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文网 www.50zw.so,最快更新中国新感觉文学-青春抛物线最新章节!
“吴得—”
声音如出土的春笋,有人在身后喊自己的名字。www.Pinwenba.com吴得迎着风转回身,视线穿过满天苍茫的风雪,她看到一个女孩子漆黑的眸子中的眼神与铮亮的黑发,像北国初春晨时未散的岚烟笼罩中的杨柳枝条在飘呀飘。
吴得顿时感觉神情一清,她对她回以相同的一笑。
“今天上午的课可以不上吗?”女孩走近她,“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么,我想知道这个地方是否浪漫。”吴得用怀里抱的书支着下颚,做了一个冥思的动作,一双眼睛笑眯眯地瞅着介惊石。
“也许地方不够浪漫,但是这不妨碍浪漫。”
“那好吧!”
在她们并肩走去的身后,上课的铃声拍打着晨时的风雪。
“你是谁?你又为什么来找我,你要让什么样的浪漫发生呢?”坐在车上,吴得微笑着,娴雅如雨中花,虽是问话,却一付已对答案了如指掌的样子。
介惊石看着吴得,她心里非常不想抹去这灿烂鲜嫩如旭日的笑容,但她还是回答了,“因为一个人。”
“哦!”吴得轻轻点头,她依然笑得温暖,只是稍稍转过脸,凝视车窗外落着的雪,她说:“你来时,南边那里满眼仍是绿吧!”
两人在天安门下了车,并肩,沿着长安街一步一步走下去。
“这样长的街,一直走,走着,走下去,痛苦的漫长,像走在地狱里。”介惊石说,“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我的故事里。”
介惊石转过头来,吴得在她的目光里笑得温柔,如月光下的玉,吴得说:“这风雪呛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我有一个亲弟弟,每次回家,都是他把我迎进家门的,也只有他会来迎我回家,每当我的脚步声还在两条街之外,他就能听到我归来的声音了。他会直起脖子、坚起耳朵、张大鼻孔仔细辨别一下空气里是否有了我的气味,然后,他会跳起来,甩动尾巴朝我来的方向奔去。
“然后,我会在一条半街外看到他飞奔而来的迎接我的身影,我们就在那熙攘的人群中拥抱、亲吻。
“然后,我们一起回家,我要先进厨房为弟弟做顿精美的晚餐。弟弟能够伸出双手帮我按住水笼头下乱蹦的鱼,那鱼是在回校前买了来,养在浴缸里的,它是每个星期五晚上我和弟弟晚餐的主菜糖醋活鱼的主要原料。弟弟双手搭在灶台上目不转睛带着欣赏的神情观赏我的每个动作,听我唱给他的歌谣。
“菜香了、饭熟了,他能嗅得出,水开了他能看得出,所以一有情况他就会把洗菜、发呆或瞌睡的我拉到灶台上,因此那些我和弟弟一起做的菜饭,从来就都没糊过。吴得,你要知道七年从十二岁开始,我从来没做糊过一次饭,我和弟弟有多伟大。
“我们会在房间地毯的中央摆上矮桌子,弟弟一蹦一跳跟随我出入厨房,把我们的食物摆上桌子,我为弟弟系上餐巾后我们的晚餐就开始了。我左手喂自己右手喂弟弟,只是他总是情不自禁把我规定他只能搭在桌子上的双手举起来。
“弟弟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家的每个周未的晚上,都是我和他促膝谈到天亮的,他知道我所有的心事……只是,他总是在我的讲话中睡着了。于是,我就为他盖上小毛毯,继续给梦中的他讲我无处诉说的话,甚至,在学校里,我想说话时就打了电话回去,弟弟按了免提,汪汪回应我的哭泣或问寻。
“弟弟很聪明,他能开关冰箱,取罐头,打开罐头,吃完后还能把易拉罐丢进垃圾桶。他还能开关笼头喝水,天黑时登上凳子打开电灯开关。
