钟哥你别胡说八道了,你才在想美女呢!”
“嘿嘿,那么急着撇清,看来我是说对啦。说起来,你在天香楼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翠儿来着的,你来的时侯有没有和她打招呼啊?”
轩辕望心咯登一下,告别时翠儿泪眼涟涟的脸又浮在面前。翠儿似乎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但最终没有说出来。但此刻他更担心的是,藏身在剑中的绯雨听到了崔远钟的话。若是如此,自己又有得罪受了……
“算啦,不逗你了。”崔远钟拍着夹在肋下的书卷,“快去学堂吧,若是晚了可要被罚的。”
轩辕望笑了笑,深深呼吸了一下,石铁山这平时难得有话的少年也禁不住说了声:“如释重负啊,看来阿望哥真的有事呢!”
这些笑语,柳孤寒已经听不见了。一个人徘徊在贵立城的街道上,虽然扶英受神洲影响很深,但多少还是有些异域风情的。人声鼎沸,行人如织,车水马龙间,城市里特有的喧嚣象雾一样蔓延,这又是一座都市森林。
行在两边高楼间的阴影里,冷冷注视着阳光下穿梭往来的人们,象是看着森林中的飞禽走兽。柳孤寒漫无目的地在这异国城市中独行,周围人很多,但他感觉中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一人。
“剑道……”
想起这些日子来每天几乎都要听轩辕望提起数十遍的这个词,柳孤寒心中充满了疑惑,究竟什么才是剑道,难道说,华闲之与崔远钟的那些大道理,真的就是剑道了么?
抚着自己腰间的狭锋剑,柳孤寒茫茫然的心略微有些安定。剑,不过是杀人利器,剑道,不过是杀人之道……
“医者父母心。”
正当他如此想时,华闲之那震憾他心灵的那句话又在他耳中响起。剑是杀人的,而华闲之却是救人的医者,这两者间岂不是天生冲突么?那为何,便是对华闲之一直有成见的自己也觉得华闲之的人与他的剑结合得实在是完美呢?
华闲之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那自己呢?我又是做什么的,我从哪儿来,又将往哪儿去?
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是杀人,亦或是被杀?我真的同那些无知无觉的禽兽一般,要过着无知无觉的弱肉强食日子么?
章日升、莫文辉他们也是习剑者,为何他们对剑的理解与华闲之有如此大的不同,为何他们更接近于禽兽?
为何自己会同他们走在一起,难道说自己也更接近于禽兽么?
无数的问题纷至沓来,没有一个问题柳孤寒能找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越是思考,越是困惑。如果人真的象禽兽一般无知无识,只需为本能冲动而活着,那么人应会更快乐些吧。
“呼——”柳孤寒吁了口气,暂且放开胸怀,同华闲之他们呆在一起久了,自己真的变得爱胡思乱想了,看来还是早些离开他们为妙……
“都是些莫明其妙的东西,才不好玩呢!”
在无旁人在的时侯,绯雨出来陪轩辕望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特别是当轩辕望一个人躲在僻静的地方看书时。对于他们的学业,绯雨很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学剑者就应专心于剑上,怎么能为其他的事情分心。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这些可都是为了学习魔石之技啊。”轩辕望笑了笑,又想起那艘在海上飞驰的铁船。
“我是不管你啦,真闷啊——”绯雨长长伸了个懒腰,似乎她也有形体一般。轩辕望侧过头看了她半晌,这让她有些害羞了,嗔道:“快看你的魔石吧,看着人家做什么?”
轩辕望脸红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地低下头,绯雨轻轻一笑,过了处刻,轩辕望自书卷上移起目光,与绯雨眼神相对,脸再次红了。
“不准我看你,可你一直在盯着我啊!”轩辕望低声道。
“哼,我当然可以看你,但就是不准你看我!”绯雨拂了拂衣袖,轩辕望的书卷被风卷了起来,轩辕望手忙脚乱地抓住了书,连声讨饶道:“是是,我知道了,只准你看我,不准我看着你……”
“还不服气,对了,今天你师哥说的你在想念你那个小翠姐姐,是也不是!”轩辕望只觉自己耳朵似乎被什么东西捏住了一般,连忙伸手护住耳朵,但绯雨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嗔道:“说,是不是在想她?”
“哪有哇哪能哇哪敢哇!”轩辕望哇哇叫着,“痛啊,饶了我……”
绯雨知道他十分中倒有九分半是做作,但心中却禁不住软了,嘴里却道:“不准你想她,明白不?”
“明白,太明白了……”轩辕望揉着耳朵,嘟哝着道:“若是再不明白,耳朵就没了,真是的,吃什么莫明其妙的飞醋……”
“你说什么!”
