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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得一降世便发着持续的高烧,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www.Pinwenba.com她被连夜送往了北京,经过专家的紧急会诊确定为骨髓发育不全,先天性造血功能障碍。
而吴得的生母却在一天一夜后,做出把奄奄一息的吴得抱回家的决定,因为,这户东北中部的农家出不起高额的费用。吴得的生母不想让女儿成为一个自私的孩子,为了自己活下去把全家人都置于生活边缘在贫困中挣扎。她有权利不让吴得这样做。
当吴得的生母含着眼泪把吴得抱出医院时,那位为吴得确诊的血液专家赶来了。他的姐姐不久前刚因血癌去世了,所以他对这个女婴有一种特别的珍爱的感情。他从吴得生母怀中把吴得抱过来,抱过来吴得的一生。吴得的母亲决定把吴得的生命和一生全部交给这位好心人。而这位专家也向吴得的生母承诺救活孩子,并把她养大成人。
于是,这个专家就成为了吴得的养父,父亲,他叫吴恰风。
吴恰风的姐姐叫做吴恰云。
吴恰风和吴恰云分别是他们那个辽东小山村的第一个男大学生和第一个女大学生。
六十年代,全国饥荒连主席都食不裹腹,吴恰风和姐姐在那个年月里饿着肚子读书。他们那时的老师说,几乎所有被饥饿撕咬抓挠掏心捏肺的学生的眼神都是昏黑黯淡,头都是耷拉的,脊背都是软的,腰都是弯曲的;而吴恰风和姐姐不是:他们的腰如青松一般笔直,他们的脊背如山脉一样巍峨,他们的头像旗帜一样高扬,他们的眼睛像灯塔一样明亮。看到他们,任何人都似乎看到黑夜后的黎明般为之一振,尤其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老师说,那个年月里,是吴恰风和他姐姐身上的那种让人为之一振的精神支撑他们在讲台上站满了一堂课的五十分钟。
于是,学校里没有不晓得吴恰风与吴恰云的学生,没有不喜爱他俩的老师。他俩以极其昂扬的姿态以及并列第一的成绩成为那个时代里他们那个学校的神话人物。他们的校长说毛主席是全民的精神领袖,吴恰风和吴恰云是本校的精神旗帜。
吴恰风和吴恰云众望所归,被双双举荐上了北京的大学,吴恰风学医,吴恰云学工。
吴恰风毕业留校,四年后成为这个大学里最年青的教授。吴恰云在工厂做了工程师。
吴恰风有一同班同学叫秦子泰,吴恰云有一同学叫秦淑泰,富有戏剧性的是,秦子泰与秦淑泰是兄妹,吴恰云嫁给了秦子泰,秦淑泰嫁给了吴恰风。吴恰云和秦子泰的儿子叫做秦必获,吴恰风与秦淑泰的女儿叫做吴必得。
吴得叫秦淑泰妈妈,叫秦必获哥哥,叫吴必得姐姐。
为了给吴得治病,吴恰风从学校与医院里审请并提前支取了十万余元的养老金。经过三年亲手的调理治疗,吴得可以下床了、走路了、笑了、颤着泪水一样绵长、脆弱、晶莹的声音叫“爸—”了。
吴恰风把吴得从死神的手中拉出来,牵着走回人间,走回家。
也许是因为有着抹不去的对幼时求学的艰辛的记忆,或被这记忆重创过,吴恰风把严厉当做了对孩子们的爱。
他对孩子定的规定是,成绩必须是满分,否则请搬到旅店里去居住,直到下一次取得满百。
三岁的吴得记得十五岁的姐姐在那一年冬天里期未考试成绩仍然为全校第一名,却因为考试题目为全国的奥赛题而没有拿到双百的成绩。姐姐不敢回家,躲在楼梯下哭泣,后来是被邻居奶奶拉上楼来并为姐姐敲开了家门。姐姐泪眼朦胧地递上来框镜框的奖状和老师写满赞美欣赏之词的成绩单。父亲在门内却看都不看一眼,单刀直入冷冷问:“全部满分了没有?”姐姐无语,泪流成河。
“啪!”父亲把门砰然关闭,姐姐嚎啕着奔下楼去。
父亲认为现在,如此优越的生活条件下,做为他的女儿没有理由不完美。
午夜十二点,姐姐的几位老师带着姐姐怒气冲冲敲开了门。老师告诉父亲他们找到姐姐时她正一个人在铁轨边哭泣,他们指责父亲的行为是对孩子的伤害,巨大的伤害。
