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米哼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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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九,宜祭祀、嫁娶、开光、交易

    寅时三刻,张云溪被丫鬟婆子们服侍起床。今日是林晗出孝的日子,也是他一生中新的起点。在这一天,他将被记入宗谱成为宗子,并且告祭先祖表明林氏家族后继有人了。

    作为宗妇,她带着穿戴整齐麻衣孝服的林晗在天还未亮的时候,赶往他父母坟冢的所在地。林家的祖坟所在的坟场,这里埋葬的都是林家的先辈们。每个坟冢,都用汉白石重新修葺过。很是庄容肃穆,站在坟场不远处张云溪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高高的牌楼她轻轻拍了拍林晗的肩膀:“还记得如何走吗?”

    “嗯!”林晗点点头,他表情很是严肃。

    “那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张云溪是想陪他过去的,一个小孩子天还未亮的时候在坟堆里面走动,很是不安全。更不用说,这个孩子还要三跪九叩的向前行进。拜了宗祠碑,才能去祭拜父母。但是,在这个古代,女人是不允许进入这个牌楼以内的。除非,是即将入土的老女人。因为女新阴气重,进来就等于即将进入。她还不想死,所以只能站在这里等着。当然,进去后被直接埋了的可能更高。

    林晗点点头,一脚跨进牌楼。在长长地往生道上,小小的身影大步的迈三步,叩头三次。一直到主碑前,正好九个叩首。这对于大人而言,都是一条不短的路。也许是建筑设计的关系,虽然计算并不远的路途,可实际上看起来却十分遥远。也许就如同那阴间的回魂路一样,遥不可及分两界。

    张云溪一身素白,站在牌楼前双手拢在袖子里拘在小腹的位置。倒不是寒冷,而是她个人很喜欢这个姿势。莲叶袖正好遮盖了手掌,很有一副亭亭玉立的感觉。

    林晗叩拜完宗祠诞碑,仰望了一下上面被阴影笼罩的文字,藏进有力的文字如同钟馗一般震慑着各方鬼神。他原本忐忑的心,一下子因为这种威严肃穆而变得安宁。他从一边小厮手里接过打满水的木桶和另外一个装满葬仪的篮子,一个人一步一步的通过廊道走向自己父母所在的位置。这是年初牵坟的结果,原本并不在这附近而是要更远的位置。只是因为他的关系,父母、祖父母的坟冢被迁徙到了这里。好在他们家一直一脉单传,并不比正房嫡支好多少,坟地还算够。至少,他当时估算过算上母亲和自己,还能埋下三代人。

    他走到父母的墓碑前,那是一座合葬墓。一块宽大的灰石碑上,雕刻着父母的名讳和诞辰祀年。他用小扫帚将坟墓平台周围都仔细打扫了,然后将一边的高杆上的番换成新的月牙钱串,才跪下磕头。将祭品一一摆上,五花五钱五寿山。

    他给父母点了香,拿着干净的帕子沾了水清洁者那墓碑,一边清洗一边将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一一禀告。他没有按照礼书上说的做,母亲说祭拜父母不能只是依靠形式。形式说,你要三杯酒就三杯吗?知道的人,是你懂礼。若是尖酸刻薄的呢?会不会说你只是做做样子呢?此时祭拜,不过是儿女告诉父母自己不能总是沉浸在悲伤中,该走出去了。为了日后的日子,告诉一声罢了。诚心实意,没有人看着你如何就按照自己想得去做吧!至少,在进入宗祠进行其他祭祀活动前,他是自由的。

    所以他仔细的给父母擦干净墓碑,然后跪坐在冰凉的砖板上,态度端正给父亲倒了一杯酒放在小小的祭台上:

    “父亲,娘亲!孩儿来看你们了!”

