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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介惊石第一次乘火车。www.Pinwenba.com她要北上,去石井的家乡。
这也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去一个这么遥远的地方。
大地的绿意随火车的北移而逐渐淡去。
梦靥般痛苦绵长无穷无尽,像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禁锢般的东南山区,使人无法不联想到它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贫穷。
桂林的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般悬在城市上空,隽永瑰丽之外更有险意与惊心。
裸赤热情的红土地。
十里碧色的莲田。
有隐居意的青牛。
着蓑顶笠扶犁躬身的水田农夫。
平铺万顷的温柔恬静的江南软水。
不露声色却感觉得到它饱蕴深藏着雷霆之威的长江。
黄浪恕掷的黄河。
一个又一个黑暗到令人绝望时又现出光明来的函洞。
夜深醒来,黑夜,虽在火车窗外,却挟制着车厢—这一小且薄弱如蛋壳的空间。这黑夜,这扼着灵魂的咽喉。
这些介惊石一页一页翻阅着,一寸一寸经过着。
铁轨在祖国的大地上每走一步都在叹息,也许没有人能够听得懂火车心中的哀愁。介惊石的心却在随着这一声声叹息在收紧、收紧—紧缩成了飞到天空最高处的云朵,一朵任何一阵风都能够把它打成雨的云。
车入北方,一过黄河景色顿改,一片枯黄,这冰雪初融还未融的北方的原野,一望无际的平原。一眼望去没有任何遮挡,一望就望到了平原的尽头—其实那不是平原的尽头,那是视野的极限,灵魂与心灵无法到达的地方。
一望望到尽头,在你目光的网里所收住的这块平原上,村落、树木、河流、庄稼、牲畜、房屋……都在温柔地安居着,一块块如同精雕在玉石上的图案般的麦田们,莹润地在阳光中溢着温软湿泽轻暖的光芒,吸吮着蓝天之下曳曳的风。
火车就在这样可以让灵魂安居的平原上的一处小站上停了下来。
“安邦”—这个以这个小县的名称命名的小站名字,是历史中一个最温存、最动人的字眼。
介惊石登上小站的月台,做为这节列车里惟一下车的旅客,她首先感到了北方的风和阳光。
那阳光的确不似南方那样温软,却如玉般坚硬、莹彻如冰、弹性而且韧性十足,而且它是有声音的,握在手中轻轻一握便可发出“噼噼吧吧”轻脆如豆夹开裂的笑音。这阳光雨滴一样溅落在大地上,落下有声(用心去听的声音),并渗下去润到植物的根部。
北方的风中不适合微笑,因为这北地的风有一种苦涩的气质。当这风擦过你的额角时,你感觉这风是一本记载着世间万物生亡、情感枯荣的书中的一页在擦过你的额角,你的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页上的浮光跃影,只字片句,但其中辉煌和史诗破碎的朦胧之影已让你心动怦然。
介惊石就在这北方诗一样的风和精灵一样的阳光中走进街头朴素如棋子的人群中,她像是一幅黄昏日暮之画上,画家不小心涂下的彩霞一笔。
这个小县处在平原的尽头,山脉的开始。向北可望见山,沿着山峰可望见天空、天堂所在。向南可以看到平原,沿平原可以望见无垠,望进无涯的时间里。
介惊石在清静地如公园的闹市区拦了一辆三轮车:“师傅,我要进山。”
公路尽头,三轻车夫停下来,他说,车上山路不出五分钟就会爆胎,现在已经是山脚了,她要进山必须要徒步搭牛车或驴车。
那山,远远望去时仿佛披了一层浅绿色的浮沙。近了,却感觉它依然是沉睡在冬天的沉深里。
向山走去,心被脚感动着。
朴素单纯天真无邪的岩石间,没有春天,没有绿色,没有红花,没有鸟蹄点缀的山,越来越触手可及了,介惊石想这山,假若摸上去也会摸到一把苍凉。
