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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正是重九刚刚过去,史清婉腆着个已经有些微凸的肚子,站在院子里,微微弯下腰来,撷一朵黄灿灿的蟹爪菊,递给身后的华锦。
绣茗拎着个掐丝嵌金八宝如意食盒进了院子,瞧着自己主子一袭流彩暗花云锦对襟衣衫,银文绣百蝶穿花的绫裙,腰上束了粉泠泠的护腰,两串流苏从腰侧坠下来,底下各缀了几粒明珠,显得俏丽而不失华美。史清婉身后站着两个小丫鬟,一个抱着新裁制的八答晕春锦披风,另一个怀里则抱着个半尺高的美人斛瓶,里面插着两三只颜色各异的菊花,鲜嫩嫩好看的紧。
“奶奶,您要的梅花汤饼来了,不如把那张‘恒景登高’的小几摆在廊下,对花而食,可不有趣得很么?”绣茗瞧着史清婉流连在花丛之中,兴致正浓,便笑语盈盈地朝着她福身行了个礼,提议道。
史清婉听见她的声音,扭头瞅见已经梳成妇人发髻的绣茗,眼儿笑弯弯地嗔怪道:“怎么不呆家里多歇上几日?日后没什么大事儿,你可就闲不得啦!”绣茗如今已经梳上了妇人发髻,正当是新婚阶段甜蜜的时候,故而史清婉特特将她手中的差使停了几天,放她好好与冯成培养培养感情。
“嗨!瞧您说的,我呀,天生就是个劳碌命呗!闲了几天下来,就想着您今日用饭怎么样?咱们小主子胃口可好?嘟嘟嚷嚷,没得叫我家那位烦得慌!”绣茗将手中食盒递给廊下立着的小丫鬟,旁边早有二等丫鬟领着粗使的仆妇去库房翻倒那张绘着恒景登高的小几出来。
史清婉抿着嘴微微一笑,靠近些,闻见那只食盒里飘逸出来混合着梅花香的檀香味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嘴馋得很:“这几天我可就光想着梅花汤饼了,偏生厨房里没人能做出你这味道来,不是鸡汤不够清澈,就是梅花片揉得敦敦的没嚼头!梅花香味儿也怪怪的——”
说来也好笑,经历了怀胎前两个月的食欲不振后,史清婉竟然一下子胃口大开起来,每天里多多少少地至少得七八餐才够,偏生她口味又一天一个样,却是劳累了绣茗和厨房里一众人等,日日里都要想着新鲜吃食出来。
绣茗扶着史清婉在小几后面的绣墩儿上坐下,闻言,笑着露出一颗小虎牙,显得俏皮得很,摇摇头:“她们哪里做过这等风雅的吃食?一次两次上手捏不准也是有的!”
梅花汤饼,乃是取新鲜白梅花,或是干品泡了,拿上好的檀香末,添些调味粉,和面做了馄饨皮儿的样子,拿梅花形的铁模子凿扣成花形,放在鸡清汤里面煮熟。白梅花清幽灵动,檀香却是沉郁宁稳,两者结合,加上那小巧的梅花朵朵,面皮儿宣透,汤水鲜香,算是极精细的一道面食了。
这也是从前人食谱笔记中得来的法子,史清婉在现代虽说有心一试,不过却是寻不得无污染的梅花;她那空间里头倒是自生了两棵梅树,不过这么些年来从来都没见着开花过,因此却无力为之。到了这儿,她这么点风雅野趣才算是大大地如愿。
顾不得还有些烫口,史清婉直接捏着勺子舀了一片面皮儿,直接送入口中。热乎乎的汤水更放大了梅花片儿本身带有的别致清香,微甜的鲜味儿在口腔中慢慢地散逸开来。她一双水亮亮的星眸突然睁大,一时间只觉得满足不已。
瞅着自家主子抱着大汤碗大快朵颐不亦乐乎,绣茗也同样是老大宽怀。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几十盆外头特意送进来的菊花,要不,明儿把这个也拿来做点吃食?她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起既能去除寒性又能把菊花炮制得美味的食谱来……
一大碗的汤饼下肚,史清婉才搁下碗筷,转头便瞧见王子腾站在院子门口,倚门颇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她。
“瞧你吃得可真是香甜!”王子腾快步到廊下,握着史清婉的手,并不觉得凉,放下心来,点点她的鼻尖,带着些促狭地取笑道:“这样一大碗吃下去,想必我带回来的点心,你是用不下啦!”
