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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曰: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
这一日,皇宫上下尽皆忙忙碌碌,月主阴,宫中大大小小但凡有封号的嫔妃,都要跟随皇帝一同前往月坛,因此,龙禁尉的责任愈发重大起来。
白日里各色戒备查探尽皆不必细道,只等申时皇帝前往月坛旁特意修建的具服殿,沐浴更衣,换上绘有皇室独特的貔貅玄服,再净手拈香,祭月才算是真正得以开始。这之前约莫大半天的功夫,将近两百人的侍卫们五人一轮,来回循环往复地巡查,不敢有丝毫懈怠。
“陛下,祭服已经准备妥当了,请您驾往具服殿!”安福领着一群同样是身着品阶服的内侍们,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请示道。
徒高程看着窗外已经微微有些暗下来的天色,西边天际的一缕残留的云霞看起来孤零零的;八月中秋,寒蝉鸣声余音袅袅,虽远在丛林寒山之中,却仿佛就在耳畔凄恻不止。想着京城暗中的骚动,面前这一派凄凉让他心头有些不好的预感,垂眸看着那件供奉在自己面前的貔貅玄色祭服,他点点头,挥手让安福他们继续。
“陛下莫要担忧!”安福上前伺候着为他穿上黑红相间的祭服,整理着腰间盘龙九福佩上垂下的明黄色丝穗,见徒高程眉头紧皱,劝道:“今年龙禁尉加派了人手,五日前便已经于各处设下哨卡,将望山巡查了个遍,并没什么异常之处!想来那些逆臣贼子也没恁大的胆量,敢闯这里!”
安福侍奉了徒高程已经将近十五年,对他的一举一动无不是熟稔之极。他忠心耿耿又懂得分寸进退,手腕也还有几分,因此徒高程有不少暗中里的事情都交付于他主管,倒也不曾叫徒高程失望过。
徒高程心中还有些不安稳,想了想,迟疑片刻便下了决断:“将一队暗卫拨到几位皇子那儿贴身保护!小心这些贼子们,拿朕没办法,反倒生出龌龊恶毒的心思来——朕的子嗣,容不得有丝毫折损!”
安福神情一肃,连声应下。
一轮满月徘徊,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便已经徘徊于斗牛之间。
祭月的时辰,近了。
紫檀木夔龙腾云祭桌,金丝蒲草编成的席子。一座约莫一尺高的象鼻三足雕螭鎏金珐琅香炉,稳稳地放在祭桌正中的位置,檀香深厚而绵长的气味儿在这一方空气中弥散着。两旁各有一根红烛。盘碟碗盏俱是从宫中礼祭司运送过来,分门别类,有序地放着切成莲花状的月饼、糯米圆饼、瓜果等等,另外瓶中还特意插上了鸡冠花与新开的丹桂,祭桌旁的同样样式却小一号的案几上,则单独放了一只盛满玉泉水的黄铜盆。
祭坛四角挂着联三聚五水晶彩穗宫灯,里面燃着烛火,与月光一起,照得这四下里明亮如昼。地上从具服殿到此,一路皆是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毡,两旁分立着英武精神的龙禁尉们,皆是肃容沉声,整个月坛静悄悄的,针落可闻。
只听得一声鼓响,从具服殿中,内侍们两两排列着出来,立在大敞的殿门之外,粗粗数来,约莫着有十五对之多;然后便是值事太监们执着两对绣有龙凤的明黄色旗子,提着焚有龙涎香的销金提炉,缓缓行出。
华盖之下,徒高程一袭黑色祭服,用正红色丝线绣成了貔貅的纹案,两色相衬之下,显得格外端庄肃穆。
“迎神!”
担任赞礼的乃是担任宗人府礼祭司司尹的平宁亲王,即是今上的胞弟,执事则为太子徒文慎。
徒高程在黄铜盆中再次净手,取帕子擦拭干后,他站在草席上,并不坐下来。而在他身后,祭坛台阶之下,同样是一色的草席,一同跟随圣驾前来参与祭月的文臣武将们均跪坐在地上,脚背贴地,双手放在膝盖上,目视前方,一概地是沉容不语,正是最标准的坐姿。
平宁亲王亦是跪坐于一旁,同样的一身玄色礼祭服,只不过上面的花纹却是青色的。听见祭坛之旁传来的轻铃声响,他面色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祭月始!迎神,三上香!”
徒高程从太子徒文慎手中接过一炷刚刚燃着的香,沉凝片刻:“此炷香,天佑我大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去洪涝旱灾之苦,远离饥荒疫病!”徒文慎上前来将香重新接过,插在香炉之中。
第二炷香。徒高程捻起来,继续道:“天佑我大安黎民安居乐业,老有养幼有依,免受背井离乡之难!”