“第一次见到弟弟时,我正走在下着雨的街上。他站在垃圾箱里,头从果皮杂物中伸出来,他目光怯怯地望着我,当时我是被他惊了一怔的,等我看清楚后,我的鼻子立刻就酸楚了,我感觉自己就和他一样。但是,我在他凄楚求助的目光中无能为力地低下头,走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但是,我的心却留在了那里,留在他那两只湿润黑亮的眼睛里了。于是,我在等第三个红灯下停了下来,返回身,跑了回去,回到他的身旁。我冲他伸出了手,他怀疑地与我对视,我微笑着对他说:“来吧,伙伴,和我一起回去吧,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给你一个尽量美好的家。’他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轻轻一跃跳进我的手心,只轻轻一跳,他把自己和自己的命运就这样交给了我,他是那样地信任我。
“我就一直捧着他,捧着小如我的心的他回了家,我强迫他洗了澡,虽然他对浴缸恐惧得要命,不停呜呜地叫着逃跑了好几次,为了洗干净他,我用了满满三池的热水和整整一瓶的浴液。
“他是黑色的,从头到尾。但是他是我心中最洁净的。在我心底里最洁净的还有月光,月光同雪山是我心中最美好的,所以,我的弟弟就姓月光名雪山,月光雪山,这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四个字,月光雪山,这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名字。
“月光雪山是我的弟弟,也是我惟一的亲人。虽然,那两个人让我来到了这个世上,但是,如果孩子不是因为父母的爱而来到世上,那么这孩子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孩子。
“他们因为结婚,因为我的出生各自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而我和他们组建的家则成了他们的耻辱,他们迫不及待地逃开去了。在每年我生日的这一天,他们来看我,像一例必须要履行敷衍的公事。
“我的仇和怨随着我一起长大,为了躲避见到他们,每年的每个生日我都在南边市里用脚步丈量一条又一条长街的长度,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自己长大的,孤独的枷锁和满心的凄凉,虽然我有永远用不完的钱,但是,我的爱没有一寸,我所要的爱绝不仅仅是幸福的含义,我要那种安抚我整个灵魂,拂去我的生命里所有的叹息和泪水的爱,那一种可以使我含着泪水死去的爱。我拼尽了一切去取得,我付出了所有去呵护的,历生历死夺来。
“是的,我在无爱中长大,但是,我要付出我整个童年被缺欠的爱来爱别人,这也是我的一种报复。
“吴得,我是来向你乞求,乞求你把南氏来交给我的,我比你更需要他,他是我欲垮青春与年华中的一根擎天柱,如果你要我失去他我将崩溃、萎谢—就在瞬间,吴得,你相信为了南氏我是可以去做一切的,包括死。吴得,南氏是我十九年来生命里惟一的希望,是南氏的出现让我看到了煎熬与痛苦的尽头。吴得,我不要它被吹灭。
“原本,我以为我永远都摆脱不了生命里的阴暗的,这种沮丧在我十九岁生日那天到达了顶端,我正准备离开这个我虽然来了只三个月的南边大学要去世界的其它地方去别处寻找可以点燃我整个生命的火种的时候,我遇见了他。
“我相信南氏是上帝送到我身边来的,我在湖边看到了南氏,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冬天般的眼睛里,左眼装着的是月光,右眼装着的是雪山。他异常削瘦身影给人一种道不出的萧瑟和单薄,我能看得出他高远清冷如头顶蓝天的表情下面缺少爱的荒芜,他在正午寂寞的阳光下徘徊,他的额头上写着淡淡的让人心痛的茫然,他的一举一动甚至他的睫毛被风吹动时都拂痛了我的心。
“在正午的阳光下,就这样,我忽然就产生出了要大恸一场的悲痛,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了……我告诉自己,是的,他就是我要寻找的。我决心既使是抛弃一切,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我要把自己的生命与之焊接。”
