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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刘禅,性温敦,能容人,喜好舞乐享乐,却厌恶读书治世。
因而,我常想,孔明所谓的“辅佐”其实就是“代替”,代替那养尊处优的小少年处理政事。
其实这也挺好,至少无须担忧小少年做出什么荒唐的决定,贻笑大方。
但是,时机不对。
如今的局势说紧张倒也不算紧张,毕竟,目前为止,皇后吴氏还未曾做出什么妨害的举动。但,仍旧不可将其称为平和,到底,人心难测,暗箭难防。
不过,世事总有难料的那一面。
譬如眼前,少年悬梁刺股,怒发冲冠地对着几摞文书瞪眼,一边瞪眼,一边挠首,还一边哀怨万分地碎碎念,“烦死了,真是烦死了,什么入城难民,什么兵甲辎重,想要就拿便是,非要废话啰嗦地写这么多……谁有时间看这个啊,还不如多欣赏几首乐曲或几支舞蹈……”
而男子优雅地坐在一旁,羽扇轻摇,时而品品茗,时而看看书,要多悠闲就有多悠闲。最多,他就只是帮少年整理整理面前半晌不曾消减的文书,然后,淡然催促,“太子,得快些了。”
然后,某太子欲哭无泪。
我“扑哧”,嬉笑出声,不紧不慢地向着那二人靠近,心想,难得,孔明能有这般得闲的时候,也难得阿斗能有如此忙碌的时候。
可,阿斗不知,看到我犹如看到可以救命的神仙,眉开眼笑,“月姨,你可是来了。”
那语气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惜,某人公私分明,脾性内敛,看到我宛若不曾看到一般,从容不迫地说了句,“治国乃大事,还请太子尽心。”
紧接着,那太子就笑意凝滞,回眸到原处,愈加的委屈烦躁。
然而,不论有多么的委屈,多么的烦躁,他就是不曾回顶或是驳斥身边的丞相一句,好似对他分外畏惧的模样,可是,我们都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
阿斗荒诞,但,尚能辨别是非,知晓孔明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他以及这个国家好。而且,他也知晓,自己能活到如今,除却我的表面功夫,还有孔明的暗中周旋。
所以,就算不是一个好太子,好皇帝,在我心目中,他依旧是个佳好的孩子。
一个即便没有甘夫人托付,我也想要让他活下去的佳好的孩子。
我走近,将手中雕饰精致的食盒置放到几案之上,对着阿斗,实际却是对着孔明说道:“已是过了晌午,就算不要午休,也该用些饭食吧。”
“正是如此。”阿斗附和。
可是,某人浅淡,不温不火地回答:“过午不食。”
然后,阿斗就绝望了,垮着唇,偷偷向我望来,无比委屈的样子。
我心疼,正欲再劝,却听男子话锋一转,妥协,“罢了,倒也真有几许饥饿之感。”
说着,他起身。
我莞尔,阿斗狂喜。
……
精致的食盒当配精致的食物,因此,自其中取出的并非寻常的饭食亦非热气蒸腾的汤面,而是一碟又一碟色彩明艳,拿捏细致的糕点,绯中缀着绿,栩栩如生得颇为灵动。
桃花糕、桂花糕、白兔糖……仅是看着便已让人胃口大动。
阿斗更是把持不住,即刻抓起中间一块,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他一边吞,一边赞叹:“好吃,好吃,月姨,这糕点也实在太好吃了吧。”
我微笑,抚着他的背脊给他倒水,劝他慢些。接着,目光投掷到孔明处,等着他的表扬,可,他却了然一笑,慢条斯理地用下手中的半块,笑道:“阿硕,你若是想给太子举荐庖厨,直接言说便是。这般,只会让太子误会你的厨艺。”
我撇嘴,对他这等行为实是哀怨,但又舍不得说,便就哼了哼,转而,将眸光再度投注到阿斗身上,询问:“阿斗,若是月姨将这般厨艺的宫婢安排到你身边,你可愿意?”