父亲对门外的姐姐说,是的,我伤害了你。但是,你要知道,在我伤害你之前是你首先伤害了我。我把我全部对未来的希望和美好的期盼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但你辜负了我……父亲说完,穿上大衣走出了家门,整整一个寒假包括春节都未回来。
姐姐含着眼泪在这个假期里每天学到凌晨三点,包括除夕。
母亲对姐姐没有任何非议,对父亲也没有任何非议,她习惯于沉默,沉默是她生命里的主题,她曾经遭受的灾难已经扼杀了她的声音。
秦淑泰和秦子泰出生在美国,他们的父母是加州大学里的终身教授。新中国建国时,他们热血沸腾带着一双儿女告别在美国的所有亲属所有朋友,告别会永远幸福的生活,回到祖国。
回到祖国,把青春、激情,才华全部溶入到了祖国的铸造之中,然而,十年浩劫来临了。
放学归来的秦子泰和泰淑泰亲眼看到了父母手牵手从自家阳台上飘零如被狂风撕碎的云朵的身影……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地打开门……但是,从此以后,白发父母飘零的身影已如一把刀,划断了秦淑泰的声带。
与吴必得同岁的秦必获自小与父亲秦子泰约定:每次考试离满分缺多少分就要用多少擀面杖补上。因此每次考试后,秦必获都是站在班里上课的,因为屁股上被擀面杖造成的高肿的瘀痕与累累伤痕,已经剥夺了他坐下的权利。
所以,每次考试后秦必获总要把自家的擀面杖藏起来,而且,他反反复复同吴必得讨论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互相刺杀掉对方的父亲。
秦子泰对秦必获说,躯体上难以磨灭的伤痕才能够留给你的灵魂永远的教训。
吴得第一次厌学时是在八岁,三年级,在连续第七天逃学后,被发现了。
当吴得蹦蹦跳跳回到了家,看到神色紧张形容疲惫的人群里有学校的老师、校长、父母的朋友、同学的家长,她愣住了,这些人已找了她一整天。
“你感到你做错了没有?你说你是否应该受到惩罚?”父亲问她。
吴得想了想,点点头。这时外面飘下第一朵雪花,打开门时浩浩荡荡的洁白正凭空铺下,那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吴得站在楼下的天井里,一一数着这个城市中雪后的灯光,一遍又一遍。夜越来越深了,城市窗子里的灯盏一一熄灭,吴得感觉它们是一一弃自己而去。灯火渐稀,城市愈显寥落。漫天雪花不是伙伴,是人生的纷挠,在愈来愈深,深到刻骨的的夜里,在愈来愈大,已经弥漫了双眼的大雪中,吴得感到一种犀利正游丝一般侵入骨头中,紧紧攫住心脏、魂魄。这种感觉不是恐惧,却比恐惧强大,它是一种在身体里燃烧的蓝色的阴森冰冷的鬼火,它是一场铺天盖地在灵魂里下着的大雪,它是一种点点滴滴汇集的痛疼,痛不欲生,却无从呼喊。
这一夜的罚站,让吴得体会到的不是错误对自己的惩罚,而是人生是一种一生一世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所以,午夜两点,父亲下楼来领吴得时,她抬起头,给了一个阳光十足、春光灿烂的笑脸。那是沙漠之中的长途跋涉望见长河落日时,孤独得到缓结时,才有的表情。
吴得的父亲因为吴得的笑脸立刻决定同吴得一齐再立两个小时。
从此以后,脚上的冻伤便与冬天一起来临。但是,吴得想起的不是对当年所犯错误的深省,而是,那一夜对孤独的最近距离的面对。
六十年代在饿魔的重压下,只有一滴食物缓解如海的饥饿中,吴恰云长了一米七八的大个子,而吴恰风则长了一米九三。吴恰风和吴恰云的母亲说姐弟俩是耗了自己的骨肉长出来的。在吴必得十岁时,吴恰云因为血癌去世。十年后,吴恰风被同样诊断为血癌。
吴家和秦家的家教似乎很成功。当吴必得以及秦必获分别以市中考第二名和第四名的成绩毕业时,任何人都觉得这两个孩子将来进入北大或清华附属高中被直接保送入北大或清华已成定局了。
