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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南市,金玉坊。
窗外映出的四角黑空中有云的影子缓缓流淌,月光一点点渗透到房间的木质地板上,投射出深深浅浅斑驳的影子。
安茹儿坐在铜镜前怔怔的看着窗外的风景,艳丽容颜不曾改变分毫,可是心底的情绪在她空濛的眼神中找不到分毫,只能看到一片清冷,好像瞬间就经历了盛放和凋敝。
安茹儿的眉睫之间掠过了一点浅笑,像月光下的玉璧:“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相见?”
窗外人影一闪,一个高挑美人出现在屋中,堕马髻,软烟罗,长长的画帛像流动的淡色烟尘,端雅凝秀,沉静美好。
安茹儿没有动,她看着铜镜里映出那个美人,细细端详片刻,忽然莞尔:“好久不见,蔚姑娘风采依旧啊。”
蔚轻容美目婉转,也细细打量了安茹儿一回,那对古井无波的眼睛倒叫她心中一凛,笑道:“想不到你会来洛阳。”
安茹儿缓缓转过身看着她道:“怎么?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蔚轻容淡淡一笑,安茹儿道:“你不会就是来找我聊叙别后之请的吧?”
蔚轻容道:“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力。我只是疑惑,你为什么不去找雍王,而是以舞姬的身份出现在南市,你可知道,李轼就在洛阳。”
妆台前静静的放置了一只枫叶描金琉璃杯,安茹儿用手指轻轻抚摸过那杯上的纹路,似有似无的叹息一声:“你是来给他做说客的吗?难道你如今已经公然和李迥翻脸了?”
安茹儿深知蔚轻容不可能,她做事永远是有所保留的,从来不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这一点,她和左羽宸倒真的是一对。
蔚轻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一阵沉默,过了数秒,她忽然道:“我去了庭州。”
安茹儿一愣,意外的看了蔚轻容一眼,蔚轻容咬了一咬唇:“我去见了左羽宸,有些事情,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以前是我对不住他。”
安茹儿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前世她多么嫉妒蔚轻容,今世她却可以坐在这里好端端的听这个女子说起她和左羽宸的感情,而且,听完还一点感觉都没有,像是陌生人一样。
蔚轻容见安茹儿不置可否,淡淡一笑:“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安茹儿摇了摇头:“我和左大人不过数面之缘,谈不上很熟识,至于你们之间的渊源,我就更不想知道了。”
蔚轻容梳的光滑的堕马髻上斜斜的别了一支宫纱绢花,是芙蓉的形状,有种轻软的柔美。她望着窗外轻而缓的道:“李迥早就知道你来洛阳了,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蔚轻容说到李迥的名字时,眸子中飞快的划过一丝恨意,虽然只有一瞬间,但仍被安茹儿扑捉到,她莞尔一笑:“我知道。”
蔚轻容见安茹儿没什么反应,又道:“洛阳的局势可比河朔复杂的多,你原不该来的。而且,这里是李迥势力最强的地方,你若是不完全依仗李轼,恐怕很危险。”
安茹儿苦笑,她的确不该来,或者说,她就应该远远的在部落里好好呆着,什么都不做,安墨城就不会死,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蔚轻容的话已经说完,她走到窗边,又回头看了安茹儿一眼,顿了顿道:“你一切小心。”
说完她轻轻纵身,绣花翘头履踏上了窗棱,纵身一跃,消失在薄雾弥漫的茫茫夜色中。
蔚轻容刚走,绿珠推门而出,她环视屋内,只见雕花窗大开着,空气中似乎还有些木芙蓉的清雅香气,便道:“没想到,第一个来见你的,居然是她。”
安茹儿看着绿珠动作轻巧的关上窗户,淡淡道:“她还是一点没变。”
绿珠道:“蔚轻容在李迥手下多年,实力不容小觑。可是李迥做人太绝,蔚轻容等了多年都没有结果,难怪蔚轻容有了二心。”
安茹儿道:“不过,以蔚轻容的性格,有了李迥这个前车之鉴,她投靠李轼也是有所保留的。”
绿珠幽幽叹气,她的笑意在月光下带了一丝哀凉,:“夹缝中求生存,自然是不易的。”
安茹儿叹道:“天下为棋盘,咱们都逃不开成为棋子的命运。”
橘色的柔光在房间中折射出琼林玉树般的光彩,看的安茹儿一阵恍惚,她淡淡道:“走吧,回去吧。”
安茹儿并不住在金玉坊,而是住在离金玉坊不远的一处僻静小院落里。夜已深,月色清凉如水,两人走在青石街面上,鞋子上沾满了夜间的凉雾,在干净的街面上踩出一个个清晰的脚印。
背后似乎有风,一个颀长的身影从身边急急掠过,只是他脚步略有些凝滞,似乎有粘稠的液体滴下。
那液体甚为可疑,像是鲜血。
安茹儿和绿珠对视一眼,两人不动声色的朝路边靠去,那里有一条岔路,可以绕路回到住处。
一个有武功的男子,又受了伤,在夜晚的街道行色匆匆,像是在躲避追兵,这本来就是惹人怀疑的事。安茹儿可不想惹祸上身,所以还是躲避开为好。
然而安茹儿刚刚往路边跨了一步,背后有威压逼人,一柄匕首抵在了她的后腰上,安茹儿身子一僵,警觉的去看一边的绿珠,绿珠也毫不示弱,弯刀横在男子的颈上。
一时间三人形成僵局。
安茹儿低声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是放了我快些逃命吧。”
男子居然笑了:“我倒是想逃,问题是你不帮我,我必死无疑。”
男子的话语间有些笑意,完全没有被人追杀的局促和仓皇,更像是乘人之危,胁迫安茹儿帮他一般。
安茹儿一阵气恼,右手去摸腰间的弯刀,这时,不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显然是冲着这个男子来的。
男子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哀求:“这位小娘子,求你帮帮我吧,你看,要是追兵来了,你也说不得被盘问一番。”
男子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握匕首的手也松了几分,开始往安茹儿身上靠,安茹儿本能的闪了闪身,男子软软的要往地下倒,显然是受伤不轻。
大街上空无一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声声敲声震耳,不知为何,安茹儿又想到了在凉州的那个雪夜,那种感觉,竟是如此之像。
安茹儿不再迟疑,一咬牙,反身握住男子的手腕,他的手早就没有了力气,安茹儿很容易就把他的匕首夺下,一脚踩在那男子的脚尖上,男子吃痛,从浑浑噩噩中醒了过来,“哎呦”一声,低低抱怨道:“你踩我干嘛?”