当你看到这山时,贫瘠与干涸便会飘进你心底,用贝多芬交响乐章的节拍拍打你的血脉。它的那种特殊的气韵既使是你紧闭了眼睛,也会像从荷叶上滚落下的巨大雨珠砸入莲子荷心般,通过你的毛孔渗入你的灵魂。
面对这山,介惊石抖动着,因为她可以看见浩荡无风从辽广浩瀚的空中落下来,洗过虔诚的仰高天俯大地的山,在钢裂金碎的声响中,它溅到平原上,击起三千丈黄尘飞场,宛若历史重回。
介惊石从未见过这么荒凉芜寂的山。它一贫如洗,一贫如洗到了纤尘不染,晶莹透彻到把天空映成了辉煌,把阳光都点燃成了圣焰。它像是一种骨气的象征。北方只有贫瘠,只有严冬、寒冷、冰冻三尺,只有把石头都渴成灰的干旱,但是青山不离去,它甘愿岁月摘去自已飞翔的翅膀,它说寒冷铸造了它的灵魂,干渴磨炼了它的意志,贫穷洗净了它的心灵和眼睛,它爱这一切,它爱这贫穷,干旱和寒冷,它说贫穷、干旱和寒冷养育了它。
“吱呀呀—吱呀呀—”一辆水中浮舟悠悠漂流的牛车走进了介惊石与大山之间心录的交流里。
一位怀抱长鞭,依然穿着冬天棉袄的老大爷盘坐车头,随着车的摇摆而晃着、盹着,仿佛他的灵魂已脱壳而去,在他头顶的天空中翔舞着。
牛车走得是那么慢,老大爷是盹得那么醉,以至于介惊石在其擦身而过时,她可以伸手摘下老大爷头上一顶古老的鸭舌帽。
“嘘—”老大爷抖了一下沾满尘灰的睫毛,混浊的老眼里透出来的光芒却似鹰一样,看到一手拿帽子,一手捂着肚子已经笑弯了腰的介惊石,嘘出一声悠长绵延的舌音,那牛立即停了下来,抖抖角上的灰尘。
“鬼一样,捣蛋精灵的娃呀!”老人笑了,吟吟笑容把他形容成了老神仙,“上车吧!要不然再这样走下去,这山路会先穿了你的鞋底,再穿你的脚板。”
“谢谢您了,老大爷,”介惊石雀鸟般轻盈跃上牛车,“您这么好心眼,一定会长寿的。”
“嘴巴抹了蜜一样甜哟!山外的女娃也一样地可爱哟!”老大爷盹意消失了,他对着大山张圆了嘴巴哈哈一笑,“进山做啥哟,孩子?”
介惊石唇角的笑立即被霜打凋了。
“大爷,野梅子沟在哪儿呀?”
“那儿,”老大爷下巴一指前方,“近啦!爬过面前这两座山后的那一座,那山涧涧里树最多的地儿便是它了,一会儿在那儿山隘口下了车,顺着那条山道儿爬上去就是了。”
介惊石轻点头,心沉重,目光轻拢那条遥远而细成一条带的山路。山路满铺的斑驳碎石在阳光里闪着幽冷的目光,让人想到冬天的淤雪,秋天的薄霜。
介惊石在想—石井就是踏着这条路走出了大山,坐牛山上了公路,再由公路走向月台,登火车南下三千里……但是,她旅程的终点没有到达美好的生活和青翠的青春……那里,等待她的是深渊。
“老大爷,您们这山长得可真硬气呀!”介惊石抬起头来,仰望着,“这山一定是雄性的。”
“是呀!”老大爷也抬起头来看着这山,“这山看久了,会把泪珠儿看出来的。”
“娃儿,你是来看山的?”老大爷撇过头来看介惊石。
“没有,”介惊石望着渐来渐清晰的大山皱纹般的褶皱,“我来探望我的双亲。”
“可是,孩子你不是山里人呀!”老人哈哈一笑,“山外人的眸子里能映出青山,我们山里面的人是映不出的。生我们、养我们的青山已经融化在了我们的瞳仁里了。”
介惊石想起了石井的眼睛。
车到山下,介惊石下车时故意把鸭舌帽反着扣在老大爷头上,躬身微笑,待他远去。然后转身,走上山路。
介惊石沿势而上,蹒跚而行,只不久,便汗流浃背瘫坐在路上直不起身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吐云的龙。
一位背柴的老妈妈走过时对介惊石笑了笑:“孩子,我老远就看到你爬坡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山外人,你那个姿势是爬楼梯的样子,不是爬山,爬山就得要把这腰弯下去,压得越弯才越省力,当你弯到一走路膝盖骨敲到下巴颏时,你爬山弯腰的功夫就到了。孩子呀!不要怕腰折弯了直不起来,放心吧,这腰弯多深也不碍它站立时挺得笔直。”
