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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烽烟之中,有少年一人满身是血的匍匐于地,紧紧地攥住过路人的衣角,用极为污秽的双手将过路人的衣衫染脏,嘴里嗫嚅着,“救命……救命……”
那过路人却是不为所动,只低眸轻扫了一眼自己脚边的少年,冷冷地道:“撒手。”漠然的样子任是谁瞧了都会选择敬而远之。
对于过路人来说,少年不过是万千悲苦百姓中的一个,算不上最悲惨的,亦算不上最特殊的,没有能让他出手相救的理由。他们这些注定成为谋士的人,自幼时起就知晓,乱世天下,有无数正在遭受苦难的民众,多到容不得他们心软的见一个救一个,所以,他早已习惯漠然地应对眼前的一切,甚至可以做到完全的不为所动。
可是,对于少年来说,过路人是他存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在战火燎原的时代,不是每每都能恰好遇到取道战场的人,就算真的能遇到,少年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因而,为了活着,就算是面对过路人这般冷然的神色,少年亦是执着地坚持着,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所幸,过路人虽是冷然却终究不是无情之人,他还是救了少年,尽管颇为不情愿。
过路人会些医术,替少年寻了草药包扎伤处,真的救回少年一命。后世有言,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过路人虽是不知此话却还是这么做了,将少年带回了自己在河内的家中,分派些杂事予他,给他一份工钱,供他温饱。
如此,过路人想此后他与这个少年除了正常的主仆关系,大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可是,想法是一回事,事实却又是另一回事,他想和少年自此不再有交集,少年却是不想。为了能够拜他为师,随他学习医术,少年一连数天守在门廊处堵他,只要一见他就立刻跪拜于地,央求他教授他医术。
过路人本是不愿,但因是被少年死缠烂打地弄到头疼,就只能应允。不过,既然应允了少年,过路人也就不会含糊,他自知自己的医术不过是细枝末节,便将少年委托于军中的军医,以帮助少年达成心愿,时而,他还会赠送少年几本医书。
久而久之,过路人与少年之间形成了深厚的情谊,虽非父子却尤胜父子。
而这少年便是小二,过路人自然就是司马懿了。
知晓此事之后,我笑笑调侃司马懿,言:“仲达,你果然是嘴硬心软的人,总是抵不住别人的坚持和执拗。”
他翻翻眼,没有好气,“这都要怪我遇上的无赖太多。”
“……”
被他的言外之意一噎,我有片刻的哑口无言,随后,嫣然一笑,故意地道:“我会帮你多多照顾小二的。”
他却是丝毫也不领情,还略带嫌弃地言:“罢了,经你照顾的将士有几个还活着?”
“……”
我又是一默,此番却是良久想不出言语应对。
留在军医处的这些时日,我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每一个染病的将士,帮他们熬药,给他们喂药,替他们简单的擦拭身体,甚至还会同他们说些有趣的故事……自认该做的全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全都做了,可是,那些将士们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病逝,不曾有任何的停留,就连“另一个兵士”也不例外。
“另一个兵士”离世的时候,我哭得极为厉害,比看到其他的任何将士离世都要伤心,那时的感受就像是在本就荆棘满布的心口之上又补了一刀,痛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偏偏,即使是在弥留之际,他还是维持着微笑,问我,“你说过的,去了就可以归家了,不是骗我的吧?”
那一瞬,除了机械地颔首,我不知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而他看见我颔首笑得更为愉悦,拉着我的衣袂,满怀期望地道:“若是有一日诸葛先生收复了襄阳……你定要告知我……”
我点头,呜咽了良久才勉强应出一个“好”字。可是,自己的心里又是那般地清楚知晓,襄阳此后都不会再回来了,永远都不会。
“襄阳……家乡……襄阳……家乡……”生命的最后,他不停地呢喃着这两个词,至死方休。
我想这大概就是自古为无数文人骚客吟诵的思乡之情吧,如同执念一般地深深根种于他的内心,连面对死亡都割舍不去。而他的死亡,也将这份执念栽种在了我的心中,让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点回到孔明和不弃身边,因为只有有孔明和不弃的地方才是我的家。
“阿硕——阿硕——”一声高过一声地唤,经过许久才将我从回忆中唤回。
茫然地看着司马懿,我扯唇笑,呆愣愣的样子,“嗯?怎么了?”