然而,吴必得与秦必获却私自商定,各自悄悄报了导游中专学校和火车司机培训学校。
做导游可以一直在家的外面飘,吴必得说。
做火车司机,一出门就可离家二千里,秦必获说。
吴恰风看到寄到手上的通知书时,脸色青白,跌落在木椅上,汗水在脸颊上淌成了溪流。
“对不起,爸爸。”吴必得垂着头站在吴恰风面前,“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爸爸,如果我继续这样顶着压力下去,我会发疯的。爸爸,请原谅。”
秦必获的父亲却没有轻易地放过他,而是把他关在房间里要他面壁思过,想让饥饿迫使他回心转意。但是第三天,秦子泰下班归来发现儿子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摆出的姿势同他父亲当年跳楼的姿势一模一样时,他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并且从此妥协。
就像当年悬崖一纵报了中专般,秦必获与吴必得一同离开了北京,在吴恰风被诊断为血癌后的第二年。
吴必得在登机前十五分钟,离家半年后,给家里打了第一个电话,也是最后一个电话。
“妈,我去美国了,十五分钟后登机。”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别离。
“必得,你要回来,马上,你父亲已经不行了,他随时都可能……必得,不管你多么恨他,但是,他是你的父亲呀!难道这最后一面你都不肯……”
“对不起,妈,”吴必得在秦淑泰澎湃的哭声里有一份凭海的从容,“我要去检票了。”
“必得,你不能,不能这样呀!”秦淑泰哽咽悲鸣着,哀求道,“回来吧!好女儿,来看看你爸爸……必得,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父亲,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他的那个时候,必得呀!你会后悔的,你会……”
吴必得在这一端轻轻挂断了电话,她头也不回地登上飞机,一直到最后,她没有看一眼祖国的土地。
回到医院,秦淑泰俯在吴恰风耳边说:
“刚才必得打了电话回来,她已经在美国了,我跟孩子说了你的情况,她非得要回来不可,我阻止了她,我跟她说我会把她这份心捎给你。”
“谢谢你,淑泰,”吴恰风轻轻地笑了,“我知道会是怎么一回事,我就知道是见不到必得的了。好!我要的就是她这样的独立。”
吴恰风轻轻偏过头,掩过眼角的一滴泪。是的,要她这样的独立,吴恰风在吴必得十二岁那年居然把她送到英国一所寄宿学校,让她一个人在那儿学习了一年。吴恰风这是为了培养吴必得的独立性。
一年后,一个人走下飞机的吴必得笑容平静,一见到父亲就讨论起今晚吃烧鸡和吃烤鸭哪一个更好些。她从来没有谈过她一个人在英国那一年日子中的一滴,她将那片海封起来了。那真的是一片海呀!一片泪水的海。全部写满在一本日记上,没有一个字是能够看清楚的,它们全部被泪水,烧烬只留残骸,熔化只剩斑驳了……是谁说过父母不应该让孩子流这么多的泪水,就像孩子不应该让父母流太多的眼泪。眼泪是生命之水,一旦流尽,那灵魂里就只剩下火了。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危险,譬如吴必得,但吴恰风没有发现。
吴得在父亲两年前入院后,就每天趴在父亲床前的药橱上做作业,预习、复习功课,朗诵,与父亲进行英语或日语的对话练习。吴得六岁那年背上书包时,吴恰风把三部字典,一部汉语,一部英语,一部日语交给她。吴恰风告诉吴得,你生命里最基本的任务就是掌握这三种语言。
现在,父亲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他要说的话却是那么多,他要嘱咐,他要教导的那么些。然而,他却只能就这样握着、攥着,用自己最后的力量紧攥着吴得的手,他想让她记住自己最后的力量里殷切的希望。