老妈妈说完继续攀向高处,介惊石抬腕擦一擦腮边的汗,紧紧跟上。却又眼睁睁地看着老妈妈背上巍巍的柴以及她那双坚韧攀爬着的腿,以及从柴上露出的、山风吹动着的被岁月洗成月光的银发,在愈来愈远,愈来愈远。无论介惊石怎样竭尽了全力想跟上。
从清晨到午后,从介惊石身边经过的有挑担的农夫、抱孩子的小媳妇、下学归家的孩子,他们一律都游刃有余,像玩橡皮筋般轻松愉悦地走着脚下的路,他们一律都同情善良地露出来笑容,看着山路上狼狈的介惊石,用目光来鼓励她。
因为从未有过的劳累,介惊石感觉这攀登几乎是无涯的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袭来,介惊石一咬牙用毅力把其打碎了。终于,山似乎是为了奖励她的坚韧般,让介惊石忽然感到迎面有山风烈烈吹来,于是她抬起头—在她心里毫无一丝准备时,她看到另一座山头,以及山涧下的树木、村落,以及绕在其间的、透明的、淡蓝色的岚烟。
“啊!终于到头了。”
但是紧随的疼痛和忧愁立即淹没了她惊喜的欢呼。
“离石井家近了,这残忍的消息越来越快要去折磨石井家人的心了。”
一个小羊倌在不远处正在为一只黑山羊抓痒,他扭过脖子来看到了介惊石,便伸手揽住山羊的脖子好奇地盯住她。
介惊石笑了笑,冲他走过去。
“小弟弟,这里就是野莓子沟吗?”介惊石举起手来,概念模糊地一挥。
“对呀!野莓子沟。”小羊倌精准地点点头。
“那么你知道石井家住哪儿吗?”介惊石再问。
“石井?”小半倌挠挠头皮,“没听说过,那是个干啥的人呀!”
“这个……”介惊石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歪过头去,“噢,石井是个女大学生。”
“哎呀!知道,知道了!”小羊倌跳起来,“你是说大学生家呀!”
他利落地把惟一一只系了羊绳子的大黑羊的羊绳子捆在一只野枣子树上,爽气地对介惊石露出白牙。
“走吧!我带你去。”
“那,你的其他羊呢?”介惊石有些担心。
“喏,头羊栓在那儿了,其他羊就跑不了了。”
小男孩儿快意地挥挥手,蹦蹦跳跳着前行引路,他当然不了解跟在身后的介惊石的步子为何有些许彷徨,使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一程又一程等她跟上。
山腰处是一处瓦石房的村落,一律用树枝和乔木扎就的短篱笆围墙。
狗儿们无需狗窦,进出家门轻轻一跃,就解决了,骄傲的公鸡则喜欢站在篱笆上打鸣儿,面且,每一只鸡都已找到了合适的、进出院落的篱笆空隙,有的母鸡居然在这空隙间地上挖出一个坑,自己卧在其中,正扑棱着翅膀用坑中的土来洗澡。
时光近午,可以说阳光在这里静悄悄地在孵化着乡村的童话,也可以说这个村庄像个篮,呵护着午睡未醒的阳光。
小男孩儿在一处与别处一般无二的篱笆前轻轻推开柴门。
“门关着就是家里没人。石伯伯和石大娘一定是下地去了。”
小羊倌领介惊石走进院子,走到屋前推开了屋门。
“你先在屋里等着,等到太阳落了山,石伯伯石大娘他们就会回来了。”
他像屋子的主人一般引介惊石走进屋,随手揭开门边的水缸盖,抓起水面上浮着的水瓢舀了半瓢水出来。
“姐姐一路上走来渴了吧,喝水。”
介惊石稍稍犹豫了一下,但她随即就接过水瓢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深深地吸气感受着唇齿间井水苦涩的芳芬。
“谢谢。”介惊石对小男孩一笑。
“嗯—”少听这种客气话的小男孩搔搔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眼,“姐姐,你就在这儿等吧,我就先走了。”
小男孩儿蹦蹦跳跳像快乐的鹌鹑一般在山坡上远去了。
介惊石忽然想起南氏。想起南氏时,她总是首先想到南氏的背影—那镌刻落寂的肩膀,写满孤独的脊背……应该就是放在深秋的背里以面前荒凉的山为衬托。
“是的,一个人的灵魂在其背影里浮现……当你感知到一个人灵魂里的落寂和孤独,当你听到其血管中萧瑟的风以及延绵的雪时,”介惊石痛苦地想,“你又有什么办法能不爱上他呢!”
