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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来,那个孩子已经被提前送走了?”徒高程眉头皱着,宽大的手掌心握着一枚圆润晶莹的羊脂玉球,很有节奏地缓缓转动着。
安福垂首而立,声音平淡态度恭敬:“是,陛下。整个宅院都烧得干净,锦衣府卫四处搜寻过了,发现花园子假山之中有一处类似通道的地方,不过却中途被大石截断,另有碎石砂砾这些东西堵住,现下里正在试着挖通,或许能找到踪迹——”
徒高程出声打断道:“不必了,即然这样……便随他去吧!将那一群人灌了哑药收监,三日后拉至午门问斩,叫天下百姓好好看着,这些成羌人的狼子野心!”想着暗卫无意间撞破的事情,他眸光冷冽如寒霜,想不到成羌人竟然在京城有这么多的探子,更有甚者,徒文慎百般宠爱的外室居然也是其中一员!即便她已经自尽了,也不能掩盖她的逆贼行径!
这一次暗卫抓到了七八个,下一次呢?京城里还有多少成羌细作隐藏在市井之间?之前几年的朝廷混乱,偏于此际成羌撕毁停战协议,细作的存在便能够解释为何成羌会挑在那个时候出兵了……想到这些事情,徒高程不由得心惊胆寒,下定了决心必定要将这些毒瘤给挖出来。
穿越过重重宫闱,徒高程在一处冷清得没有一丝人气的院子前停下,抬头一看,匾额上“承德馆”三个鎏金大字已经被厚厚的蛛网遮挡得严严实实,唯有空隙间露出一点金粉丹漆,却更显得苍凉荒败。
承德馆门口并无人,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斑驳的朱漆大门,入目便是两棵高大笔直的银杏树,并列立在庭院东栏,春寒料峭之中,枝头隐隐地有几点盎然绿意。徒高程尚未抬脚,便见几道黑影倏忽出现在眼前,正是他安排过来守门的暗卫。
“对酒当歌,人生……嗝……人生几何——”徒高程挥挥手示意诸暗卫们继续守着,走到正堂前,便听见里面似哭非哭的唏嘘叹气,浓浓的酒气隔着一扇门似乎都能闻得见,徒高程眉头皱了皱,想起昨日暗卫的汇报,转头压低声音问着安福:“喝了酒?”
安福忙应道:“依着陛下的吩咐,殿下要什么便送什么,大约有三坛子上等的梨花白!”
沉声不语,徒高程眼色暗沉地听着屋内的动静,屋子里,徒文慎竟是有些疯疯癫癫地一边哭着,一边唱着古人诗词,另外还伴随着东西被摔在地上“乒乓哐啷”的声响。
“吱呀”一声,门开了。
徒文慎正抱着一只土红色酒坛,晃晃悠悠地将它翻过来试图再倒出一点酒来,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借着酒意,便随手直接将怀里空空如也的酒坛子摔了出去:“狗奴才!再送……嗝,送酒来!再……再送十坛!”
只听得酒坛碎裂的声音,却再无动静,徒文慎抬起头来,一双凤眼里通红通红,带着如狼一般的狠绝和狂躁:“狗奴——”却在看到门口立着的两个人时,骤然噤了声。
徒高程端详着眼前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徒文慎一袭灰色的袍子,衣襟袖摆上皆是斑斑点点的酒渍,三日不见,他白净的面容已经是胡子拉碴,头发松松款款地胡乱抓了起来,犹如飞舞的蓬草,显得潦倒之极,哪里还有当年文武兼备、气韵不凡的太子模样呢?
或许是徒高程眼神中的疑惑惊诧太过明显,徒文慎晃晃悠悠地从短榻上爬了起来,倚着身旁的多宝格勉强站住脚,漫不经心地开口:“不知皇上贵足怎么往这破破烂烂的地方踏了?若是沾染得什么污秽不吉之气,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啊!”
听着他这暗含嘲讽的话,徒高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龙袍下摆飞溅上的一点酒渍,将脚旁的几块碎陶片踢开,面上瞧不出是喜是怒:“看看你放纵自己成了什么样子!你的教养呢?你的礼数呢?全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徒文慎走到几步远的书桌旁,一把将上面叠摞着的几本书尽数扫落在地,他脚步有些踉跄,多年的身手却还是在的,两手撑着,直接便跳着坐到了桌上:“教养?礼数?那是什么东西——孤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逼宫,还会在乎这种玩意儿?!”
沉默了半晌,徒高程抬起左手,将一直紧握在掌心的羊脂玉球摊放在徒文慎眼前:“慎儿,此物,你应该熟悉得很吧!”
徒文慎侧首看向徒高程,在看到那枚羊脂玉球的一瞬间,他瞳孔一缩,良久之后,艰难地张口,声音喑哑:“她呢?”
见此情形,徒高程并没有回答他,反倒是悠悠然然地在旁边拉过一把黄杨木的雕花椅子坐下来:“这颗羊脂玉球,是当年你还在你母亲腹中之时,我从宫中异珍司得来的,因为这上面的花纹似云似雾,又是难得的暖玉,你母亲素好李义山的诗词,因此对它爱不释手;你母亲命薄早早去了,你身子骨弱,长配暖玉于身体有益,故而我并没有将此物为你母亲随葬,而是留了下来给你。如今,你却将母亲的遗物交给一个出身卑贱心思叵测的异族细作!怎么对得起你母亲在天之灵!”
