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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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氏照例早起,在湖边长着蓝眼睛般雏菊花丛中读着英语。www.Pinwenba.com

    草丛簇簇发出来簌簌的声响,像有雨丝滤过,更像有蛇延来,南氏把目光从书页下方送过去,他看到蓝雏菊花丛中一双紫缎扎织的柚木底凉鞋,以及凉鞋里年轻新鲜的赤脚,脚趾上涂成鬼目般光怪陆离的蓝指甲,每一个蓝色的指甲上都有一个彩线描绘的柔软、芳芬、滚烫温热、各自的姿态和颜色均不同的花妖。

    南氏收回目光,把它重新扎入书页文字间。

    介惊石坐了下来,与他膝头相对。

    “在这样的早晨里,就只为这湖面上少女颊上的羞涩一般的薄雾,你也应该读雪莱、拜伦或华兹华斯、济慈的诗,而不是怎样遵守交通规则以及出了车祸怎么和警察打交道,否则怎对得住这大好晨光……”她伸手从南氏手中把书抽出来,“要不,我教你,怎么样?”

    南氏朝她伸出手,讨回的姿式。

    “不给,”介惊石站起来,把书背到背后,脸上的微笑翻了个跟头变成了怨恨。

    南氏收回手拿起身边另一本书,打开来读。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介惊石声音颤抖着,仿佛风吹动叶片上憔悴的露珠,“你在逼我爱上你。”

    南氏翻过一页,继续读下去,语调细致地铺展开消化文字的进程。

    介惊石一个箭步冲过来,劈手夺下南氏手里的书,转身、扬手,像放飞两只展翅的鸽子般把两本书高高抛起。清晨的风伸出来剔透纤长的手指迅速地翻阅了一遍纸页,然后,它们就掉进了湖水,筏一样漂着,随水而荡。

    南氏一句话不说,踢掉运动鞋,踩下牛仔裤,甩掉上衣,一气呵成,扑进湖里,赴水擒书,豚一样叨住,然后一掉头径直渡向湖心岛。

    岛上一群休憩的水鸟被惊而乍起,驮着金色的曙光渐入蓝天,南氏的身影湮没在了高高的芦苇丛中,但他读书的声音却朗朗泻出,翠色的苇丛摇摇荡荡随韵而动。

    上课的第一遍钟声响起,南氏衔着他的书下岛泅水上岸。

    介惊石站起来,她抱着南氏的衣服拎着他的鞋子走过去,无声温柔地一件一件地递给他,低垂的睫毛沉重如湿淋淋的翅膀。

    南氏一眼也没有看她,三下五除二套完了衣服,登上鞋子,系好鞋带,抓起书包,朝教室百米冲刺般奔去。

    介惊石抱膝坐在湖边,侧对湖水,一动不动。

    有人朝她走过来,站在她背后,珍珍重重地叫了一声:“姐”

    介惊石依然不动。

    “姑妈和姑丈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他们已经找你好几天了……”萧一山在她身后坐下来。

    介惊石霍地站起来,匆匆走去。

    萧一山起身追上去:“姐—”。

    介惊石“啪”地收住脚,指着萧一山的鼻尖儿:“警告你,不要再跟着我。”

    萧一山仍然跟上去。

    介惊石愤怒地回过头:“难道你和他们一样白痴吗?要去美国的话我十二岁时就去了,何必等到现在!七年前我不希罕他们那俩臭钱儿,七年后我的憎恶依旧!是不是以为这番远涉重洋地飞回来,再煞有介事地做秀一番,我就会原谅他们!哼!你去按原话告诉他们好了,就说我说让他们做他妈的春秋大梦去好了。”

    萧一山责怪地喊了一声:“姐—”

    “还有你!以后尽量让我少见到你!我想你也知道我讨厌你,我看到你就反胃。”介惊石说完甩头离去,像一个杀人无数后收剑回鞘离开尸横遍野的沙场的女魔头。

    “那么,你不知道南氏也讨厌你吗?”萧一山静静地说出这句话。

    介惊石的步子停了一下,又继续向前走去。

    “姐,要是他再敢伤害你,我就让他倒卧喽。”萧一山的语气依然沉静有力。

    介惊石站住了,缓缓回过头来:“你敢!”