介惊石回过身环顾这座小小的,如同一叶野莓叶子的院落—这里,是石井长大的地方。
六千个日日夜夜,十八个春夏秋冬,石井在这里落地、生长、感受生命,生出理想以及为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并终于一步一个脚印走了出去……
绕小院篱笆,有圈碗般大小的湿润土坑均匀分布。那是石井的母亲在春天的篱笆下,种下夏秋碗里的蔬菜—丝瓜,它长大时能把整个篱笆绕成绿色。露天的土灶搭在窗下,火灶火已将其内侧舔成了黑色,锅与铲在其上沉思着。吃饭时用的桌、凳摆在灶台旁边,它们其实只是一些从山上捡来的齐整的石块儿而已。
介惊石还注意到有一只木匣子与灶台相塔配,木匣子上有一支可以推拉的柄。
介惊石认识它,它是春秋战国时期或者夏商周时就已有记载了的,用于炼铁冶青铜的吹风供氧工具。曾经有历史学家赞美它,说是它创造了春秋战国时期的优夏历史始祖文明。
三千多年过去了,它却依旧在农家的灶旁,成为母亲们一年四季里日日三餐的工具。“布达拉达”,它的声音,三年来一直在千里之外的石井的梦中响起。
以这所小院为背景的,是苍石彻成的石屋。
它看起来很像城堡,石井是这座城堡里的布衣公主。
走进城堡,它最西侧的房间是石井的闺房。那张大木床上石井做了十八年关于外面的世界的梦。
介惊石在这间房子里甩掉鞋子,除去毛袜,她感受到了石板条地面的沁凉,从脚心一直到后脑门,冰泉一样,那是读乔安娜的诗的感觉,乔安娜的诗被称做清凉的水罐—光闪闪的砍刀下面,是小鸟、露珠和大森林的忧伤。
介惊石躺到木板床上,她望着以栎树为梁搭就的屋顶。石井说:“这些栎木里皆都是故事,在寂寞的童年里,它们的形状,每一道花纹,每一缝裂痕,每一个斑点,每一处凹或凸,每一个曲折、转旋,都是故事的一个情节、延伸和发展。石井说,她爱她的房子,她相信她居住过的房子是有记忆的,它能够记住居住在其中的我的一举一动,甚至长夜里惊醒的梦以及雨中黄昏里的一声叹息……
“石井……”
介惊石的泪水一滴滴滑落在坚硬的床板上。
介惊石站在窗前,看着那天空,天空下面的山峰划出的影子,那是石井心里面最深刻的曲线,因为它划过了石井的整个童年,在石井站过的位置,在石井曾经站过的角度,介惊石用目光,温柔深刻地抚摸着这个石井在其中长大的世界。她陷入沉思里,她思考着,如果自己站在一个陌生人的角度上去寻找并观测自己的那个世界……
山没落日,天色已暗,山中的夜色似一匹又一匹的绢纱抛下来。
山村里开始亮起稀落疏微的煤油灯花,农人们归家的脚步声也在响起,鸡犬之声渐渐大了,像一幕乐章的渐渐拉开。
介惊石站在屋门槛外,她抬起头,阳光渐尽的天空里,蓝色星子正一颗一颗隐现……
听到篱笆门被推开的声音,介惊石低下头来……首先发现家中陌生客的是石家的小黑狗,它一看到屋门就一声低吠,夹起尾巴坚起双耳,嘴巴向地面压近,狼在发起冲锋时也是这个形状。
石父急忙大声喝住花儿。
花儿收起了架式,但并不甘心,它摇着尾巴,嘴巴里发出警告的低吟。
“谁呀,您?……”石母首先微阖起她过早衰老的眼睛,聚扰眼光,想看清楚来人的样子。
介惊石走离了屋门,走向石母,她要她把自己看清楚。
石母搓一搓沾满泥巴的双手,抬手背揉了揉眼睛,努力地看清走进的介惊石。
