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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
张氏抚着自己已经显怀微凸的小腹,眉眼温柔里有着一丝掩饰不去的忧虑。
她素来月事不准,因此先头也没往怀孕这上面想,后来母亲大寿时回了娘家一趟,被母亲私下里带着去看了大夫,她才晕晕忽忽地知道自己有孕了。只是张氏却不敢立时便将这消息公布出来,还想方设法将手里管家的事情分了一半出去;毕竟母亲说的对,胎相不稳,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不好了。
一个月前,她在饭桌上闻见鱼腥味儿干呕不止,怀孕的事情终于藏不住。大夫一道喜,公公与丈夫皆是欢欣不已,可是在看到婆母贾史氏眸子里的冷光,张氏却只觉得心里被一瓢水泼得凉透了。
只是,已经一个月了,她怎么会什么举动都没有呢?
百思不得其解,张氏只能不断地安慰着自己,公公与夫君对嫡长孙都是十分看重的,想来婆婆便是再不喜欢自己,也会因为这个孩子而有所顾忌吧!这头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若是婆母有什么不好的想法,自己也能分出些精力来应对。
这般想着,张氏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贾史氏借口让她静心养胎,已经交她手中剩余的管家权尽数交接了过去,偏偏张氏连拒绝都没有办法。因此,如今张氏在这荣国府中只能费着心力,尽全力将自己院子把住,好不叫贾史氏插手了。
想着丈夫这些日子来的温柔体贴,张氏只觉得自己这番小心谨慎也算是值了,至于后院贾史氏赐下来的几个姨娘——张氏尽力忽视了心底闷闷的疼痛,安慰着自己,用几个姨娘换来这一个月的安稳,算是划算的了。
对于长媳的有孕,贾史氏只觉得心中憋闷得很。张氏嫁入荣国府两年,不曾传出孕信,包括贾赦后院的姨娘,也没一个怀上的,贾史氏每每都是借着此事敲打张氏。
贾代善对这个出身清流的长子媳妇算是看重的,然而想着女子虽说管家有条,可是子嗣才是家族传承兴旺的关键,因此,虽说知晓贾史氏对张氏的为难,这也挑不出错处,婆婆想早些抱孙子的心思罢了,他只能默不作声放任贾史氏。
如此一来,自己便是再想借题发挥也拿不着头了!贾史氏想着之前自己给长子赐下姨娘之后,丈夫这几年来第一次给了自己冷脸,心中对张氏的记恨不由得又增添了几分。
贾代善对妻子的作法除了有几分恼火也只剩下无奈。
妻子算是贤良的,自己年轻之时因为心爱的白姨娘对她并不上心,后来白姨娘难产,连带着腹中八个月大的孩子一起去了,引得自己悲痛欲绝;即便是被多年冷落,妻子仍旧是贤淑地对自己好言宽慰,并亲自为白姨娘挑选了一块好风水的墓地安葬……正因如此,自己才算是认识到妻子的好处,对着她为自己诞下的两个嫡子看重起来。
只是有时候,这贤淑的妻子未免有些太过疼爱儿子了!难道儿子重要,孙子就不重要?
贾代善八岁的时候,他身怀有孕的母亲便因为被祖母赐下的丫鬟不老实,心气不顺之下而小产了;母亲苍白的脸色与哀戚,贾代善一直都记得清楚。所以后来妻子怀孕之时,虽说对她并没有喜爱,贾代善也与母亲商量好不必有另外的丫头姨娘。
他只能感叹,如今贾史氏做了婆母,竟是忘记了当年自己婆母的宽仁慈爱,怜惜子孙;幸好长子媳妇是个大度不争的,否则,冲着婆母这般不管不顾地一下子塞了四个娇俏丫头的劲头儿,气都气不过来!
“恩侯?”
王子腾看着前面点心铺子里的一道绛色身影,有些疑惑地出声唤道,瞧着那人循声回过头来,果然是荣国府长子贾赦。
贾赦手里拎着一个油纸包,听见有人唤他,扭过头来,见是王子腾,微微有些尴尬,将手中油纸包往身后藏了藏:“原来是越关,许久不见了,你怎么在这儿?”
装作没瞧见他的动作,王子腾朝贾赦拱拱手,爽朗地笑道:“内人有了身子,胃口不好,只想吃些算的,恰好今日逢着休沐,我便出来给她找找看!听人说这家酸梅糕做得最是正宗,便寻着过来了!”
贾赦眼底微微带着些惊奇之色:“原来弟妹也有了身子,那可是得恭喜越关了!”有些赧意,将身后的油纸包拎了出来:“不瞒越关说,我也是为拙荆出来买这家的酸梅糕——”
“原来如此,恩侯同喜啦!”王子腾对贾赦一贯是没什么恶感的,他们俩虽说身处地位不同,可是在家中却同样都是不受宠的;贾赦比起王子腾来还要更可怜些,至少王老太太对着儿子还有几分慈母之心,可因为当年与婆婆的龃龉,贾史氏心底这份厌憎的情感,是完完全全转移到被婆婆抚养长大的贾赦身上了。、
王子腾让身边跟着的丰年去买酸梅糕,两人便一边说话,边到旁边的一家茶馆坐下来。
“上一次与恩侯这般对坐喝茶,还是在金陵的时候呢!”王子腾将面前茶盏斟满,端起来抿了一口,尝到里面微微夹带着的尘土味儿,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将里面茶水泼掉,直接倒了白水润喉,感叹道:“一晃眼,咱们都快要有孩儿了!”