他一凑近,史清婉那怀孕以来变得灵敏无比的小鼻子便动了动,嗅到一股咸滋滋的味道,清了清嗓子,她一双水眸瞪着王子腾,认真地威胁道:“呔!快点拿出来!你家大胖儿子说他饿了!”
只听得“扑哧”一声,绣茗忍不住笑出声来,面对夫妻俩一起投射过来的目光,她忙蹲了蹲身子:“奶奶别恼,我想起来一道新鲜吃食,现下就去厨房给您做去!”瞧见王子腾摆摆手让她下去,绣茗连忙朝着那两个伺候的小丫鬟使了个眼神,带着两人一块出去了。
冯成家的很是知情识趣嘛——王子腾扭过脸来,看着一瞬间只剩下他和史清婉的院子,满意地点点头。瞥见史清婉小猫儿似的,水汪汪的星眸湛湛发光,他心底微微一动,在这般惹人心怜的攻势下溃不成军。
从身后拎出一只裹得紧实的布包出来,史清婉眼睛一亮,接过来三两下把外头包着的蓝底碎花布拆开,里头却还有一层厚厚的油纸,拿草绳扎着。
王子腾将先前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来的披风展开来,给史清婉披上,虽说暖阳正高,可是院子里不时还会有蕴含着阵阵苦菊香的冷风;瞅着妻子眼巴巴地解开纸包上的草绳,他会心一笑。
“虾饼!”史清婉看着里头摞起来的一叠,黄澄澄香喷喷,约莫半个手掌大的小饼子,很是惊喜。
京师靠北方,因此河流偏少,多是人工修建来为了南北来往。这虾饼的作法乃是南方风味儿,原料里面最重要的一种便是生虾肉,用量颇多,因此只有在鱼虾丰美的地方才能吃到。
王子腾慢条斯理地将旁边新撕开来的油纸截了一片,捏着虾饼的边儿,送到史清婉嘴旁:“今儿去荣国府看看,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位金陵口音的老人家,拎着这布包叫卖没人理会,我问了问,便一起买了回来。”
史清婉咬了一口,虽说有些凉了,不过还是酥脆咸香得很。闻言,她愣了愣,将口中虾饼咽下后疑惑地挑起眉头:“荣国府?你往那儿去做什么?”
听了王子腾的叙述,史清婉简直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若是传扬出去,这可真是大大的丑闻!算是互殴版本的家庭暴力?她仔细回忆着,不由得带了些迟疑,貌似和红楼里面很是不一样啊……按理说,贾史氏可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封君享尽了富贵荣华,便是后来抄家什么的,都还凭借着自己的诰命身份和私房熬到了高寿安然而逝呢!
然而史清婉转念一想,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微微扬起唇角,万事皆有转机变迁,说不准是其他哪个地方出了纰漏,所以把这位老太太的安宁日子给蝴蝶了,命数这玩意儿也是保不定的……
“这是人家的家事儿,看着世交的份上,去过个场面就是了!虽说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可这勋贵家的脸面却还是得顾着点——”史清婉收拾收拾,把那十几块虾饼尽数重新拿油纸包起来,她虽说最近变成贪嘴好吃鬼,可是先前一大碗垫肚子的汤饼下去,一时间也吃不完这么多;站起身来,王子腾瞧着她那护食的动作,好容易忍住,才算是保全了史清婉的脸面。
听了她的言论,王子腾赞同地点点头,扶住她的腰身,放缓脚步,两人并肩往屋内走去:“这是自然,不过今儿瞧见恩侯,竟是憔悴不堪;他们家大奶奶如今身子已经有六个月了,没办法管家,大姑娘又受了惊吓病倒,恩侯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倒真是累得够呛!”
叹了口气,史清婉想起一件事儿来:“哎,你说这贾老爷能恢复么?若是有什么不好,他们家二爷和金陵那边二姑娘的婚事,岂不要被耽搁好几年么?!”