“好好学习……”
吴得永远记得,这是父亲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在最后告别的时候,吴得跪在父亲床头,看着父亲流泪的眼睛中尚燃的生命的火光。这火光在他的瞳孔中脆弱地抖着,如同只剩最后一粒油的寒夜残灯。吴恰风的手扶在吴得头顶,泪水一滴一滴地从眼中渗出来。吴得想冲动地伸出手把那泪水一滴一滴地重新挂回父亲的眼睛。吴得想,这泪水是生命树上的叶子,不能让它落光,否则,那就是冬天了,一棵树把一轮四季走到了头……
但是,吴得还未来得及伸出手,甚至指尖还未来得及抖一下,吴恰风的手已从她头顶上无力地滑落下去了,就像一根藤被无声的风轻轻抚下。
护士们冲过来扒开吴得,把吴恰风推往急救室,吴得狠狠地记下了她所见到的父亲的这最后一面:闭紧的双眼,眼角泪痕斑驳,如同一个破碎的梦。
“爸爸—”
吴得站在原地,在救护室的门关上的瞬间,冲着救护车上吴恰风发出最后的呼喊,火山爆发一般。但是,吴得不知道,也不能确定已走在天堂路上的父亲,是否能够听得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呼喊……
父亲走了……十二岁的吴得心中的山脉崩塌了。她忽然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强大的,在一定意义上来说,任何人都是弱者—这是人世孤独中的又一种。
父亲走了,他仿佛也牵走了吴得的魂魄,吴得总是从老师正在讲着课的教室中站起来,旁若无人带着一种在荒野中的神态走出去,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遥远遥远的地方。
当人们找到她时她会指着面前的这座山说,我听到父亲了,他就在这座山里,就在这座山里……
秦淑泰无奈,把吴得安排进了这座她无数次走失来到的这座大山的山脚下一所农村中学里。
吴得依旧每天从课堂里站起来,走出去,向大山里,大山的深处走去……不同的是,她的同桌每次都跟在她的身后,荆棘中为她开路,陡峭处带她攀援,雨里为她撑伞,雪中拉紧她的手走过泥泞……
吴得的同桌,便是南氏。
“你听,你听到了吗,那就是父亲的声音,父亲在山里,父亲正站在山头上,他的任务是看护鹰群,所以,父亲能像风一样飞,他每天抬起头来看鹰群,低下头来看我。在我睡去的时候他会轻轻来到我身旁,在我旁边坐下来,看着我睡眠里长出的梦的形状……”
吴得每每都会突然掷开笔,侧耳向外倾听着,颤抖的手指压在南氏手背上:“你听……”
南氏从来都听得虔诚、专注,甚至和吴得一起,含满了泪水。
吴恰风曾在生前很难过地说过,他今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有亲眼看着吴得长大,也不能够在吴得今后的风雨人生中撑哪怕是一把伞,不能够在无数黑夜里点哪怕是一盏灯。成长以及人生的风霜吴得只能是一个人去抵挡了……这些都是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离开人间的原因。吴恰风在去世前卧床一年的日子里,每天都在床上给吴得写字,给十六岁以后的吴得写字,厚厚的整三本,每一个字都饱含着不尽辛酸和厚爱的叮咛、嘱托、告诫、呵护……因为这些活在纸页中的字,吴恰风虽死犹生。他仍然可以为绝境和泥泞中的吴得点青山绿水,柳暗花明,他仍然可以牵吴得的手穿过艰难风雨兼程……
吴得从幼儿园时就开始是班长了,所以她每天都带着一颗沾满烦恼、尘埃的心撅着嘴巴回家,把书包丢在地板上,跑进书房来,下巴颏搁在桌沿上对着父亲倾诉心中恼人的琐碎。吴恰风则会在吴得一番滚滚滔滔后舔着发干的口唇时,伸出手来拍拍吴得的脑壳。
“听着,并且记住了,永远别忘记。”他低下头来凑近吴得的眼睛,“先把世界装进心里,然后,再去装别的东西。”
吴得偏着脑袋奋斗半晌,然后摇摇头:“什么叫世界,什么是世界呢?”