对于前面的一段话,徒文慎很是不屑一顾,然而当听到后面时,他的脸色闪过一丝异样,怒喝道:“你住口!你不配提我母亲,更不配辱骂我心爱的人!我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罪魁祸首就是你!”想到这些年来的事情,他眼神变得凶狠逼人:“二皇弟、三皇弟,哦,我忘了,如今还得加上一个四皇弟!你放着我们争斗不休,在御座上高高俯视、冷眼看着,就像苗人养蛊一样,把一群凶恶的毒虫放在一起,到最后活下来的,就是真正的胜利者——”他的嗓音压得极低,穿堂风吹过,带了几分阴森幽冷。
徒高程呼吸一窒,却找不到什么话语来反驳他,他内心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打得是让二子、三子来磨砺长子的主意,可最终确确实实成了相互弑杀的局面。自己身为皇父,难辞其咎。
“我知道,清屏根本不是大安人,她也压根不是什么落难的千金小姐,那又怎样?我不在乎!我心甘情愿被她骗!”徒文慎小心地将那枚莹润透泽的羊脂玉球揣进怀里,抬起眼来,轻蔑地一笑:“既然这枚羊脂玉球落在你的手里,你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想来明月巷宅子里已经没人了吧!她会把这件东西丢下,只有一种情况——”
他眼前浮现出爱人清丽巧笑的容颜,低声喃喃:“连就连,奈何桥上等三年——你一生身边来来往往多少女人,可曾有一个女人甘愿为你而去死?真可悲!”
徒文慎最后的几句话噎在喉咙里并不清晰,因此无论是徒高程还是安福都没听清楚。
站起身来,徒高程看着地上的碎瓷陶片,深吸一口气:“崔氏那里,你既然不记挂,日后也就无需再管;至于你的那个女儿,已经被送走了,看在血脉相承和你母亲的份上,朕不会去派人去找她;是福是祸,端的看她自己的命数!能从那样一场大火里脱得性命,想必也不至于福薄到那儿去!”说罢,他抬脚便往门外而去,头也不回,徒留下满室狼藉与呆立的徒文慎。
木门重新阖上,屋内再度恢复了寂静。徒文慎看着眼前这破败萧条的一切,一下子跪倒在地,捂住胸口压抑着恸哭起来。
朝廷上众臣争论不休,对废太子的处置最终决定了下来。废太子永囚承德馆,遇赦不加恩;收回太子府,另则一佳地允准太子妃崔氏别居,两位皇孙不受牵连,仍录于皇室宗册。这个结果令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虽说耳闻外面的事情纷纷扰扰,不过史清婉却不愿意王子腾沾染到其中,平白引来事端。
要知道,自从太子逼宫被废囚禁于承德馆、皇帝更下了一道永不加恩的旨意后,二皇子一派与三皇子一派的斗争便搬到了明面上。虽说王子腾在朝廷那么多文臣武将之中、职位并不打眼,然而耐不住他升迁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再加上他和陈禹徳、苏和业的关系,两派却是都盯上了他;今日送个奇珍异宝、明日送个娇姬美妾,被坚辞了之后还锲而不舍,直闹得王子腾是又烦躁又担忧。
“真是呆子!亏得你往日总自矜是有勇有谋!”史清婉将口中光溜溜的一粒梅核吐了出来,端起手旁的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咙,嗔笑道:“你若是受得了‘惧内’的名头,我便替你担上这个河东狮的称号!至于银钱器物这些玩意儿——之前大安和成羌打了一仗,朝廷上不是因为国库的事儿闹闹嚷嚷好久?你只把这些东西收下来,一件一件录下来交给皇帝就是!”
瞅着王子腾若有所思,史清婉眉眼一挑,将手中茶盏搁在身边雕漆朱红色什锦攒心小几上,杯盖和杯身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促狭地吃吃笑着,只道:“莫非王将军舍不得那几个娇娇袅袅、秀色清芳的美人了?”
“胡说八道!”闻言,王子腾抬头很有威胁意味地瞪了史清婉一眼:“我究竟舍不得谁,你不是最清楚?偏偏嘴上还这般不饶人——”
史清婉懒懒地从美人榻上撑着坐起来,将腕上两枚清亮亮的白玉镯子褪下,复又躺了下去:“你呀,就是瞻前顾后的!这会儿倒是不愿意得罪人了——依着我看,无论是二皇子还是三皇子,他俩谁都登不上那个位子!”
王子腾正挥袖振笔疾书,闻言,手上动作一顿,有些讶异地看着一派慵懒姿态的史清婉:“何出此言?”自家妻子见识非同一般妇人,便是寻常男子也比不上,这些年来,王子腾受益良多,早已经习惯了妻子惊人之语;然而这毕竟是关乎一国生计的大事儿,王子腾也想听听她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太子是什么人?那是皇帝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一手带大教养多年,感情自然深厚,不是底下二皇子、三皇子能比得上的!太子此番犯了大错,树倒猢狲散,麾下不少人转投了这两方的阵营,落在皇帝眼中能讨得好?别的不说,帝王猜忌——”史清婉想起历史上曾有过胤礽二立二废的事迹,笑了笑,话锋一转:“何况皇帝如今身体还康健,底下两个儿子便为了他身下的位子争斗不休,还折了一个最看重的儿子,兄弟阋墙,甭管哪家家大业大的,都是忌讳呢!”
将她这番话听进耳中,王子腾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两道身影,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大定。起身从书桌后转出来,一把将正欢快吐梅核的史清婉打横抱了起来,对上史清婉尚且漾着些惊讶的璀璨美眸,他语气诚恳,笑容里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股痞子气:“奶奶给小的出了这样好的主意,怎么报答才好呢?”刻意做出一副苦思冥想状:“小的身无长物,唯有这一身的腱子肉最招奶奶喜欢,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流氓!唔——”
小翠鸟在夜色漫漫的掩护下完全没有被屋内两人察觉,立在窗前石榴树上,它摇头叹气,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主人的娘在打架中力有不逮,沦陷敌手啊!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