第三炷香。徒高程慎之又慎,上前一步:“天佑我大安天下兴盛,国祚绵延,生生不息!”亲自将那炷香插到香炉正中央;徒文慎将手中斟满的酒爵奉上前去,徒高程提着手腕,小心慎重地将酒水倒在自己脚前,草席之外的那一方地面上。
见那三缕青烟平缓地幽幽上升着,酒水亦是迅速地沁入石缝之间,平宁亲王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声音高高抬起:“一拜,再拜!”
伴随着他的话语传了出去,徒高程虔诚而认真地对着月亮所在的方向拱手弯腰拜了下去,底下一众大臣们亦是同样神情端穆地拜伏在地。
平宁亲王正要宣告礼成,却只听得一声锐利的破空之声,他瞳孔一缩,想起之前兄长千叮咛万嘱咐,疾声高呼:“有刺客!护驾!”
不过是转眼之间的功夫,便见着十几道黑影从地底窜出来,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石块瞬间化作齑粉,四散飞溅开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那些提着风灯的内侍们,只听得其中一人惊叫一声,顿时便好似水滴进了热油之中,炸开了锅。
王子腾离着祭坛近些,见状,不由得又惊又怒,这些贼人居然想出了这么个点子来!想来龙禁尉特意提前五六天在这里忙碌,便是特特为了盘查山林之中是否会有刺客藏匿,谁想得到他们居然躲藏在这地下这么多日!
几乎是一刹那,与站在不远处的徒文擎对视一眼,互相点点头,王子腾拔出腰间宝剑,三两步便跨上了祭坛的台阶,与剩下的七八个人一起将皇帝、太子以及平宁亲王三个人围拱起来。
那只羽箭早被徒高程身边隐没在侍卫中的的暗卫给接了下来,平宁亲王看着下面混乱,不由得心中焦灼起来。
虽说黑影人数不多,可是龙禁尉们却吃亏在距离太近又猝不及防,所幸武将们也都是盔甲佩刀全在,尚能帮帮忙。因此龙禁尉们便迅速而默契地匀出人手,护住身边的文臣们,另外一批人则上前去与黑影们厮杀。
随着出来的后宫嫔妃,包括除去太子徒文慎的几个皇子们,已经被徒高程特意派遣去保护他们的暗卫护着进了具服殿。因此一时间倒也不会有什么关碍。
王子腾握着剑,看着那些黑影人们人数少,可是个个却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能被选择到这儿来的龙禁尉们,虽说也都是自幼习武,后来都由着宫中武教头操练过,可是比起这些人来却显得逊色许多。
这些必定都是江湖中人!王子腾肯定地断言。
他正思量着,却又听见方才一般的箭矢破空长啸,重点在于,不止一个方向!
王子腾虎目圆睁,余光瞥见祭坛上仍旧沉稳若素的皇帝,咬了咬牙,身子一转,手中长剑带着劲力飞出,只听“噔”地一声,两只箭头乌黑的白羽箭落在地上;他纵身一跃,将自己的剑拿回在手里,不由得大大地诧异了。
原来,那锋利雪亮的剑身上,居然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看得王子腾心中一颤。这需要何等的力道,才能令箭矢有这般的杀伤性和危险!
其余三个方向的龙禁尉们亦是同样用各种方法阻拦下了直奔祭坛而来的箭矢,无一例外地,兵器多少都有些损伤。
祭坛上,徒高程扭过头来,看着下面眼神狠戾的一众黑影人,面色冷漠,却并没有丝毫的担忧或是害怕。他看向旁边紧握着拳头的平宁亲王:“阿秐,继续吧!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意外罢了,将祭礼的程序走完,这才是最重要的!”
抬头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时已经被几缕夜云环绕着的银盘,徒高程的脸上看不出有别的什么表情,眼底平静无波。
“是!”平宁亲王瞧着徒高程的神情,或许是夜深了,寒凉之气入体,他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待平宁亲王最后一句祝祷词话音落下,徒高程转身面向下面砍杀声一片的广场;再怎样力胜群雄的高手,也抵不过蚂蚁能咬死大象般的攻势,战况已然清明了。他清了清嗓子,落下一句:“就地格杀勿论!”
一切都落幕了,王子腾却不敢有丝毫地掉以轻心。方才那几只羽箭的主人究竟躲在哪儿?看着外面的同伴一个个殒命,居然沉得住气地停止了放箭,此人可是个棘手的人物啊——
徒文慎看着祭坛下面横七竖八,几个被砍得面目全非的黑影人尸体,微微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去。看着他这幅情状,徒高程眼色暗了暗,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出口。、
具服殿中一众战战兢兢的女眷提心吊胆地等着。陈贵妃素来沉得住气,因此倒还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能镇着其他几个身子战战的地位嫔妃;可甄妃却做不到,将儿子徒文怀揽在身旁,她冲旁边穿着侍卫服的几个暗卫大声起来:“快点去看看情况啊!怎么能把本宫和三皇子置于此地!如果、万一那群黑衣人也从地里跳出来,你们就是死一万次也不够!”