“世界,就是全部的人间。”吴恰风抚抚吴得脑门。
后来,多年以后,吴得对南氏说,当一个人已经把世界装入心中后,就再没有什么东西再能够进入了。
小小的吴得浑身洋溢绅士般的风度和帅气的从容,便是源自这句话的启蒙—“先把世界装进心中……”
小时候的吴得和所有的孩子一样,懂得颗粒归仓,却不知怎样才能颗粒归仓,每次饭后都是把粘满米粒的饭碗推开走人,但是,有一次吴得发现父亲把她弃开的碗捧了起来,扫光了满壁饭粒,她的心颤了两颤,从此以后,她吃过的饭碗里再也不见被遗弃米粒的影踪。
是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有时候它们是长在亲情之路两旁的信号树,指引着心的回归。
吴得对南氏说,十二岁,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其实,我已经是死过的了,那些日子里我倾出了一生的泪水,吐尽了一世的悲伤,经历了人生最大的绝望,所以,也许在今后的人生里我不会再有感动,不会再有伤心,不会再有艰难,不会再有绝望,不会再有困苦……
说这话时,吴得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吴得没有打开那三本厚厚的,父亲写给十六岁的她的遗笔。她感觉,四年父亲在她心灵中的默默的指引,她已懂得了人生、世界、全部的人间……
她不再每天都走进大山,她说,父亲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他知道我已不再需要守护,他已经离开这里,放心地升入天国了。
南氏看着她泪水后的笑容,抬起头来凝视她所仰望的天空,在那里他也仿佛看到了天堂门里漏出的灯光。
这一年吴得已是高一了,她的母亲秦淑泰在去年也去了美国。秦淑泰年老的姑妈孤身一人打了长达半年的午夜哭诉电话,终于用泪水把秦淑泰牵去了大洋彼岸。
离别那天,秦淑泰来到学校,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把吴得紧紧揽住怀中,久久地拥抱着她,从午后到黄昏……
高一这一年的吴得如同旧日尘埃里出土的铜镜,重见天日,再放华彩。
她的成绩突飞猛进到了令人诈舌的地步,除了南氏是微笑,所有人都在脸上挂满不可思议。
吴得又开始在阳光下微笑,仿佛她心头上的伤已经剥落,随风而去……
姐姐,吴必得,她是那个从吴得记事起便在眸子深处关着冷淡的人,那种幽深暗透的冷淡的目光是只有当事人才能够发现的隐秘。这目光只是在似乎不经意间射过来,在把汤匙送到嘴边时,在把削下的苹果皮丢到盘子里去时,在转过身去的那一瞬……但是,因为这不经意,吴得要把夹起的肉片悄悄放回原处,要把母亲递过来的苹果推开,要松开攥住玩具熊耳朵的手……在姐姐这一种冷淡的目光中,包含着魔鬼意味的沉默,居高临下的蔑视,不露声色的嘲笑,下意识的威胁、禁止、不允许。
这目光沉甸甸地挂在吴得心口上,没有人知道一天天她是怎样在姐姐无形的、无声的、此高彼低的优势暗示中挣扎着成长,这种压抑在使吴得的一半灵魂消沉时,也使吴得的另一半灵魂顽强地昂扬起来。这使吴得感觉自己是走在明与暗交接的边缘,那道明与暗的界线切割着吴得的心,时时疼痛。
后来,在吴必得偷偷报取了导游中专后,吴恰风只有在吴得的笑容里才稍稍减去目光和神情中的忧郁。这时,吴得能感觉得到,吴必得的冷淡已从眸子里爆发出来了,幽秘的暗器已换成了明晃晃的刀子了。