安茹儿有种预感,今天晚上救了这个男人纯粹是个麻烦事,但是她想不了那么多,沉声道;“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跟我来。”
安茹儿一把拽住男子的衣袖,闪身进了一条僻静小巷子,紧走几步来到了一处不起眼的院落前,绿珠警惕的看了看周围,轻轻打开门,等三人都进去,又四下看看,这才将门仔细关好。
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男子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了,他摇晃了两下,整个人朝安茹儿的方向倒去。
安茹儿下意识的接住,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男子身上有一股淡淡血腥味道,还有些香味,安茹儿久在部落,对香料很了解,闻出这是名贵的安息香,常常被有钱人用来熏衣服。
男子身材高大,这样没有意识的伏在安茹儿身上沉重的要命,于是,毫无准备的安茹儿被男子沉重的身躯压的站不住,一起跌倒在地面上。
就在两人倒地的一瞬间,一道月光照在那男子的脸上,只有一刹那,安茹儿却如遭电击,那深刻的眉眼就算紧紧的闭着,可也依然俊美非凡,精致深邃,可是,让安茹儿惊诧的并非男子的英俊,而是这张脸,那么熟悉,分明就是左羽宸的脸。
安茹儿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一把推开男子,翻身坐了起来,刚好在这个时候,灯火亮起,整个房间被橘色的光线铺满,立刻生出了些暖意。
绿珠发现安茹儿坐在地上,脸色也有些发白,忙过来扶住她问:“公主你怎么啦?”
安茹儿没说话,犹自呆坐不动。绿珠狐疑的去看地上的男子,她执了一盏灯过去,将男子翻过来一看,疑道:“这人生的好生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
安茹儿心中的那股暗流汹涌,惊涛骇浪,左羽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好端端的在庭州吗?而且,还这样受伤出现在街头被人追杀,这绝对不是左羽宸的作风。
安茹儿忽然想起了那男子昏迷之前说的话,他唤自己“小娘子”……
不对!他不是左羽宸!哪怕他和左羽宸生的很像,但是声音却是不同的!
不过,这个男子,她好像还是在哪里见过。
绿珠忽然道:“他不就是我们在凉州那个小镇上见过的男人吗?”
“越天赐!”安茹儿脱口而出。
当她说出那陌生的三个字时,心情竟一下子平静下来,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心理落差,背后都被惊出一身冷汗,凉凉的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越天赐的脸上泛起一层青色,嘴唇也有些发乌,这是中毒的迹象。两人将越天赐移到榻上,仔细去检查他的伤处。
伤在肩部,是被利器所伤,伤口外翻甚是狰狞可怖,并且已经呈乌黑色,很明显的中毒。
安茹儿净了手,替他把伤口处的乌血挤干净,直到挤出了新鲜的红色血液,才撒上了药粉,包扎好伤口。
清理过伤口,挤出毒血,越天赐脸上那层青色也渐渐退去,只是唇边还有一丝朱紫,这是余毒未清的缘故,安茹儿从药盒中找出一个玉瓶,倒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片刻之后,榻上之人先是长眉微皱,继而睁开双眼。
如果说越天赐那张脸因为太像左羽宸,而让安茹儿有些尴尬,可是他一开口,安茹儿那点尴尬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因为这两人的性格实在是太过迥异了。
光线昏暗,越天赐很快就适应过来,他蹙眉打量了下安茹儿和绿珠,面露疑惑的表情,然后很快迸发出了一丝惊喜,:“我见过你!”
越天赐的脸因为忽然扬起的笑意而显得英气勃勃,他猛然坐起,结果伤口被牵的一疼,龇牙咧嘴的“哎呦了”了一声,又倒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