终究,是为了保护他,所以,我也不想骗他。
“宫婢?”他重复,然后,会意,无碍地一笑,“此事,月姨做主就好。”
我摇摇头,告知他,“阿斗,你是太子,即便需要为人保护也总要自己愿意,若是你不愿,月姨也不会强迫。”
我不想,本意是佳好的保护,却因违背了他的意愿而变得不该。
他却摇首,停止吞咽糕点的动作,看着我格外认真,“月姨,我想活下去。”
“就算,自我娘亲离世后便有无数的人想要我死,我也期盼着可以活下去。”
“这天下是我娘亲陪着我阿爹打下来的,所以,只能是我的。”
我叹息,啼笑皆非,“阿斗,你知晓吗,天下不是物什,不是你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若想要就得去争去抢,就算有陛下赐封的太子之位,亦不可掉以轻心。历史之上有多少太子没有继位,你不会不知晓,从奚齐到扶苏,每一个都是鲜活的例子,难道你还能比他们更为仁德聪慧吗?”
他默了默,没有答话,却倏地屈膝在地,仰面凝视孔明,稽首大拜,“刘禅求丞相提点,助禅登上那至尊之位。”
虽然是个孩子,但他尚算聪颖,知晓应该求助的人是谁。
可,那人并不在意,同样屈膝于地,叩拜刘禅,“太子折煞老臣。”
“丞相……”刘禅吃惊,随即,将额首拜得更低,言辞恳切,“禅虽愚钝,但,尚有进取之心,望丞相不吝赐教。”
孔明默然,不发一语。
“丞相……”
“……”
最终,阿斗没辙,只好转而向我寻求帮助,“月姨,这……”
“这,这什么这?”我失笑,实在是憋忍不住地将他扶起,“你是君,他是臣,他说得没错,你这般乃是对他的折煞。”
“可是……”少年辩解,似是觉得我同孔明误会了他的意思,有些慌乱,“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寻求丞相相助……”
相助?闻言,我笑得更是愉悦,一边再将孔明扶起,一边解释:“傻小子,你觉得他如今留在此处是在做什么?”
刘禅“……”不甚明了。
我摇头,恨铁不成钢地言说透彻,“就算身为丞相他也没有必要逼着你亲自批阅奏折。阿斗,他一直在教你,只是你不愿学罢了。”
到底还是孩子,轻易无法体味长者的良苦用心。
刘禅领悟,没有叩拜,但,又是对着孔明行礼,“有劳丞相教导,禅必一生将丞相当作老师。”
孔明颔首,总算是受着了。
但,就在此时,皇后驾到,没有通传,没有预告,领着浩荡的内侍宫婢款款而来。
她身后的随侍手中亦是提着一方食盒,同样的精致非常。
初入,她便和善地笑起,姿态亲昵地说道:“太子总算是懂事了,知晓要将丞相当作老师,如此,也不枉丞相的谆谆教导。”
太子抿唇,神色冷淡,不情不愿地唤了声,“母后。”
可是,即便唤了,谁还看不出他的不满?
这孩子……
接着,我与孔明又同她行了礼,恭敬唤道:“皇后。”
她坦受,笑着言:“丞相与太子半日理政怕是难抵饥饿吧,我寻人做了些糕点……”说着,她转首,正欲让身后的随侍将食盒拿过来便发觉到几案上糕点的存在,有些尴尬,但,依旧从容,“原来,丞相夫人已是备好了茶点,倒是本宫多虑了。”
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皇后哪里话,寻常手艺的糕点怎能同宫中御厨的相比。是臣妇妄为才对,竟然忘记宫中诸物齐备,岂会缺了夫君同太子的饭食。”
她摆手,并不责怪,反倒颇为赞许,“丞相夫人与丞相感情甚笃,夫人担忧丞相也是应当的,怎会是妄为之行?”转而,她又望了望孔明,含笑嘱咐,“丞相,这般佳好的夫人,你可得好好珍惜。”
“自然。”
也就只有这么个时候他会回应如此话语了。
偷偷地,我对他扬眉,意思是说,看吧,皇后都让你好好珍惜我了,你如若不从便是违抗君命。
他不以为意,并未理睬我的小动作,而是,请唤刘禅道:“太子,小憩过后也该批阅奏章了。”
刘禅撇嘴,满眸哀怨,恢复小儿脾气,“又批阅奏章?丞相,可不可以再歇歇?我突然觉得有些晕眩。”
孔明哂然,看着他笑意加深,没有说话。
如此,小少年也就知晓自己老师的意思了,没再反驳,乖乖地坐回原处,拿起面前的文书烦躁地看着。
见状,皇后失笑,“还是丞相厉害,竟是能够说得动阿斗,以往,他可是怎么也不愿触碰这些物什呢。”
我亦是笑,同时,很庆幸。庆幸此番阿斗争气,没再让孔明替他处理政事,不然,可就真有能被皇后诟病的地方了。
随后,我请辞,“女子不得参政,这般,臣妇便就先退下了。”
皇后赞同,亦是离开。
离开后,尚有一段路途需要同行,皇后无事,便就同我闲聊起来。
她说,“听闻,以往,在荆州,县府内务皆是由丞相夫人管治?”