吴必得会在路上、人群里、面对面相遇时,视吴得亮出的笑脸不顾,视而不见,冷漠擦肩而去;在阳台上晾衣服时,吴必得会伸手打掉吴得新洗的手帕;似不故意打碎吴得心爱的琉璃马,仿佛没有看到般踏在滑下床来的吴得的裙子上;严正明了地声明,“这书你不要动,这是我的书,明白吗?我的”。
小小的吴得仰起头,看着大自己十岁的高高的姐姐吴必得眼中燃烧的天名怒火。畏惧、胆寒、无助,是一根根扎满了在吴得幼年心上的无法拨去的刺。
小小的吴得,在那些岁月里,一静下来就陷入深深的疑问和自我解答中—为什么呢?为什呢?为什么呢……
是的,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只需等待,等待岁月一层层如笋壳脱落,那答案才能够露出来。
所以,多年以后,吴得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是因为她与姐姐吴必得之间确有似乎不可调和的矛盾:父爱之争。
亲情是灵魂的底基,吴得与吴必得之间是灵魂生存竞争争夺的关系。
吴得记得母亲常常提起来,在自己三周岁前,在医院病房里长达三年的尚无记忆的日子里,姐姐吴必得几乎是天天都去看她,温暖地对她笑,温柔地呼唤她的名字,温存地抱她,常常握住她小小的手,用它碰自己的鼻子、眼睛、下巴、唇、耳朵,久久让自己的脸颊贴在上面……
但是,吴得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她感觉母亲是在叙述一场梦,因为她的眼前浮现的是姐姐眼中缠绕纠缠的痛苦挣扎以及刀锋般的恨意。吴得实在想像不出来,姐姐吴必得能够如同天使般洒给自己爱的雨露、阳光……
吴得在父亲去世半年前是第一个发现姐姐吴必得离家出走的,她在浴缸中已烧成灰的纸烬中发现了一批幸存品。这应该是吴必得在匆忙整理时留下的粗糙痕迹。吴得整理出这些破残的纸片,她读了上面所有的字,她用自己的想像,构思、连结起那些日记中破残的句子,构织起了姐姐吴必得心目中的对这个家的怨恨。
我不喜欢吴得,但不是我不喜欢,她是上天安排到人世间来夺取我的爱,吸取我的幸福的魔鬼。因为她,这个家不再需要我了,不再是我的家了。这个家已经被吴得侵占、侵略、吞没了。吴得就是可恶的鸠,我是可怜无助的鹊。不!我连鹊都不如,我没有翅膀,在我想要逃离时甚至想化了烟飘入天空或变成水渗入泥土都不能……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僵尸般的母亲,一个对自己的孩子都沉默的母亲,还是母亲吗?我多么渴望母亲的言语呀!那是滋润儿女心灵的春雨呀!我将终生怀着沙漠的干涸和悲哀。
我爱我的父亲,他是我心中的灯塔,虽然他曾经那么残忍地苛求到几乎是“迫害”我,如果,我能够承受下去,我甘心承受,可是我是一根枕木呀!我不是铁轨……我知道,父亲不再爱我了,不再对我有希望了……他唾弃我,他鄙视我……没有了爱的父亲是插在我灵魂里的一把刀,每时每刻都有血在淌着、淌着……
我需要爱,我知道爱是灵魂的氧。既然这里已让灵魂窒息,那么我只有走,只有逃离,即使无法找到氧气,那么我也要远离这日见愈深的伤害……
我爱这个家,但它不爱我,它只给我哭泣、绝望、痛苦、煎熬……所以,我被逼,我被逼不得不恨它……
没有爱的家,是我心上的肿瘤,永远、永远……我将永远诅咒它,在生命里的每一分,每一秒,因为,它使我降生,却不给我爱,这就是箍住了我一生的诅咒……