“你好,伯母。”介惊石面对这位满头白发的母亲,努力地绽出笑容,“我叫介惊石,我是石井的朋友。”
石父和石母都愣住了,空气中明显地感受到了山中寒气的袭来。
石父先把独轮木车推到窗下,安放好了,转回身望着介惊石:“伢儿是从南边市来。”
“嗯!”介惊石点点头,五脏欲催。
石母把手里的钩、铲、肩上的筐、扁担等耕种丰收的农具也放好了,她回过身来,显然有些手足无措。
“孩子,你和井儿是上一个学的?”石母的声音有些发颤。
介惊石点点头,头重如山。
“井儿,她?”石母伸出双手来抓住了介惊石的手,“井儿她出事儿了?”
介惊石感觉到这双母亲温热的大手里满布的老茧和粗糙的裂隙们在颤抖,那是山峰和沟涧的摇撼。
介惊石张开嘴,但是还没有等那些沉重的字眼吐出来,泪水却先滚到了唇边。
石母松开介惊石,两只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她目光空洞地看着屋内石父燃起的堂屋的油灯疏光。
“孩子,咱们屋去吧。”很快,她恢复过来,重新拉起介惊石的手。
她的声音也很平和,但心底已有伤口在淌血。
介惊石被拉着在堂屋的乌木桌前坐下了。石母握着她的手,抚着她的头发,看着她啜泣像看着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儿。
介惊石想要抑制住自己,她多么想收住哭声,把自己一路走来已想像构思了三千里的安慰话语说出来,为那些受伤的心止血……但是她的泪水和哭泣却像脱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她对自己已无能为力。
石井讲的那番话在她脑海中已冲击回荡,浸润多日,而北上此行,刚又加深了对石井这番话的感受,此时,她又深处在石井的亲情氛围里,介惊石感觉自己此时就是石井了,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这种感受,就像她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哭泣。
石井的父亲走过来,走到堂屋的正中央,看着哭泣着狂风和骤雨的介惊石,他说:“孩儿莫哭了,咱石家人讲究打掉了门牙得往肚子里咽,眼里有泪要往心里淌。”
介惊石抬起头,她望着这位父亲,她看着这位父亲额头、鬓角、颊上、腮边、唇畔的重山般的褶皱。那褶皱里,不露声色的沧海与桑田,不显一滴的岁月沉积。
介惊石汹涌着泪水努力点点头。透过朦胧泪水,她看到痛苦却艰难地平静着的石母和虽是无言但双手青筋却在抽搐挣扎的父亲。
她感觉到有一把刀子,正把灵魂劈开。
“请放心,我们决对不会让石井离开我们,绝对不会。”介惊石站了起来。
“井姐姐怎么了?”那个小羊倌,站在门外,他瞪大了眼睛,用急切的目光探问每一个人,满脸不安和焦急,“大姐姐,你说,井姐姐她怎么了?”
介惊石低下头,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使表情有几分镇定和从容。
“井姐姐得了一种很重很重的病……一种血液疾病。”
“孩子,”石母颤着声音问道:“石娃子,她是得了血癌吧?”