    “我敢。”萧一山语气平淡真实。

    “你以为我会很感激你,是吗?感激你长达七年来的自诩为保护神的守护?感激你为了所谓的保护放弃自己留学的机会?感激你形影不离做免费的狗皮膏药似的贴身保镖?”介惊石一步一步朝萧一山走过来,嘴角噙着鸩酒一样的冷笑,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捻死一只吸血的蚊子,她说:“啊呸!我告诉你,我恶心。”

    “好的,姐,你就任性吧!你就还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你就还长不大吧!”萧一山对着介惊石愤恨离去的背影声音颤抖。

    南氏一边朗读一边呼吸着湖上新鲜如洗的晨风,他感觉自己的心和肺一样的贪婪。

    两只纤长的胳膊从背后伸过来,藤一样绕住他的腰,南氏听见介惊石的呼吸声像雨丝悬挂在耳边。

    她不说话,天空和空气一时间因为这个拥抱缭乱了。南氏像丛林中被枪声惊了的鹿从一时间的哑然中醒过来,跳起来挣出了她的怀抱。

    介惊石笑了,诡魅得意:“吓到你了。”

    南氏把目光移到湖水上,像是刚刚摆脱了一个噩梦,他说:“别这样。”

    “不!”介惊石站起来,走到南氏身旁,在他脚下坐下来,抬头仰望他:“我想好了,既然你不肯把我当作流浪狗收留,那我就干脆把你当作流浪狗收留好了。”

    南氏看着她,他第一次,这样直接而长久地凝视她,像凝视一只大雪中的蝴蝶。

    “既然你不肯把我当做失群的候鸟给予温暖,那我就把你当作候鸟,我给你做春天。”

    南氏摇摇头,转身离开。

    “等一等,”介惊石站起来,“你完全不必如此辛苦,不必呕心沥血奋斗。所有的这个世上一切的成功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了钱吗?我可以毫不夸张的告诉你,我父母的富有是你难以想像得到的,虽然我从来没向他们要过钱,但是我要多少他们就会给多少,所以你尽可以绞尽脑汁出个天价,不管多少钱,我都能把你买下来。”

    南氏头也没有回。

    介惊石咬紧了嘴唇,沉沉地闭上眼睛。睁开眼睛,她一跺脚,蹬蹬走到湖水齐膝的深处,一动不动,像湖的掌心上一粒黯淡的痣。

    南氏没去教室,而是来到宿舍楼顶的天台上,他这是第一次俯瞰阳光下的城市,丛立高矗的楼房都是一些贫血的植物,是人类失败的插花作品,它们彼此暂时相互依靠着,却不知道未来能指望谁,它们无法长向天空,也不能扎根大地。这些人造的山脉横亘却脆弱,丛立却孤独,强大是它的脸孔,单薄是它的眼睛,惟有远方一盏大海保存它惟一的温柔。

    南氏背倚护栏坐下来,阳光下那些文字变得刺目,一反温柔地暴虐,像咒骂一样刺痛眼睛。

    “呵!你在这儿,”孟秋千站在楼梯口,语气里透出吃惊,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抱起肩讪讪地笑。

    南氏拎书走到阴凉里,头抵着护栏,背对着楼梯口,重新翻开书。

    孟秋千走过来,在南氏旁边坐下来,一语不发,看着他。

    南氏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翻过了又一页。

    “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讲?”孟秋千笑,“又有一个人要为介惊石跳楼自杀了,介惊石来南边大学五个月,这种事一个月上演一次。”

    南氏的目光仍然在书上。

    “那人正在教学楼顶上大声宣读他写给介惊石的,被介惊石丢进垃圾桶的,然后他自己又捡回来的情书,据他自己讲,等他读完他就从那儿跳下来,”孟秋千耸耸肩,“围观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去看看。”

    “那前四个死了没有?”南氏翻过又一页。

    “一个投海,在礁石站了一下午,还没来得及蘸水就被同学们找回来了;一个吃安眠药,那厮有胃病,刚好赶上胃痉挛所以又全部吐出来了;一个晚上在睡觉前割脉,大清早居然醒过来了,因为刀口切得不够大,没等到他流死就结痂了,还有一个就是杜放,他还在晚上发诗呢!”

    “那介惊石呢?”

    “人们都正在找呢!”孟秋千说。

    南氏站起来,把书丢给他,风一样卷下楼去。

    介惊石仍贮在水中,面对苍茫湖水。

    南氏踏水过来抓住介惊石的手臂,把她向岸上拖去。

    “不!”介惊石挣掉南氏的手倔强地走回到原来站的地方,“我知道你要我去干什么。”

    南氏走到介惊石对面,斜目看湖光如练,他说:“萧一山说其实她表姐是个好女孩……”

    介惊石笑了,那美丽让湖水都颤了颤,她说:“请帮把我颊上这缕头发捋到耳后。”