吴必得在美国的奋斗极其艰苦,为了生存她过着卖命般的日子,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学习十个小时,减去路程奔波等等,只剩两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她挺着而且挺了下来,她挺下来的支柱除了她生命的韧性,还有就是她其实是已经习惯了这拼博的。在幼时的岁月里,在吴恰风的目光中,她已习惯了心憔力瘁,那段心憔力瘁的幼时经历已经成为她生命里坚硬无比的底子,任何东西都无法洞穿……五年以后,吴必得成为华尔街里举足轻重的女金融分析投资家。
五年,也是吴必得反思、咀嚼、倒刍、记忆从前家的时间。这时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强烈地增加着她的思念,她想念父亲。父亲,那个因为爱得太强烈,把爱化成了对自己伤害的人,他使自己受伤的爱把自己推上了绝路,绝路悬崖处,曾经的伤害又成为了她逢生的力量。
有了爱、有了家、有了孩子,于是吴必得开始理解家,理解父亲,理解爱了。
时间的流水冲去了一切,只剩爱的磐石,仇与恨已如云烟散尽,而爱则沉淀在了时间的最深处。
长夜醒来眼角有泪,原来是因那梦中又见了父亲。
怎能忘寒风中他的大手一次次为自己扎紧毛巾;怎能忘车水马龙中他拉紧了自己过马路的手;怎能忘骄阳下他递过来“呼呼”蒸腾着白汽的大冰砖,看着自己贪婪大吃而笑得忘形;怎能忘有力的双臂把自己一次次抱上自行车后架,而自己在那里抱紧了他的腰,头贴在他后背上看路旁滑过的风景,和他学唱“东方红,太阳升……”;怎能忘夜夜床头一个个娓娓动听的故事;怎能忘他细心地一刀刀认真专注为自己削好满满一铅盒的铅笔;怎能忘他亲手用橡皮擦去练习簿上解错的答案;怎能忘放学后他在学校门口等待的神情,以及望见自己时的笑容,怎能忘……不能忘记,无法忘记的太多了,记忆那无尽的珠串上任何一粒被回忆触摸到时都会振动摇晃下一条滔滔不息泪的河流。
此情可待成追忆,这是一种多么深切的痛呀!所谓惘然,是因为爱太多,恨也太多。
“爸爸,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
吴必得心中有一句话在次次撞响她的回忆。
“回来吧!好女儿,来看看你的爸爸……必得,其实你并不了解你父亲,但是将来有一天你会了解的,那个时候,必得!你会后悔的,你会……”
是的,已经后悔了……
父亲,那个树一样顶天立地立在自己最初的岁月里的人就这样被时间抹去了,不在了……远游浪子因此回头寻找时已无归途—吴必得深深地感到了那种令人恐惧的孤单,如果没有一处确切的岸,承缆住你的乡愁,如果长长一路走来,一回头却没有一个脚印……除去剜心的失落,你就只能是夜夜思念,夜夜牵挂了。
人生的漂泊,故乡里家的变动,吴必得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包括秦必获。
秦必获在吴必得当年东去时,北上了黑龙江,先是做倒卖人参的生意,后来在漠河做起了真正的倒爷。在这种动荡的日子里,人生像绞紧的绳索渗着苦汁的味道。为了生存也为了生计,为了生存的好一点,为了生计的轻松一点,秦必获加入了黑帮,后又成为视生命为草芥的黑帮老大,后因犯下要案,为了躲避俄罗斯警方发出的国际通辑令,他逃往了英国,住在伦敦一条小巷的尽头,孤身一人深居简出,养了一大群狗做伴,夜夜梦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