    “距离上次一别,已经半年多了。母亲对孩儿十分好,她在用心教导孩儿为人。今日孩儿来,是想说孩儿要出孝了。母亲说,这本就是实心实意的事情。弄些虚妄的东西,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孩儿觉得,孩儿在这里是孩子自己的决定。三年了,孩儿无时无刻的不再怀念二位。但是,孩儿必须长大,然后去孝敬她。孩儿相信,父亲……娘亲一定能够理解孩儿的。她对孩儿甚好,不曾辜负娘亲的托付。

    父亲,儿子已经学习论语了。尚书和史记也开始学,不过母亲说让儿子走出去看看。过几天就起程前往陇西那边,一路走走看看。跟着的有很多世兄,因此父亲不用担忧。母亲那边有会武的能人,儿子一路必然无忧。只是儿子觉得,书中说的有些东西,不如用眼睛去证实。虽然族中长老希望儿子以后能够荣登高位,可是看着母亲儿子觉得带领一个宗族,并不是高位权贵才行。

    这些年儿子一路看过来,纵然说高官权贵能够打开一条康庄道。但是,一个宗族不能依靠与皇权一直存在下去。若是乱世呢?母亲说,京里的圣上会在老圣人离开后,对功勋动手。

    功勋显贵,是当初立国安稳之根本。儿子觉得,若是他能对功勋显贵动手。那日后必然也会对儿子动手。只是不知道,会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儿孙。哪怕儿子为官做宰如何小心谨慎,一旦天子盛怒必然是九族之祸。毕竟,儿子日后不是族人,而是族长。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家族。儿子能够遇到母亲,能够接触到千年世家,都是因为宗族的关系。

    儿子想,去看看陇西贵氏的安身立命的道理。兴许,儿子能从中找到儿子自己的道路。儿子知道,母亲的聪颖必然知道会是什么。但是儿子不敢问,那是母亲可能留在这个宗族中的留手。母亲没有子嗣,也不会有姻缘。儿子日后是要娶妻生子的。她也会有担心。毕竟儿子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若是那日儿子长成,必然会对她形成威胁。若是儿子是个孝顺的,她必然能够……可若儿子……

    虽然儿子能够保证,但未必能够安心。儿子会孝顺她的,不管日后如何。儿子都会对她如生身母亲一般。虽然这样,也许会对娘亲有所不敬。但是儿子认为,她对儿子好。”

    林晗说的句句真切,少年清脆的嗓音在清冷的清晨一字一句的,从他小小的挺拔的身姿中溢出。在空旷寂静的,刚刚有了鸟鸣的坟冢之中,显得庄严而慎重。他稚嫩的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挂着清晰地泪痕。小小的身影在地上用力的磕头,然后最后擦拭了一遍父母的墓碑。将带来的金银串儿烧了去,然后拎着木头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的脚步是沉稳的,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迷茫和蹉跎。张云溪站在牌坊下,一直都未曾动过。她就那样微笑着,一袭长裙迎着早晨的清风,循着露珠的气味站着。林晗走过转交,再次跪拜了宗祠碑。面向牌坊走来时,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阳光在哪素服女子身上慢慢溢出。一时间,让他内心的酸冷消退。

    他加快了步子,脸上渐渐淡了笑容。一串清脆的鸟鸣在四周响起。张云溪抬头看了看牌坊上面,似有喜鹊飞过。

    “看到喜鹊了呢!”张云溪伸手将他脸上的发丝别在耳后,看着他一根长辫的样子:“你也该到总角之龄了呢!”

    “母亲!”林晗感受着那冰凉的指尖在脸上划过,一把握住脸色微红:“您怎么不在车中等我呢?夏虽暖,但这清晨还是寒凉的!”他复又看见站在一边的丫鬟和婆子:“你们怎么不知道让太太进车里去,一个个都是死人吗?”