两人都被轩辕望那句无意之语惊住了。虽然情好日密,但两人间的那层纸尚在,绯雨始终在内心说服自己,是为了让轩辕望更勤快地练剑而与他接触的,而轩辕望在心中也告诫自己,象绯雨这样仙女一般的灵体,是自己所不能亲近的。但此刻他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说出来了。
二人沉默许久,又同时叹息了声。轩辕望抬起眼看着绯雨,却在绯雨眼中看到尽是怜惜与温柔。二人对视了会,绯雨轻声道:“好好看你的书,别的东西……别的东西先不要想。”
“嗯。”
轩辕望心中觉得说不出的滋味翻腾不止,他收敛住心神,将目光移回纸上,但心里却迟迟平静不下来。
天色渐晚,轩辕望看看约莫是回住处的时侯了,才收起书来。绯雨已经悄然回到剑中,轩辕望心中升起一种懒洋洋的什么都无所谓的感觉,他尚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相思的滋味,只是觉得这时不愿回到住处,而是想一个人在街头逛逛。
“老师随赵王殿下去了扶英国都河门,远钟哥回去定然在教铁山剑,柳孤寒这个孤魂野鬼不知混到哪去了,回去也无事可做,不如四处逛逛吧。”
与东都开定不同,这异国的港城早早就进入了夜市,但街头人来人往依旧繁华,各式各样的小摊点传来诱人的香味,提醒着人们晚餐之时快到了。轩辕望他们的零花钱有限,因此对于这些让他垂涎三尺的食物他只能望而兴叹,而那些经过一天忙碌的贵立城百姓,则难得有了空闲,许多收入尚可的人,挑了一个常去的摊子,一面看着称作“晚报”的邸报,一面细细品尝着食物。
“呼——”
轩辕望没有方向地在大街上行走,两边店铺五彩缤纷的灯具将街头染得光怪陆离,繁华的夜景让轩辕望逐渐放开了心怀。
“可真热闹,明显比东都要热闹啊,这只是扶英的一个港城呢,听说扶英都城河门更要繁华得多。以前听人说扶英,都只道是海外蛮夷,学了些我们神洲皮毛,如今看来,他们已经比神洲更繁华了。这一切,难道都是魔石之技带来的么?”
这还是轩辕望来到贵立以来第一次近距离里观察扶英的百姓们,东张西望间,时间便飞快流逝了。正当轩辕望准备回头时,街头的喧哗声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来到扶英以来第一次觉得惊奇,一群扶老携幼的扶英人,他们的衣着怎么看也与这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在这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里,只不过免强遮体而已。他们黑瘦枯槁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尽是麻木与茫然,当他们经过之时,每个人都远远地避开,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似乎他们身上散发着恶臭似的。
“这些是什么人?”轩辕望再次向身旁的一人问道。
“脏人。”
“脏人?”轩辕望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重复了一遍,那个被问者似乎对此没有兴趣,淡淡又说了句:“就是革新以前的那些达官贵人,如今嘛,嘿嘿!”
轩辕望知道那人说的“革新”是指当今扶英国主继位变法之事,因为当今扶英国主号“至德”,这次大变在扶英又称作至德革新,那么这些“脏人”应该是革新之前的官僚贵人了。二十六年的时间,竟然能将人改变得如此彻底,他们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富贵的痕迹,相反,他们粗糙的皮肤与干瘦的身躯证明了他们是习惯于体力劳到与饥寒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轩辕望想的,不仅仅是为他们前后生活的巨大落差而嗟叹,他更想到了,革新是不是意味着就要将以前的暴政完全摧毁,甚至于象眼前一样以暴易暴?
一种悲哀的感觉浮上轩辕望心头,扶英的繁华之下,黑暗依旧存在,老师说的学习扶英,就一定能为大余国带来兴盛与大同么?
这群脏人渐渐消失在街道中,轩辕望慢慢跟在他们后头,希望能更多地了解他们,但这群人自顾自地走着,始终也没有停留下来。
穿过繁华的街区,他们来到贵立城边远之处,与城中心地区高楼广厦鳞次栉比不同,这里零乱破败地分布着矮旧的土坯屋子,地面上泥泞潮湿,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大叔。”
看到这群人散进屋子里,轩辕望忙拦住了其中一位:“大叔,能不能找您打听件事?”
“不知道。”被拦住的汉子脸上有些不快,一口气回绝了轩辕望。羞恼的感觉化成热流涌上轩辕望的脸,他又道:“大叔,只打听一件事情。”
那汉子这才上下要量着轩辕望,见他衣着也很简朴,才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些外来的总爱打听,听你口音,不是贵立人?”
“我来自神洲,是大余国人。”轩辕望简单地自我介绍了句,听说他来自大余国,那汉子睁大了眼:“大余国人?”
“嗯,我想请教一下,贵国不是处处都在使用魔石之技么,为何还会如此……”
见轩辕望看着自己,那汉子苦笑道:“为何还会有我们这些脏人吧,嘿嘿,定然有人告诉你,我们在至德革新之前是所谓的达官贵人,如今这般惨状是我们造孽的报应,对不?”
轩辕望脸红了脸,道:“我只是好奇,若是大叔不愿回答那便算了。”
“我实话对你说吧,我祖上三代不曾出过一个达官贵人,世世代代都在乡间务农,如今魔石之技普及了,原本赚取口粮的地都改种棉花,我们无路可走,便只有来城里碰运气。”那汉子见他是大余人,便也不再防备,滔滔不绝地道:“我们之中真正是革新之前的达官贵人者不足十分之一,大多数都是同我一样来城里混碗饭吃的平民,我们自老远的乡间而来,到了城里已是身无分文,只得租这些破烂屋子过活,与脏人混杂一起,久而久之,我们也成了脏人了。”
“啊!”轩辕望点了点头,表示明白汉子的意思,他自家乡去东都开定时,也是只有去的盘缠无回的路费。
“脏人?哼,这个城市每一间华屋美宅,每一寸道路,都是我们这些脏人手把手地建起,我们将这个城市弄漂亮了,弄干净了,我们自己却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我们成了所谓的脏人!这些城里人看着我们都不顺眼,似乎我们每一个都是贼,每一个都有病,他们除了命好生在城里,还有哪一点比我们这些脏人强,哼哼!”汉子说到这里,一时觉得满腹怒气都要涌出来,他哼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