王子腾拥着妻子绵软的身子在窗前美人榻上坐下来,正欲倒茶过来,闻言,愣住了,他先前倒是忘了这一茬,不由得眉头皱起来。
说实话,任是谁被人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带有恶意地算计,都会有脾气的;何况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这无疑更令王子腾心冷。是以,他却是希望王悦宁能够早点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纵然仍旧是她的依仗,却不再是她能够恣意妄为的地方了。成了人家的妻子,总归得多思多想了吧!
荣国府。
“嗬……嗬……”贾史氏看着面前站着的人,愤怒的目光几乎像一把锋利的锥子,若是可以,只怕早就刺破了这人的喉咙。她奋力挣扎着想要发出声响来,可是出口的却只有喉头被阻塞住的破气之音。
贾代善眼底划过一丝冷漠与蔑然,他的胳膊被白色细纱包裹了起来,打着夹板,吊在脖颈上,恶毒地冲着僵直着身子的贾史氏笑了笑,一开口,声音沙哑得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放心,你不会立时就死的!政儿眼看着还有一个月便要娶亲,你若是死了,婚事一耽搁便是三年……史氏,你就好好尝尝这样的感觉吧,像个活死人一样躺着!为了你心爱的儿子,想必你也是愿意的,对么?”
贾史氏心底不住地咆哮着,可惜她已经再也无法动弹无法说话了。带着绝望的泪水流下来,浸湿了花白的鬓角。她了解面前这个绝情的男人,他既然这样说了,那——只怕自己连自尽的机会都掌握在他的手里了!自己该更重一点,更准一点!也不至于落得这般打蛇不死反受其累的景状……
看着贾史氏眼角的泪水,贾代善只觉得快意,同时却又觉得惋惜。若不是为了敏儿的名声考虑,自己本来是想休了这个胆敢谋害亲夫的毒妇;不过——冷笑了一声,他转身朝门外走去,这样不死不活地吊在这儿,对她来说想必比死更来得难受折磨吧!
贾赦看着自己父亲如今满鬓沧桑的模样,心酸得很。
那一日,一踏入荣禧堂,瞧见父亲被花瓶生生砸折了的臂膀和那半边衣衫上的斑斑血迹,他着实是吓了一大跳;然后才注意到母亲面色发紫地倒在后面的椅子旁,手中还死死地握着一只破碎的联珠长颈瓶,妹妹贾敏亦是浑身无力地瘫软在地,吓得脸色青白一片。惊慌失措之下,他只能照着父亲的吩咐,将妹妹身边几个随行而来的丫鬟封口,而后延请太医,这才没闹出大风波来。
也曾旁敲侧击地想要从贾代善口中得到些信息,不过却是无功而返。无奈之下,贾赦唯有承担起整个荣国府管理的事务来,虽说这是期盼已久的事情,可是在这个特殊的关口,他却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赦儿,有些事情不是你应该过问的!”贾代善瞥见长子游移不定的眼神,虽说还是有些瑟缩放不开,可是相较之下,却已经初步有了些国公府继承人的威仪。他只恨自己早年在战场上落下病根,经过这几天的折腾,不禁有了新伤,更是旧病复发,所剩时日不多,怕是不能将所有事情尽数交与贾赦了。
“是,父亲!”
父子俩这么多年来因为贾史氏而生起的隔阂之深,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消除的,贾代善明白这一点,叹了口气,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抬起来,拍了拍长子的肩膀:“赦儿,记住,日后你便是这国公府的继承人,要拿出你的气度和手段来!”
这是贾赦第一次从贾代善的口中听到这种话,他身子微僵,许是因为被父亲交托重任的不安,又许是因为这些年来受的忽视已经累积过量,一时间他竟手足无措起来。
“你、你母亲那边,就不要管了——政儿的婚事,便由你这个做哥哥的来给他打理;待他成家后,你们兄弟俩便分家吧!你妹妹,她的嫁妆我会先给她备下,到时候,你只为她择选一个佳婿,也算是全了你们兄妹情分!”贾代善看着贾赦与自己肖似的容貌,一时间有些恍惚,一件一件交代事情,神态间竟有了些下世的光景来。
听着这颇有些交代后事意味的言辞,贾赦惊呼一声:“父亲!”
仿佛没有听到儿子的呼喊,贾代善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飞快地划过憎恶痛恨,旋即一抹松快的笑容浮现在嘴角,慈爱而带着些许缅怀的目光落在贾赦身上,他重复着念叨一句:“赦儿,你放心,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