    南氏看她,忍着眼睛里雪一样的寒气。

    “否则,我就不去,绝对不会。”介惊石说完,闭上眼睛,神情似铁。

    人们纷纷让开路—岩石般的拥挤似是被劈开一条缝,介惊石从中穿过,像水珠从叶柄滑至叶尖。

    “我是来为你祈祷的,因为,你是因为爱而死的,为爱而死的人是会升入天堂的。像我这种注定要下地狱的,真是羡慕还来不及,哪能阻碍你走向天堂,所以,请你跳吧!”介惊石冷酷无情的声音里有一种阴森的蓝雾在飘动,“也许,我会爱上死去了的你呢。”

    人群鸦雀无声。

    介惊石掏出来一只精致的银色烟盒,拿出一根血红色的纤细修长的香烟来衔在口中,在点燃前又从容停住,拿掉烟,抬起头。

    “但是,在你跳下来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你的死不但不能使我感动,而且连愧疚都不能。你跳下来只能证明你是人类中的垃圾,证明你是这个世界上人格最卑微的弱者。我想你应该知道通过征服世界才能征服女人,而你连自己都征服不了……所以,你去死吧!你将成为南边大学打着嗝时油汪汪的嘴角上的笑料而非英雄,你跳下来所激起的不是叹息和泪水而是嘲笑和耻辱!人们将像谈论一条死去的狗一样谈论你。如果你甘心如此,那么,你就去死吧!”

    南氏仍然在天台上头抵护栏看书,孟秋千走到他身后说:“那人下来了,是从楼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而不是从从楼顶上跳下来的。”

    清晨的碧嫣湖像匹刚刚织就的新绸缎,安静美好,恬然等待晨光的刺绣和裁剪,像少年还未经风雨打磨的梦境,只一个石子儿,便能将其打破,令他颤抖慌乱。

    南氏大声读出书上的文字,像一棵树在宣誓对天空的忠诚,南氏是一棵树,那书页是他现在所忠诚的天空。

    介惊石手拎一只红色的手提行李箱,站在湖边的甬路上,看着南氏的背影,像另一座山峰凝视另一座山峰。

    介惊石松手把行李箱放到地上,走过来,坐在南氏身后,抽出一支烟来,点燃了,吸吐出蓝色的烟圈,像鱼在水中吐出寂寞的泡泡。

    “在没有见到你之前,不管是紧攥拳头还是咬紧牙关抓紧头发,我都还能熬得过那每一分每一秒里铬铁般的孤独,但是,现在不行了,我没有办法不再跟着你了。真的,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跟着你,尽管你的残忍让我的心里很疼、很疼,但是我已经迷恋上这种心疼的感觉了。对,是迷恋,是沉迷,很疼的心很好的感觉。无法自拔,像植物已经扎深了根,我想这是一种堕落吧,堕落在……我一个人的迷恋里。”介惊石的目光凝视着青烟缭乱的烟夹,“就像是一支被点燃后却无人来吸的香烟,渐渐自燃。”

    “南氏,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你要不要问问我去做什么呢?”介惊石转到南氏的侧面,伸出那只拿烟的手按在书上,遮了文字。

    南氏背向介惊石转过脸去,抽出自己的书。

    介惊石抓住书的上方,“南氏,你真的不问吗?”

    南氏松了手,抓起身旁一把石子,起身,用力地砸向湖心,水委屈了,却也无处伸诉无辜,只有轻轻地自己抚摸痛处。

    介惊石走过去,“南氏,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没有问我现在要去做什么而后悔的。”

    说完,她把书合起交到南氏手上,书的纸页间夹着她的那支只吸了一半的青雾凫凫的烟。

    南氏把那半只烟取下来,夹在芦苇翠绿的叶梢上,打开书走回到原处,看到介惊石手提行李箱站在甬道上,就专等他看她这一眼一般。她在他的目光投过来的一瞬间转过身,向校门口走去。

    介惊石坐在候机大厅的落地窗前,静静地闭着眼睛,姿态美好,像水鸟憩在湖边。

    萧一山穿过人群与浩瀚的坐席朝她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

    “又要去哪儿?”他的语气里是一贯的平淡,眼睛深处却是那种牵心扯肺的担忧。

    介惊石不回答,只是睫毛抖了抖,像微风轻舔了丛林。

    “又是为了他!”萧一山低下头去,咽下胸腔里的叹息,“你不介意他对你的伤害,你不顾忌我的感受。可是,南氏他……你是误解并误用了沉默,你把它当做了姑息、纵容,默认?”

    “是的,”介惊石睁开眼睛,“我是故意这么做的,我就是这么做,我愿意。”

    萧一山目光移到座位的扶手上:“姐……他不喜欢你。”

    “无所谓,”介惊石重新闭上眼睛,所以她说话的时候,像在讲叙她的梦,“既使做不成被他爱的人,也要做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人。”

    “姐,你着魔了?”

    “不,是中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