我颔首,片刻,又摇头,解释,“臣妇无才,不过是协助简先生做些琐事罢了,并非管治。”
至少,在荆州之时确是如此,至于后来到益州,就无须告知了。
“那丞相夫人也是贤能。”如若认定,她慨然赞叹,“都说丞相夫人女身男志,看来不假,能得夫人相助真乃是我大汉之福。”
福?我好笑,心想,不是祸,也就不错了。
不过,面对身前的吴氏,倒还是得装得内敛些,谦恭道:“皇后过誉,臣妇乃一介寻常,怎可能造福大汉,反倒是皇后有德,嫁予陛下后便有两子,还促得汉国建成,正当是有福之女。”
“丞相夫人莫要恭维。”听罢,她却没有喜悦,而是认真说道:“陛下常言夫人乃是这朝堂之中最感进谏第一人,有些话就连丞相都不敢说,可夫人敢,这恰是本宫欣赏之处。”
我默然,疑惑,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么大的胆量了?
可,面上依旧淡淡然,回答:“是陛下器重。”
说来,倒也是真,若是没有刘备,我在蜀汉又怎么会有如今的地位?所以,是他将我拖入乱世,也是他将我送至高处。
“如此,丞相夫人必是忠于陛下的了?”她询问,先是随意,后又是诘难,“那天下万民呢?”
这是……招降?或者,更贴切地说,挖角。
但,我还是怔愣了,思虑片刻后,深意一笑,“皇后这话有误,什么叫陛下与万民?陛下代表的就是万民,皇后执意将其分开,恐是会为旁人误会。”
若是刘备在,只怕当即勃然大怒,到时,别说太后就连皇后的身份她都不用要了。
噤了噤声,她也知晓自己失言,遂笑笑,附和,“丞相夫人说得是,是本宫有失。”
她解释,“本宫并非想要冒犯陛下,只是想问夫人觉得太子如何?”
总算是绕到重点了。
“太子……”我说着,坚定道:“陛下亲选自当佳好。”
“当真?”
“当真。”
她冷眼,笑容浅淡,但,没有撕破脸,“如此,夫人便是不愿听闻本宫的提议了?”
我点点头,肯定,“还请皇后见谅,臣妇早受甘夫人所托。”
“也罢。”她不强求。
可我不忘试试规劝,“陛下年少起事,与荆襄恩情颇深,其下老臣亦不例外,而太子恰是诞于荆州,所以,当是众望所归。而皇后长于益州,未曾有与陛下共过患难,即便陛下疼爱,也不会为了皇后做出违背众臣意愿之事。因而,皇后还是做好皇后得好,日后必能安养终老。”
她笑,“有这么容易?”
“又有多难呢?”我摊手,同她分析,“太子无母,太后之位除了皇后还能谁能担待?而且,太子仁善,非是残害手足之辈,必然不会发生魏国以往之事。”
曹丕与曹植,那段“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谁不知晓呢?
她顿了顿,然后扶额叹息,“容我想想吧。”
我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