“血癌!”小羊倌张大了嘴巴,“天呀!”
石父用一只钩子从石屋的墙缝里扒出一张张钞票来,里面有百元面额的,也有角面额的,但最多的还是拾元和壹元面额的。
灯下,石父和石母把这些皱褶团曲的钞票—这些仿佛是松鼠在秋天里珍藏于各处的果子们聚到一起。
“这是全部了,二百四十六张。”
石父粗糙的手抹过那些精致的纸布—石井说,每看到石父抚平那钱上的皱纹时,她的心上便会添一道皱纹。
贫穷清苦的气氛凝满了小小的石屋,这种苦涩便是亲情上的芬芳。
石井说,她同时也是揣着忍辱负重之心南下的。上大学对如此贫困的家庭来说,乃是一种奢华无比的举动。因此石井感觉自己是这个家庭最后的筹码,她是被凝着全部的希望和期盼被挥到了这个社会上—她要尽一切努力不使家里输掉这一局,不使这希望和期盼落空,她说这是一种压力,一种悬在她青春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要不,把这石屋也卖了。”介惊石听到长夜里那间屋子里的二老的叹息。
“不行,”石父低沉的回答,“把石屋卖了咱俩倒是没啥子,但是咱们得要给井娃子留下个保底的窝呀!虽然她现在病了,可她要万一好了,她不是还得在外面闯吗?只有有一个最后无处可去时可回的家,孩子心里头才踏实,才能够把翅膀儿张得宽宽的,把骨头挺得硬硬的。”
公鸡一鸣,清晨一响,这一起身,趁太阳还没出来,二老就要随介惊石一起上路了。
石父拿起扫帚,把本已洁净的小院又重新抹了一遍。
石母装好昨晚蒸出来的馒头当做路上的干粮。
石父石母穿的是昨夜里赶急洗了的农家衣服,衣服还未干利落,一块块到处是湿沉沉的水印子,泪染的一般。
三人一行,走到了小村口,发现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这里,一只只眼睛温暖同情地看着他们,看来大家都已等了良久。
天还未大亮,山间还有湿润寒冷的雾在飘,那雾里,也许裹着所有人昨夜做过的梦。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是个拄拐杖的白发老头。看到他,石父急忙抢步上前攥住他的手。
“老村长,您这是?”
“全村都知道了,井那娃是个好伢儿呀!”老村长说着,把一个红纸包放在石父手上,并轻轻地拍拍石父的手腕说,“我知道你要强,但是,这些钱是给井娃子的,不是给你的,所以你不能推辞。”
老村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见着井娃子要告诉她,说乡亲们都不富裕,能凑得也就这些了,别让她有什么不落意的,等将来她出息了,成了个好人才,逢人说话,野莓子沟人能把腰板挺一挺,说句,‘井娃子是俺们野莓沟人呢!’那就算是报答我们了。”
石父攥红纸包的手在颤抖,他眼中的泪没有掉下来,但是他的眼圈红了。
“老村长,你就代表全村人受我石富山一躬吧!”
但是老村长却搀住了他,摇摇手让他上路。
“快去吧!”
攀上高高的山梁时,太阳出来了。介惊石回过头,她看见村口的山核桃树下,村人们还在向他们招手,那姿势让人感觉,这满天朝霞便是他们挥出的。
介惊石的胸膛里奔涌着一个个美好的民间传说,它们璀璨永恒如日月星辰。
火车开动了,介惊石对石父石母讲了她和南氏的安排。
此时,窗外,万物穿梭,千里风光一闪而过。
“你放心,孩子,我们不会去见井娃子的,即便是你不跟我们讲这些,”石母轻轻地抚摸介惊石的手,那种温柔,使介惊石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被石母抚摸着,“我们把井儿一寸一寸地养大,我们知道她的性情,在她最孤援无助时,她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她想在我们心里面永远是个厉害人,一个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百毒不侵、没有哪个地儿是软的人。她好强,在我们面前更是好强的不得了……我们知道。”
“我们依着她,不伤害她,我们不去见她。”