贾赦成婚两年了,后院总算有了消息,还是嫡妻所育,知道这消息已经过了一个月,他心中的兴奋仍旧没能平息下去。
“是啊,说起来,这女子怀孕之时的口味可着实奇怪!”贾赦将手里头那一拎油纸包放在桌子上,抱怨着道:“府中那么多各色精致的点心,眼巴巴地让我来买这个!”
哈哈一笑,王子腾从窗口眼瞅着丰年气喘吁吁一路小跑着过来,摇摇头:“恩侯是没瞧见女子怀孕时的辛苦吧!瞧着我家那位每天被这孩子折腾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这心里着实不大好受——”朝汇儿招招手:“跑跑腿,能叫她有些胃口就是好事儿!”
辛苦?贾赦一愣,想着妻子平日里在自己面前仍旧是端庄得很,并没有什么与往日不一样的地方,迟疑着问道:“女子怀孕,很辛苦么?”
王子腾看着贾赦毫不作伪的疑惑神情,想起坊间的一些传言,叹了口气:“何止辛苦,害喜之时,别说能好端端地用饭了,闻见什么都吐;后来好不容易能吃些东西,可又是浑身没劲儿,腰酸背疼,整夜的睡不着!听大夫说,这些还算是好的,等孩子再大上一两个月,自己翻身都不得!”
瞅着贾赦眼底划过的一丝惊讶,王子腾并不多嘴问别的事情,只笑道:“平日里我也没那么多空闲,因此特特托人,想找了宫里出来的、有经验的嬷嬷来照看内人一二呢!”
贾赦若有所思。
荣国府大公子生性风流,府中姬妾成群;大奶奶怀胎三月,大公子便又纳了四房妾侍,简直就是色中饿鬼!王子腾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怎么也没办法把眼前这个拎着酸梅糕的男人与传言联系起来。
思量再三,王子腾还是隐晦地提了一句:“恩侯,你这几日是不是才纳了人的?还是注意着点儿的好,莫要叫言官捉着话柄才是!”
言官?话柄?贾赦有些糊涂,他从来都是粗脾气,直截了当地便问出了口:“越关此话为何意?我是纳了几个姨娘,不过都是母亲赐下来的!所谓长者赐不可辞,难不成我还能拒绝么?”
国公夫人赐的?王子腾似乎明白了什么,带着怜悯的目光落在贾赦的身上:“这些事情我倒是不清楚的,既然是长辈赐下倒也罢了,不过坊间有些于你颇为不利的传言;恩侯还是自己去查查吧!”
与王子腾告别,满腹心事地回到府中,贾赦拎着买好的酸枣糕,先往张氏房里去。
“奶奶,您可好歹吃些吧!”只听见张氏贴身丫鬟雅言的声音,想着王子腾之前说的话,贾赦放轻了脚步。
张氏正捧着心口,强忍着一阵一阵喉咙翻涌的感觉,端起手旁的茶盏,浓浓的姜味儿扑鼻而来,她喝了一口,勉力将甜腻而辛辣的姜茶咽了下去:“端走吧!我吃不下!”将那盅热气腾腾的嫩笋火腿汤推开了。
雅言看着张氏苍白的脸色,急得几乎要哭出来:“这、这可怎么办啊!您今儿早上便什么都没用,就去向太太请安伺候;晌午从太太那儿回来,只吃了几个芸豆卷还吐了,这样下去,这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或许是因为前三个月劳心劳力的,又是头胎,打从那次被鱼腥味儿引起孕吐,张氏这一个月来就没能安生地吃上一顿饭。幸而贾代善为了未来的孙子,应许下她在院子里自设小厨房的要求,所以张氏倒是不必担心因为平日用膳的事情,被人拿来说嘴了。
“雅言,别说了,伺候婆母是为人媳妇的本分,哪里由得抱怨!咱们、咱们小心着点也就是了……你去把前几天母亲送来的蜜饯拿过来!”听了雅言的话,张氏忙厉声斥住她,见雅言愤愤闭口不言,面色缓和下来;带了些许疲怠,她挥挥手,清丽的容颜憔悴不堪:“吃了说不定能好些——再叫厨房炖个蛋,别搁油了!清清爽爽的就行!”
听她这么说,雅言简直要喜极而泣了。连忙去把蜜饯盒子端过来,又将姜茶满满续了一杯,便小跑着出去吩咐小厨房。
“大爷!”雅言瞧见门口站着的人影,惊了一下,赶忙福身请安:“大爷万福金安!”
“你去吧!”贾赦心中五味陈杂。
张氏一听到外面的声响,想起自己现在这幅情况,慌忙地将攥得一塌糊涂的衣摆平了平,便要站起身来。
贾赦忙疾步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未施脂粉的面庞,不由得声色严厉:“你又何必这么苦苦撑着,难不成我这个做丈夫的面前,也不能放松着些么?”
愣愣地看着丈夫满面的焦急与恼火,这些日子的苦楚与紧张涌上心头,张氏只觉得鼻头一酸,眼泪扑簌扑簌地便沿着面颊落了下来。
“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