那几个暗卫沉默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兵器,丝毫不理睬她。、
甄妃还要继续大喊,一旁的林汀嗤笑一声,将四皇子徒文憧、五皇子徒文憬一左一右搂在怀中。她眼角瞥着此时已经是全没了风度的甄妃,淡淡地开口:“这具服殿建造了百年,乃是借着望山本身便存在的大块岩石做地基,莫说是人了,便是地鼠也钻不进去!姐姐何必这样惊惊咋咋的?若是探看情况到叫人钻了空子进来,那咱们可就真是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听出林汀话语中的嘲讽之意,甄妃恶狠狠地回头瞪着林汀,连着她身旁的徒文怀,也是满眼的厌憎。
瞅着这母子俩如出一辙的表情神态,林汀并不放在心上,此时此刻,她担忧的是外面月坛上的事情。虽说早知道徒高程早已经将护卫的人手增多,身边也还留有几个暗卫保护,她这心却始终是放不下来。
“王子腾!”
一声惊叫,史清婉喘着气,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的帐子。
在屋外小套间里面等着夜间伺候的绣芙赶忙起身,披了件衣裳,便端着灯盏赶忙小跑着进来,凑近床前,她仔细侧耳听了听,除了平缓的呼吸声,并没有什么动静。
“奶奶?”她压低声音,轻轻地唤道,见里面还是没有回应,又继续唤了一声。
史清婉回过神来,想着方才梦中的场景,苦笑一声,抬起手来,却发现掌心已经是冷汗津津。听着外面带着些许担忧的声音,她扯了扯嘴角:“绣芙,倒些蜂蜜水来!”
绣芙听着里面自家奶奶有些疲惫的声音,将手中灯盏灭了,把旁边已经结上一层灯花的莲花灯笼剔亮。撩起遮掩住床铺的水墨字画白绫帐子,一瞅见史清婉满额的汗水,她微微一惊,取下件披风搭在史清婉的肩上
忙从小套间外面温着的炉子上倒了水,照着史清婉一贯的口味兑好了蜂蜜。绣芙又在旁边备着的面盆中到了热水,将一条帕子拧干,一起带着进了内室。
“奶奶莫不是做噩梦了?”绣芙看着史清婉愣神坐在床上,拥着被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将手中的青花茶碗递了过去,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拭着额头的汗水。
口中难耐的干涩被蜂蜜水很好地缓解了,史清婉听着绣芙的关怀,抚了抚心口,面色微微有些苍白地笑了笑:“没什么,你去睡吧,找本书来,我自己坐着呆会儿!”
绣芙点点头应下。
握着书卷,史清婉却是一个字儿都没看进去。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突一突的,自打怀孕以来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莫非真的是王子腾出了什么事情?想到一个可能性,史清婉一惊。只是月坛距离朱雀大街实在是有些遥远,她虽说因为腹中孩儿的乖巧懂事而修为猛增,可是顾虑到自己现下里的身体状况,她实在是不敢冒险查探。
只盼他安然无虞——史清婉念念有词着,皇帝身边护卫肯定不少,想想家里挺着肚子的老婆,你可千万别做什么傻事儿啊!
具服殿中。
最后一个隐匿起来的刺客被捉了活口,当场便卸了下巴,由着暗卫送往天牢关押审讯,可是徒高程的心情却完全没有任何好转。看着眼前气若游丝、昏迷不醒的男子,徒高程的视线落在他胸前还渗着黑色的血迹,对着行装匆忙的御医沉声吩咐道:“务必要救回他!”
头发已然花白的御医看着床榻上安置着的伤者,点点头又摇摇头:“启禀陛下,王侍卫所中的箭矢上涂有不知名的毒物,老臣也并没有看过,因此,还请陛下容我召集其他人会诊一下,集思广益或许能有些突破!”
徒高程从王子腾身上收回目光,闻言,点点头:“朕准了!”
这群逆臣贼子,看来已经是被逼迫到极致了,居然甘愿舍弃这么多人的性命……徒高程想着暗卫汇报的事情,冷哼一声,光复前朝?既然是前朝了,就让它永远都不会有可能成为当朝吧!
斩草当除根务尽!他袍袖一挥,大步朝门外跨去。
袖子上,艳红的貔貅图案张牙舞爪,肃杀,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