“我只是说笑,没有其他意思。”他解释,双手扶上我的双肩,带着安慰,“那些将士的死都与你无关,你毋须自责也莫要太过难过,记住你曾允诺我的话,会试着将一切都渐渐变为过去的。”
我莞尔,不再是茫然的样子,坦诚而无奈,“就像是儿时执笔学字一般,起初手指会疼得厉害,久了,手指上生了茧也就没有那么疼了,所以,经历了这么多的生离死别,我的心也起了茧,不会那么疼了,甚至,只要不是和我有所相交的人,我都渐渐地可以做到平静以待。”
闻言,他笑起,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哀悯地道:“阿硕,你很适合乱世,若你身为男子,想来定会是个极为佳好的谋士。”
我笑,心里想得却是,根本就不是我很适合乱世,而是乱世逼着我去适应它。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我越渴望活下去,就越自然地逼着自己改变。
“好了,午时将至,我去熬药了。”为了转换心绪,我道。想来,只要有所忙碌就不会多想,这也是为什么在这里,我见证了那么多痛彻心扉的生离死别,还是没有垮。
“嗯。”
熬药是我在军医处每日所必须做的事情,消磨了我的大半时间,但是,在消磨时间的同时,我也学会了很多,远不仅仅是医药经验可以涵盖的。
熬药这样一件看似极为简单的事情,似乎只要炉火煨着药壶就好,背后却有着极难把握的分寸,不论是水的多少,放药的先后还是炉火的大小,都是需要注意的事情,若是一个错处,很可能就是毁了几个时辰的心血,更甚的是延误了无数人的病情。
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一个选择,一个意外,就会将你完全调离原来的道路,再也无法回到原处,而这道路的转变也必将影响着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所以,任性是需要分时机的。
譬如,此今,我就没有任性的权力,我是一个医者,或者更正确地说是一个学医的人,在面对病者的时候就只能拿出自己所有的细心和成熟,给予他们任性的权力而不是给予自己。
因而,当我端着热烫的汤药去给病者们喂下的时候,面上永远是和善的微笑,言语含蓄,照顾着他们内心的感受,挑着好的说,撇开不好的。
“阿硕兄长。”给小二喂药的时候,他攥住我的衣袂,关切地问道:“我懿叔和师父他们好不好?有没有不适?”
我拍了拍他的手,习惯了每喂一次药给他都被他问一次,“好,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你让他们担忧了。”
一句话,少年撇下了嘴角,纯真的眼眸满含愧疚,“都是小二不好……”
我笑得温和,缓缓地给他喂药,“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不好的话,与其不断的埋怨自己倒不如快些让自己好起来,这般,才是真的为你懿叔和师父好。”
他却是摇摇首,愧色更甚,拉着我的衣袂将我和他的距离缩近了些,在我耳边低声,“阿硕兄长,我不行了,活不了多久了……”
闻言,我端着药碗的手一个不稳地颤了颤,溅出些许药汁在我的手背上。不过,奇怪的是,我竟是不觉得疼,恍若滴落的液体不过是寻常的凉水一般。
“你一个小娃儿,不要胡说。”我笑意不改,淡淡地拭去手背上黑黄的药汁,看着药汁的痕迹消失,才顿觉找回了自己原本的心绪,淡然、平静。
“我没有胡说。”像是刻意反驳的言语经过小二的口中却是变成了悲伤的陈述,“我学过医术,虽然还不精深,但是,判断生死还是可以的。”
我张张唇不知晓要怎么驳斥,遂躲避地转过眸子,低声道:“快些喝药吧。”
“阿硕兄长。”悲伤转为哀求,他硬是要说下去,“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告知懿叔他们好不好?”
“不可能!”未多作思虑,我答得快而坚决。
“阿硕兄长……”他哀求的意味更浓,透着急切,“你也不想懿叔他们伤怀是不是?他们很忙,很累,实在不该再为我的离去分神,那般,他们真的会垮的……阿硕兄长,我求求你了……”
被他的言语动摇,我忖度了片刻才作出回答,“不可能。”的确,我不想司马懿他们伤怀,可是,小二对他们来说那么重要,若是不能送他最后一程,对他们来说又该是怎样的遗憾呢?
“阿硕兄长……”攥着我的衣袖,轻摇着我的胳臂,他换央求为撒娇,“求求你……”
我依旧摇首。
“阿硕兄长……”他不依不饶,甚至对我扬起明朗的笑容,讨巧、惹人喜爱的模样委实令人难以拒绝,再加上他偷偷地换了称呼,“阿硕姊姊,你就答应我吧……”更是让我不知该如何拒绝。
小二是知晓我的性别的,却不是由司马懿告知的,而是在我第一次给他喂药的时候,他不甚触碰到我的手腕,号脉号出来的。
“可是,你懿叔终是要来瞧你的,待你走了又怎么会发现不了?”我失笑摇首,觉得这孩子委实天真了些。
他却是一点也不为难的样子,“那就能瞒多久就多久吧,阿硕姊姊,拜托……”
心口一软,我迟疑地应下,“好吧。”
随即,他欢欣一笑,使我眼前的阳光又增添了许些。
“当年,你是不是也是这般央求你懿叔教授你医术的?”捏了捏他的鼻子,我忍俊不禁。
“才不是。”他理所当然地答,“懿叔是男子没有阿硕姊姊那么心软。”
“你倒是聪慧。”
……
我本以为小二将自己已经时日无多的事情告知我,就势必会在离去前见我一面,就算没有什么话想要同我说也会对我再拜托一番瞒住司马懿他们的事。可是,直到我看到那纯真的眸子紧紧的闭着,触碰到那具冰凉的身体,我都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见我的消息。
小二是病逝在夜里的,安安静静的没有呻/吟,而我得知他离世是在翌日清晨,由那日向司马懿言说小二病倒的小医童告知的。彼时,司马懿等人恰好不在营帐中,外出点收药草去了,这几乎是每日中,唯一一个他们不在的时间。
小医童说,小二是故意不要见我的,他不想让我看着他死,不想让我更为伤怀。
对此,我只能抱着他的遗体苦笑,真傻,这孩子真傻。
他难道不知晓,看着他死我会悲痛,可是,看着他的遗体,知晓他的善解人意,除了悲痛我还会心疼,而心疼对于如今的我来说是比悲痛更为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