吴得在南氏的讲叙中不停地踱着步,仿佛岌岌可危的屋檐,对自己是否能挣扎过这场大雪和暴虐的朔风感到焦虑、不安。
“接下来,我想该轮到我讲故事了,对吧!”吴得停了下来,淡淡一笑,其中清浅同南氏如出一辙,“可是,我要讲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南氏的,我想你一定很感兴趣。”
“南氏在这个世界最爱的人是他的父亲,在他的生命中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比父亲更重要,他对任何人的爱都不会超过他的父亲,他与任何人的距离又都会近于他与父亲的距离。
“那是一个爱他却装出来不爱他的父亲,那是懂得一切却不懂表达爱的父亲,那是一个教给了南氏一切却惟独没有教给南氏爱的父亲,他是南氏心中的上帝。
“因为南氏只有父亲,南氏认为父亲不爱自己,南氏的心一直浸在这种不被爱的创伤里,至今不能自拔。
“南氏这一生的奋斗目标就是使父亲爱自己,他为此一直都在全身心努力着,他曾经对我说过,他今生最大的欣慰是父亲在最后的时候是紧攥着他的手离去的,哪怕,能够感受到父亲对他的依恋,他便也可以今生无憾了。
“南氏父亲的祖上原是针炙世家,但南氏父亲的父亲在南氏父亲还未出生时便因吸食过量鸦片死去了。南氏的父亲一出生又是盲障,南氏父亲的爷爷在南氏父亲未长大时也过世了,所以南家针炙的祖传奇术就这样失传了。
“南氏自小就发现了父亲常常深夜起来,打开床头石柜的锁,取出装金针石盒,抚摸着那石盒到天亮。
“南氏父亲会在每个大年初一的晴朗的太阳下晒晾那些从石柜中搬出来的线装书,那些毛笔手写坚行的繁体线装书的纸页间游荡有遥远芳芬的南氏家族钟鸣鼎盛时的繁华历史,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能够照亮读者的眼睛。南氏父亲一动不动坐在那些书中的缅怀的姿态,沉痛、无奈、悲伤与哀悼。
“这些都如伤口一般密密麻麻布满在南氏的心上。
“南氏发誓,为了父亲,他也一定要使南家针炙的英名再一次发扬起来。
“南氏,为了他的父亲,为了他的父亲的爱,进行着他的奋斗。
“南氏对针炙有着极其神圣的职业信仰,他相信那雪亮纤长的金针穿过皮肉触及到的乃是身体里的灵魂,他认为这就是针炙的神奇功效的原理所在。
“南氏的父亲是个勉强能维持生计的残疾人,南氏一日的三餐都是南氏父亲凌晨起床,天亮时送到学校的。从初中到高中,长长的乡路,南氏那几近于失明的父亲每天走两遍,任何东西都阻不住他的脚步,南氏噙着泪水和辛酸从小学念到高中,从来都是第一名。
“他的优秀和他的贫困使学校从来不敢向他要一分的学杂费、住宿费。你要知道,南氏从来都是穿别人施舍的衣裳,从小到大,南氏从来没有用过肥皂、牙膏这类最基本的东西……
“南氏以那么好的成绩到南边去读远洋工程,并不是因为他爱好做为一个水手的漫长的寂寞和孤独,而是他企图要迅速地挣到好多钱,让他父亲尽快看到他的成功,但他总是怕来不及,他总是怕……
“针炙书是南氏惟一的课外书和他惟一的快乐,他一闲下来时便用金针在自己身上反复地探、扎、寻找……他已经熟稔人体的三百六十五道穴位,他已得知不同时刻不同穴位所起的功效的大小,他已经具有了相当的针炙水平,这些,全是他在黑暗中摸索出的成绩。
“现在,南氏已经是满翅膀蓄满了风的冲天之鹤了,只需等待,但是,等待却又是那么漫长。因为贫困,南氏不得不选择与理想无关的专业,这让他的路更加坎坷。”
吴得把目光从风雪中收回来,她长长地似吁似叹嘘出一口气。
“完了,就是这些,还有,南氏同他的父亲一样,任何人无法从他那里看到爱,他们不要别人看到自己的爱,他们宁肯那爱在最底处蚀了、朽了、烂了。他们总是因为太爱而舍不得去爱。”
“吴得,我不明白。”介惊石摇摇头,“你倒底给了我怎样的回答。”
吴得别过身去,背向介惊石,走到另一方风雪里。
“你还不明白吗?当我给你讲一个人的故事时,我已经从心底里把这个人交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