    “好了好了!”张云溪看着他通红的耳尖,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是我决定在这里等你的,以后每年你来祭祀,只要我在我就会来等你。”

    “母亲!”林晗慢慢低下了头。张云溪理了理他的头发:“上车吧!先去宗祠,然后家里有小宴准备着。我亲手给你做了衣服,还要试试看是否合身,不然还得快点改改。”

    上车来到祠堂,祠堂位于东部。车马停下后林晗先下的车,然后张云溪才下车带着他走进祠堂。

    林家的祠堂为一个独立的而进院落。刷白的墙上用青瓦装饰的院墙。在门外,用石雕装饰了两边的墙面。一边是迎春报喜,一边是百子同福。都是寓意很好的装饰。门是一座石雕堆砌的垂花门,虽然看着不如横门庄重,但是却带着江南地区独有的私密和秀谐。门前挂着笔道苍茫的四个大字:邱林祠堂。

    跨国高高的门栏,张云溪同林晗走进院落丫鬟小厮则留在外面。门只有门廊没有门体,表示对族人的接纳和欢迎。生来迎,逝者送。

    院落中铺着大方青砖,纵横交错很是平整。上面有着历代人走过的痕迹,有些砖石被磨擦的光滑噌亮。在百步左右的位置,是一座双飞檐斗拱的殿堂建筑。没有北方高耸的夯土建筑,这是直接利用木材挖掘地基建造的。一根根圆木支撑着巨大的屋顶。双层矮檐,微微向上翘着。有铜铸贴金的鸱吻位于檐上,欲与于飞的样子,很是吸引目光。

    在门前,挂着一幅木刻楹联,书:梅鹤风标;露鸟孝瑞的四字联。用的是瘦草,连体书画。简单入木三分的力道,木刻本身沧桑藏力。一看就是久经风雨的佳品,木穰吐金竟是那金丝楠木。横批:久德位孝。也是四个字。

    很是简单干练,同这碉楼画栋的建筑风格迥然不同。张云溪带着林晗走进大堂。正对着的是一副祖先鱼牧图,用的是上好的牛皮铺陈熏炙而成。切割保养后镶嵌在木制框架中。正面没有座椅,只有三个蒲团。左右各两排座椅,后由余空间,可以供多余的人站立或坐。在后面的墙上,两边各有一副白底黑字的石刻。那是家族的字辈。

    左边是男性子嗣的书:文与光世大,玄一明良泰,时兴秉国成,定天景佳昌,英贤维帝佐,始迁祖讳瑞。

    林晗的父亲、林黛玉的父亲以及现今在世的林家三房、四房同辈的,都是昌字辈。中间选用五行水来镇名。他们虽然不将字辈带入日常交往,但是如果真的要递交名帖或者文书,还是要用的。

    比如林如海,他姓林,名应该是海昌。字:如海。四房当家林沇,也是如此。名是:林沇昌。

    林晗一脉,为英字辈。他的全名应该是:晗英。中镇字为:火。火去艳阳,即为:日。

    左边是女子的,书:本根培植厚;滋润在元良;福荫钟奇秀;经幡蔚翠芳;禾玉縡盈祥;枝叶能留意;咸分上苑香。

    黛玉就是玉字辈的。不同于林家男性隐世的传统,他们的字辈都回在后面。只是中间的字没有男性要求那么严格,那是父母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来取得。比如现在名林环的贾环之妻,她叫林箬玉。一如黛玉的黛是林如海自己起的一样,她的箬玉也是她的父亲为她娶得。

    族老此时只有三叔公、三房嫡长子三房家长林沛和四房家长林沇四人以及他们的夫人和长子。

    仪式简单而隆重,林晗跪在蒲团上给祖先上香同这三叔公用苍老有力的声音念诵着绵长的林氏家训:

    孝始于事亲,终于报国,移考以作忠,即显亲以全孝,此之谓大孝。

    孝为立身之本。若不孝于亲,必不能忠于国,友于兄弟,睦于宗亲、乡党,合群于社会,必反为社会之蠹虫。

    如何能使人之行为皆善请必自孝父母始。人能以父母待子女之心行事,则万善之本己立,由是而友兄弟,而睦宗族,而笃乡里,由是而居乡则为善,入仕则不为贪吏。

    人子事亲,无论穷富,当以奉养为先。富者能够供甘旨,贫者能菽水承欢,各凭其力。务能承亲志,和颜婉语,不可貌奉心违,以贻父母忧。

    子之孝,不如率媳妇以孝。媳妇居家之时多,洁奉饭食起居,自较周到,故俗谓孝妇胜一孝子。

    人子事亲,有一分力,即应尽一分力,不能稍有吝惜。有兄弟分家。各丰衣足食,而于父母身上应尽之责,竟彼比推诿。计较分毫,此之谓大不孝。

    人子事亲,晨昏定省,久出必告,返必面。古人父母谢世,若有远行,亦必拜墓而去。

    父母教育子女,未有先存子女报答之念者。子女幼而能志于学,长而能忠于事,进而能立德,立功,立言,为国家社会有用人才,皆所以报答父母教养之心,皆孝之大者。

    亲有过失,子女当轻言柔声委婉进谏,若亲志不从,则俟亲心愉悦时再说,不陷父母于不义,亦为孝之一端。

    坟墓乃先人藏骸之所,年时务须拜扫;家庙乃先祖神灵栖托之处,年节必修祭祀,力之所及,勿以代远而不顾,勿以路遥而不往,届时族人相处,正可以联族谊而敦一本之亲。

    孔子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至也。”后世陋俗,有割股断指以疗亲病者,此迷信之谈,背人伦之旨,非子女行孝所当为。

    葬亲陋俗,风水之说,谓先人葬佳地,后人可致富贵。从无此理,亦无此事。所以历代家训,皆以此为诫。安先人体魄之地,惟择高阜,士质干燥,僻静不易受人畜破坏之处为佳,从来贫富贵贱无常,与风水何干古代帝王之家,亦同此理,今则举行火葬,事简而费省。当视亲之生前意愿而行,不违亲意,即是尽孝。

    旧俗丧亲,必请僧念经超度,声乐鼓吹,奢侈浪费,于死者何益历代家训,谆谆示诫,应知警惕。

    张云溪站在宗祠靠近门的地方,安静的聆听着。这传承千年的家训,经过一代代的家族长的修缮越发的完备和变通。

    她不是第一次研究这本家训,只是每次听着三叔公用如此苍劲有力的声调朗诵的时候,都会感怀。这些东西,是在她那个时代多少人还记得东西?是多少人还遵守的东西?

    无非不过都是拿着这些东西做筏子,展示自己是一个有历史、有渊源的存在,不同于其他罢了。看他们的行事,可有半点。记得曾经有人说过,民国之后,再无氏族。仔细想想,可不就是如此。

    她嘴角弯弯的勾着,看着三叔公取下林晗一缕头发用黄纸包了,放入一个小巧的木匣埋供奉在祖先鱼牧图上前的台案上。这样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后,就会拿下来埋在外面的地基下面。哪里埋着族里新生儿的胎盘,意为落叶归根。不管日后走多远,在最后都会回到这里。一如那扇门,从这里诞生也会从这里送葬。

    仪式结束,长辈各做了一些训诫。张云溪就拉着林晗离开了宗祠。林晗需要回到宅子里,换上除孝后的衣服然后参加特意举办的宴会。

    进入自己的院子,丫鬟早早准备好了汤水。焚香清理后,将湿漉漉的头发拧干。梳成一根辫子在身后,将头顶的头发都仔细的编起来同其他的头发汇成一股,贾环的那么繁琐。只是简单的扎了一个青蓝色的额带,上面点缀着漂亮的卵形碧翠。

    张云溪在他穿上里衣后,仔细亲手将自己做的衣服帮他套上。上面绣着青竹慧蝠,是寓意很好的图样。用黑色和银色的线,湘绣的技法绣的。手工精美,如同花样一般。外罩一件银色素罗莎,大大的兜风袖很有一番飘逸。扎上腰带,颇有英雄少年郎的味道。

    “好了!”张云溪再次整理了一下衣服上面的褶皱,笑着点了他的鼻子以下:“从今儿到你总角只时,母亲我就不再为你做衣服了。你是打孩子了,长得快母亲手脚懒惰的。你就委屈一下吧!”

    “能有一件就不错了,儿子知道母亲心里有儿子就好!”林晗羞涩的笑笑。

    “那走吧!”张云溪伸手给他,他看着张云溪的手,抿抿唇将手搭上去:“这是儿子最后一次牵母亲的手了,儿子大了!”

    “我知道!”张云溪低头看了他一眼,笑着带着他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